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例ooc预警
*原作前提的乍一眼看过去是摆渡人梗,但仔细一看面目全非版,是一个关于一切结束之后去往彼岸的故事
*存在重口描写注意(比较靠后在-9-,会用比较意识流的方式展现),可以跳过不影响连贯性,接受不了血丨腥情节的注意避雷,本文内容长请合理分配阅读时间
-1-
在昏迷与清醒接壤的夹缝之间,他感到脑袋在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撑开的眼皮之间模模糊糊透出来的光景熟悉又陌生,从那大片模糊的青灰色块之下逐渐显出轮廓的是自从绝望大规模爆发以来随处可见的硝烟弥漫的废墟,却不是他记忆中的任何一处。
可是他又是为什么会在废墟里?日向从发痛的混乱大脑中艰难地寻找着失去意识前的记忆,那简直像是在凝胶质的半固体之中尝试潜泳,只感觉到近乎窒息般的滞塞。
然而得到的结果并不乐观。
最新的记忆是一次毫无风险的采购,甚至只到和同伴说过再见为止,目的地不是什么见鬼的废墟,清单上的内容也不难获取。
对于自己为何存在于此,他依旧毫无头绪。
“清醒过来了?”斜上方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打断了日向的胡思乱想,“还能动就起来吧,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路要走。”
日向抬头去看,那里有一个穿着严肃整齐的黑色西装制服,领带系得板正,却留着一头不羁的黑色长发,此刻正随意地坐在落满尘灰的碎水泥板上的少年。日向觉得对方很熟悉,却没有一丝一毫相关的印象,于是早已不再是鲁莽的少年人的日向足够谨慎地将其归类为没有根源的既视感。
“你是谁?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抛出自己的疑问,尝试去摸清现状,“我的同伴会来找我的,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我不会离开这里。”
“这里是两个世界的交界,生和死之间的缝隙。这片废墟就是你在‘那边’死去的地方。”少年的语气很平淡,虽然讲述的内容十足匪夷所思令人震惊,但他经他口中似乎不比晚饭吃什么更加值得在意,日向发现自己意外地会因为这份不寻常的平静而沉下心来。“所有死去的灵魂都要穿过一片自己的荒原,才能最终到达彼岸,接受他们自己这一生结束后最终的结局。我是你在这里的向导,负责领你走完这段旅程。”对方红色的眼睛扫过日向的脸,又不带感情地移开。“我已经等了你很久,最好不要再继续耽搁。”
“生与死……?”日向为这直白的话语而震惊,“你是说,我现在在这里,是因为我已经死了?”
“是。”少年点头。
“怎么会……明明还有那么多没有做完的事情,也没有看到希望完全胜利的时候……”
“因为死亡就是这样的东西。”少年依旧很平静,他注视着遭受打击显得失魂落魄的日向,面上是不变的一片空白的平静。“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降临,公平地收回所有生命给予的一切,突如其来又不容反抗。”
“既然你已经明白了这些,那么我们可以启程了吗?”少年近乎无情地为对话画上句号,好似对面的人并没有摆出接受不了现实的震惊一般自顾自地陈述着自己的职责,“你昏过去得有点久,我们的时间已经有点紧迫了。至于你的那些疑问,在路上自然会一一得到解答。”
-2-
这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原。
走出那片不大的废墟,就能看见那作为接下来地的目标的望不到边际的荒原,它从两个渺小人影的脚下延伸出去,不回头地一味平坦地铺开,直到视野能及的最远处,直到视野看不到的更远的彼方。望着那与天相接的空茫的寸草不生的荒原,日向只感到身为人的有限,个人的能力,亦或是自己有限的一生。
然而身边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向着那简直仿佛不可能单靠脚力走完的路程迈出了步伐,那份不以为意般的态度奇迹般地使得上一秒还莫名生出些许怯弱的放弃之心的日向安下心来,快走几步跟上少年,不再去看着那令人生畏的深色的荒原与淡色的天空无垠的交界。
“既然要一起走很长的路,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日向向着他的旅伴,也是这片荒原上除自己以外唯一的人的少年搭话,“不知道名字的话,交流起来也很困难吧。”
“名字……”对方迟疑了一下,似乎需要努力回想,片刻后才给出一个答案,“……神座出流。”
是个有点拗口的名字,有些奇怪,日向想,但和眼前的少年一样,有种奇妙的熟悉感。
“我会记住的。”他最后说。
这是一次漫长而无趣的旅途。这片荒原平坦,但广阔得吓人,他们结伴行在不见生机和雨露的砂石之上,耳中充斥着鞋底摩擦石粒不断发出的沙沙声响,那感觉就好像天地之间只留下彼此一般。十足孤单,但又因为还有一人存在,所以矛盾地不觉这份孤单可怖。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吗?”日向向另一人搭话。并不是说有多么需要这个答案,只是想要略微排解这荒原过分的静谧。“其他死去的人不会从这里走?”
