地瓜记忆

“咦!”前些天几个好友小聚,夹块地瓜不小心掉地上,当我下意识捡起来吹吹灰尘,尔后从容送进嘴里,旁边一哥们儿满脸愕然。

我对此不以为意。我可以接受和容忍他们鄙夷的目光,但我断无资格嫌弃和浪费一块哪怕是沾染灰尘的地瓜。因为它曾是我赖以存活的续命疙瘩。

我的家乡在赣东北大山沟里。那里山连着山,峰峦叠嶂,能够种稻的水田很少。当年生产队分单干,把半山腰那些种一季荒一季的梯田算在内,人均也不过摊到几分田。当时水稻产量低,每年早稻收割下来,除去上交的公粮,余下的新米仅够熬几碗稀粥。接下来青黄不接的日子,地瓜便成了充饥度日的主粮,一直要捱到霜降过后晚稻归仓。

父亲在世时,时常说地瓜是贱种。这话本意是说地瓜易种好活,不挑肥捡瘦,只消把地瓜藤子随手往地上一插,便能扎根成株、茁壮成长,没有丝毫亵渎的意思。

赶在第一场春雨到来前,人们纷纷钻进地窖,把质地完好、个头适中的地瓜细心挑出,保持适当株距成排埋进地垄,再用草灰或粪肥覆头盖上。待到谷雨过后,作种的地瓜开始吐苞发芽,抽长出绿油油的藤蔓。

农民土里刨食,抢的是季节。立夏前,人们起早贪黑,早已把自留地的边边角角和山弯里的零零碎碎收拾利整。最后一场春雨终于来了,人们穿着簑衣戴着斗笠,用剪刀把长长的地瓜藤根根剪回来,然后按照保留三根梗叶的标准,剪切成段段待栽的地瓜秧子。

春雨贵如油,时令不等人。记得小时候每到这季节,任凭风急雨骤,家家户户抢栽地瓜都不舍昼夜。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跟随父母身后连夜抢栽地瓜秧子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父亲是木匠,白天要上门给人做工。家里栽地瓜秧子,只能晚上才能得空。

风在刮,雨在下,去往洋力坑的山路又陡又滑。父亲佝偻着腰,挑着满箩担的粪肥蹒跚在前;身材瘦弱的母亲,则挑着半畚箕担地瓜秧子吃力随行;那时的我还不能替父母分担力气,只能打着手电,跟屁虫似地尾随为他们照明。

虽是夜半时分,但那个叫洋力坑的扇形大山坳却星星点点,到处散落着提马灯或是打手电抢栽地瓜秧子的人们。空旷的山野中,不时有人高声闲扯家长里短,亦或恣意纵情的放声狂笑……原本生冷静寂的高山雨夜,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息。

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爬到自家地头。爹娘卸下担子,等不及歇口气,一家三口就忙开了:母亲抱着畚箕在前面放粪肥,我提着竹篮跟在身后放秧,父亲留在最后栽秧收尾。如今,先考驾鹤西去十五载有余,每每想起当年那条栽地瓜秧子的家庭作业“流水线”,仍唏嘘感怀不已。

正如父亲所说,地瓜确实是个贱种。没等最后一滴春雨完全渗进地底,地瓜的秧苗便扎下根来,顽强生长。夏至来临,藤抽蔓长,原本黄土朝天的地垄,便被覆盖成绿油油的一片。接下来,只消翻藤、除草、松土,条件允许的话再上次肥,便可以坐等秋收了。

白露过后,草木凋零,孩子们平时聊以解馋的乌脑饭、羊骨卵等野果,早已被肃杀的秋风荡扫殆尽。所幸彼时地瓜已基本成熟,每天打柴回家路上,小伙伴们都会趁着中途歇肩,野猴似地蹿进路边的地垄偷刨几个地瓜,再就近捡些枯枝败叶,找几块风干的牛屎饼,混放在一起生堆篝火。不消多久,用牛屎饼煨熟的地瓜四散飘香,大伙儿争相探出脏兮兮的小手火中取“栗”,个个烫得龇牙咧嘴却吃得不亦乐乎。直到夕阳的余辉没过山岗,才肯挑起柴担,一张张黑糊糊的小嘴龇着白牙,屁颠屁颠下山回家。