“这里确实只有我们两人,因为这片荒原是从你的内心具象出来的。”神座出流回答了这个问题,用他那似乎一成不变的平静语调。“其他的人要去往他们的终点,会看到不一样的光景。自然,你和他们互相都无法看见对方。”
“所以这意味着我的内心什么都没有?”日向猜测。
“不。”神座予以否定。“什么都没有,意味着你对这段路程没有什么多余的期待。”他似乎对此情况感到满意,“认为这会是段艰难的旅途的人,就会走上地形崎岖寸步难行的荒原。若不愿接受自己已死的命运,身后便会追来大片的黑暗,逼着人马不停蹄地向前。这里平坦又空无一物,只能说明——”
“你,早已接受了你的命运,并且对此并无意见。”
“是……这样吗。”意料之外的答案让日向有些无所适从,因为他的脑中依旧一片混沌,记忆与记忆间像是缺失了页数的书册残骸,无法连缀成完整的故事。“可我不记得原因。”
“不记得也没有关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这片由你的心具现而来的荒原,你会找到你的答案——不完整的话,会通不过那扇最后的门。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稍稍安心——唔哇!”刚刚放下一点心,因为分心而没有站稳的日向便突然扑向了地面。虽然不会摔得多么惨,但布满小石子的砂石路也有着能蹭掉一块皮的粗粝。
“痛……”日向抬起撑地的手,掌心嵌入了细碎尖利的石粒,划开鲜红的痕迹露出些微血液和内里的嫩肉。砂石留在伤口里并不利于愈合,但这里没有水源,日向只能用手试图将它们拍掉。
“小心一点。”神座停在他的面前,“不过你现在已经没有肉体,感受到疼痛也只是因为灵魂的惯性,如果你想你甚至可以不用呼吸。只要你相信自己不会受伤,这种程度很快就会好——你看。”
他伸手拉住日向正拍着的一只手,翻过手掌,露出了连血也没剩下的光洁的掌心。
“多亏了你的胡思乱想让你忽视了伤口的存在。”神座做出了总结。“现在站起来,继续走吧。”
-3-
日向本以为他会看着这样空无一物的荒原直到这段旅途的尽头。所以当他看到有一个小小的平房坐落在荒原中,突兀得像是混入白米饭中的一粒黑芝麻时,他还以为是某种类似海市蜃楼的幻觉。
“进去休息一下吧。”神座主动提议道。“即使你不再是有血有肉的生物,精神也会疲倦。不想就这样消散在这片荒原的话,你依然需要休息。”
于是此刻他们站在了小屋面前,推开了它未上锁的门扉。
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的空间不同于外表。门后并不是预想中残破而狭小的旧屋,而是一间标准的公寓的构造,远比外表看起来大得多。屋里的陈设很有生活气息,玄关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门口的鞋柜上放着签收快递常用的印章方便取用,地板上没有落灰,仿佛家中的主人只是临时出门,屋内的一切还保持着常有人住的原样。
日向对这个房间并不陌生。
因为这里是“日向创”的前半生的居所。就在这里,他经历了梦想由萌生到破灭的全过程。
他脱了鞋,从鞋柜中取出两双拖鞋,自己换上一双,又将脱下的鞋摆好,才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这座无人居住的“家”。
一切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餐桌的位置、杯子的摆放之处、炉灶上的锅、窗帘的花色……
全部……都和他过去的家一模一样。
但是那个家早就不在了。它离灾难爆发的中心那么近,那一带早早就在绝望爆发的最初沦为了钢筋水泥的碎块,连同屋里的所有东西一起化作无用的废品被埋进了那些碎得看不出原先形貌的废墟之中,与千万同样命运的物品一同混杂在一起归于诞生的大地,就仿佛人的死亡一样平等地沉入泥土的梦乡不再能重新拼起。
日向一言不发地依照记忆转弯打开了曾是他房间的那扇门,就像过去他千万遍做过的那样毫无差别。他把自己扔到柔软的床上,去凝望那块熟悉得连细微的裂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的天花板。
那些久远的过去的回忆随着熟悉的场景,慢慢地回流到他的脑海。
像是总是很忙却总会支持着他的父母,盲目地跟从社会的声音追求着人人都向往的卓尔不凡的才能,不愿过早地放弃这份愿望而不被理解的独自塞起耳朵数着心跳度过的日日夜夜,抱着少许希望踏进希望之峰,拿着一张决定未来的轻飘飘的计划同意书的忐忑,没能为谁做到什么只能接受敷衍塞责的处理的不甘,以及最后怀着希望做下决定的豁然。
他在这个由自己的回忆之中脱胎出的家中,隔着时光与生死去注视着过去那个尚不成熟,便想要为了家人的期待与亲友的信赖,将这平凡不中用的自己干脆利落地放弃掉的自己。
真笨呐。既没能好好地保护他们,也没有学会好好珍视自己、珍视握在手中的东西。明明那时的他还拥有很多令人羡慕的东西,却视而不见地当做自己一无所有,凭空生出了玉石俱焚的孤勇,满心想着成为重要之人的骄傲站在他们的身边,最后真的失去了许多也怪不得谁。
为什么那时候不明白呢。那时的自己只是一味仰头望着遥远的星月,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在心中呐喊着,我想要去爱我重要的人们,想要去爱这个只会爱着才能者的世界啊,为此我一定要获得能被认可的才能。为什么要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后才明白,平凡也好没有才能也没有关系,明明只要自己还是自己,就拥有去爱着所有想要爱着的一切的权利。
……真笨呐。我自己。
突然房门处传来三声敲门声,维持着恪守礼仪的距离感,随后没有上锁的门被推开。神座站在门框处没有踏进这个房间,视线淡淡地扫过房间里的陈设,然后定格在日向身上,开口。“安心休息,出发的时候我会来叫你。”然后他轻轻带上门,远去的脚步声隔着门板传进日向耳中。
——但是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因为他已经死了。
日向闭上了眼。
神座离开了那个房间,打开了隔壁的卧室门。同样的走了很久,他也需要休息一下。
这似乎应当是这家中的成年人所住的房间。很大的双人床上床品叠的整整齐齐,虽然很干净却显得不常使用。
他学着日向的样子蹦到床上,没有感觉到什么特殊的地方,于是翻过身找了个喜欢的姿势闭上眼。
神座看出日向对这里的布置很熟悉,并且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东西。于是他也去看了。但很遗憾,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无论是熟悉感还是一片空白的记忆,都像是无风经过的深山潭水一般不起涟漪。
他从这背后明白了什么,因此他为此前一直摇摆不定的问题选择了一个答案。
-4-
醒来的时候面对的仍是一望无际平坦辽阔的荒原。
虽然早就知道不可能在这里久留,但离开时日向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不舍与感伤。他站在玄关换上穿来的鞋,忍不住转过身再次看了这个曾是家的地方一眼。
记得父母总有工作和出差,他常常这样独自一人准备出门,换好鞋后转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
没有人会回应,也没有语言能够道明他此刻心中纷繁的情绪。于是他像是过去那样,面对着这个令人怀念的空间,一个人道别。
不是“我出门了”,而是郑重的“再见”。这一次离开便不会再回来,虽然过去也有那样的一日,但毁灭来得突然,离开时心中充满对“成为希望”的向往,想着成功之后就再回来,结果错过了最后的道别,如今倒是有了这样的机会。
这一句话像是飞离树梢的落叶,轻轻地飘起,在空中旋转,无声地落下,躺在光洁的地板上再不动弹。
日向却有些出神。
他对道别感到熟悉,这并不奇怪,人的一生总在与形形色色的事物道别,永恒不过是美好的念想。但随之而来疯长而出攀附心脏之上的这份酸涩,好像在诉说着足以在这颗心上开出难以愈合的窟窿来程度的遗憾。
——有谁。有谁他还欠着一个道别,却再没有机会去弥补。
以至于只是隐隐约约摸到一点点记忆的线头,都能让他感到如同被漫溢上来的水淹溺一般的悲伤。
“说完了就别待在原地了。”神座提醒道。“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
将理不清的感情暂且搁置,从温馨熟悉的家再次回到荒原上,日向便因着过大的落差而在成年已久的现在久违地感到委屈起来。但是他努力地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因为感情不是能够随意展现给他人看的东西,接收它们的人只能被动地去承受其中好的坏的一切,他向来做不到只顾自己痛快而不去考虑其他,日向也早就过了把它们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年纪。
两道脚步有节奏地响起,随着时间渐渐重合,成为统一的声音。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哪个方向的?”长久地面对看不出差别的场景,日向突然有点好奇。
“这并不困难。”神座说。“只要不回头,往哪边走都是向前走,一直向前就会抵达终点。就和人生一样。”
“哇,好狡猾的回答。”日向笑了一声,尽管他清楚面无表情的神座并不是在开玩笑。“这么说的话,实际上向导也不是那么必须嘛。”
“一般人确实不需要,”神座瞟了他一眼,“但因为你还不够完整,所以不仅生前的记忆不够完整,本该在最开始就能自行获知的东西你都一无所知,因此你需要额外的指引。”
“啊哈哈。”理亏的日向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作结。