都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在我老家,更加确切说,霜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颗粒归仓:摘油茶、割晚稻、挖地瓜,俗称“三活忙”。

挖地瓜仍然沿用家庭流水作业模式。母亲握镰刀在前,顺蔸割掉地瓜藤,这是喂猪养牛的上好草料,全割回去,家畜过冬就不愁了。割掉地瓜藤的地垄,现出面朝黄土朝天的本来面目,还露出许多指可探入的裂缝,这是丰收的迹象。父亲抡起两角锄,沿着地瓜蔸挥汗如雨下撅上刨,抱团生长的地瓜,像一个个屁股朝天的金蛋蛋成窝被掀起。我像长蹼的笨小鸭似的,半蹲在地垄上,一步一移地歪着屁股跟在父亲身后,把他刨起来的地瓜一个不落捡起来,土磕干净扔进箩筐。

几千斤地瓜收回来,堆满小半间房子。到手的收成,爹娘自然不舍得有丁点浪费,连夜挑出几百斤质地完好的地瓜放进地窖,以备来年作种、度荒。剩下全部搬到门前的小河边洗干净,等着请机器将它们粉碎成渣。

家门口那条水源,家家户户都置办有一个口径、高度均在一点五米左右的圆柱形木桶,称作“桶王”。这是过滤地瓜淀粉的特制器具,平时则用来存储粮食或是放置东西。

父亲早在把“桶王”扛到河边摆好,又用木头或毛竹支起一个三角支架置于桶王正上方,再把一个夏布做成的滤兜挂在从支架交点悬垂下的铁钩上。一切准备停当,父亲一盆盆舀起粉碎好的地瓜渣子倒进滤兜轻摇轻显,母亲则从河里一桶桶提水不停朝滤兜里冲,如此循环往复,淀粉和着兑水通过滤兜源源不断渗入“桶王”。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拿起榔头由外向内砸开那个位于“桶王”底部的特制木塞,把桶里的水全部沥干。经过一夜沉淀,桶底留下的净是乳白色的块状淀粉,像面光滑的大镜子。父亲拿起长柄柴刀,把淀粉一块块铲起来,挑回家用草灰隔着纱布阴干,再放到篾编的垫皮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两天,便可以挑到市场换钱去了。这是家庭开销的重要来源。

老家有句民谚,谓曰“卖菜吃黄衣”。大抵意思是说,菜贩子通常都把好菜卖给别人,自己却吃残更烂叶。穷人家过日子也是如此,每年家里产出几百斤淀粉,除了留下三五十斤过年榨粉丝、做三粉粿,其余全都卖掉换生活。

“粮不够,地瓜凑”,是乡亲们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也是当年生活的真实写照。人们把最金贵的淀粉滤过之后,剩下的地瓜渣子也不舍得倒掉,全都挑回家,拍成一块块巴掌大小的饼子,放在瓦顶、垫皮或是竹匾晒得焦干,再用带筛箩的机器打碎成面粉似的地瓜渣粉。这东西虽然毫无营养,但它委实能够裹腹充饥,成为不可或缺的续命主粮。

记得那时候,母亲每天早都会把锅里的米粒捞得一干二净,然后舀一碗地瓜渣粉和水成团,再切成一条条指大小的地瓜渣粿,放进能照得见北京上海的米汤里煮;中午蒸饭前,母亲又会舀一碗地瓜渣粉出来做粿,放到饭面去蒸,先吃几条地瓜渣粿才能吃饭;晚上如果剩饭不够,母亲又会舀些地瓜渣粉出来做“灯盏粿”,蒸出来虽然同样也是黑不溜秋,但中间包夹些许菜馅,吃起来味道好多了……

如今生活好了,至少不再用为一日三餐填饱肚皮的事犯愁。但那段渐行渐远的苦难岁月,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记,令我永生不敢忘怀。因此,我时常告诫自己,我只是穷田薄地里顽强生长出来的一个地瓜,可以接受平凡,但必须活出价值,就像刘瑜说的那样:即使一个人,也要像支队伍,对着自己的头脑和心灵招兵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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