这里没有昼夜轮替,日向的这片荒原上空永远挂着被阴云笼罩得灰蒙蒙的太阳,这让日向并不能很好地判断过了多长时间。他只是感觉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和神座的脚步不知不觉重合在一起不分你我,久到抬腿又落下的动作都成了机械而性的重复,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才缓缓显露出了另一个小屋的模样。
“到那里就休息吧。”神座说。
这一次推开的门后是一间空间不大的单人间,这次又显得内部不如外面看起来空间更大了。床铺刚够一个成年人睡卧,床单不留褶皱,枕被都叠好摞在床头。置物柜是最简单的款式,合起的柜门上没有配置能够上锁的设计。书桌对着唯一的窗户,从那个可以开合的舷窗朝外望去,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碧海。
“明明进来的时候外面还是荒原,”日向感叹了一句,“看到这个,就觉得这里果然不是物质的时世界啊。”
他咽下了后半句。关于自己果然确确实实无可辩驳地死去了这一点。
日向很自然地招呼同行的少年不用换鞋地进来坐在椅子上,轻车熟路地取来抹布仔仔细细将地板抹干净,然后从柜子里抱出干净的被褥铺好,自己躺了上去。
“不必如此,你在那张床上休息就好,在熟悉的地方更容易唤回记忆。”神座表达拒绝的方式也很有他本人的特色,平静无波有理有据叫人挑不出错来。
“没有关系,不会影响到什么的,”日向依然坚持,“这里发生的事情我再清楚不过了。”
日向当然很熟悉这里。这是他和同伴们踏上新的旅途的起点,虽然那是一段很忙碌很忙碌的日子,忙到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接踵而来,忙到这间属于他的房间他也不常回来。但是好在身边的大家互相扶持,都在为同样的目标努力,所以虽然很疲倦,但回想起来非常充实。
要说人之一生皆是寻求存在之意义的旅途,那么比起推动永不会到达的巨石的西西弗斯、比起砍伐永不会轰然倒塌的月桂的吴刚,比起朝生暮死不知晦朔的夏虫,比起无法言语只得为生之一事忙碌至死的万千生命,心怀希望坚信所作所为皆能为重建起旧日繁华的他们,单单一味相信拥有才能的一己之力能够撬动那如同病毒一般蔓延的绝望的他们,只是一意孤行地相信自己的意义的他们,早已不会陷入混沌的迷茫了吧。
只是,只是啊,偶尔日向也会觉得很累。很早就醒来的时候他的认知仍旧还停留在自己是个刚进入高中的学生,乍一抬眼就被那些疯狂涌入脑海的信息吓了一跳,最初的时候日向可是被那突然出现的一身才能弄得一团糟。可一想起那些重要的友人,想到自己还想要再见到大家,日向就觉得自己不能不去正视它们、驾驭它们,于是最后他硬是以平凡人的自己一点一点去习惯了不平凡的一切,成为了被大家依靠的“超高校级的未来”。
并不是说这样不是他想要的。不管再来多少次,日向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所珍重的人们,他从不为此而后悔。
只是偶尔,非常少的时候,在他为数不多可以闲下来的时候,日向会突然有点迷茫地想起那个本该是平凡不起眼的有那么点不中用的自己。在用强大可靠的外表把那个自己装进去藏好之后,日向觉得自己反而像是被洒出瓶子的苏打汽水,失去了自己的形状,也抓不住那些满满装着酸甜调味的气泡,慢慢成为了味淡而圆滑的水。像是去扮演一个完美的领导者的演员,演了太久开始忘记作为演员的自己。
或许比起自己,他在越来越像那些才能。
但是还有人需要这份力量,所以他不打算就此放手;况且同时也有人还挂念着那个不那么成熟有能力的自己,所以他不会失去身为“日向创”的个性。
怎么办。虽然一直以来对于自己的离开都表现得很坦然,但事到如今却,有点……舍不得大家了。
在还未想起的记忆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威胁才能带走早已不再青涩的自己?同伴们又是否同样遭遇了这般危险的威胁,他们是否成功逃脱,如今又是否安好?
虽然自己已经是什么都不再能够为他们做的已死之人,但还是会有这样的奢望——想要再见到他们一面。
想要亲眼确认他们的安危,想要也与他们不留遗憾地好好道别。那群个性过了头的家伙们会是怎样的反应呢?会为了不会再见的分别而落泪吗,还是一如既往不着调地用他们的方式告诉自己不必担心呢。左右田大概会哭的吧,十神会抱着手郑重地告诉自己有他在就安下心来,还有……啊,他可不想看到七海再露出那种眼中有悲戚的笑容。
可是不行。死亡是绝对的分隔线,而人类是天性贪婪的生物。如果还能够再见一次,就会自然而然地渴求再下一次,希望他们的时间能够再多一点,想要做的事总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总会有没能做完的事情,总会心存遗憾贪心地祈求下去。但是死亡绝对公正,一视同仁地将来到这边的人不可回头地带走;死亡是静止的,容不得那些生机勃勃地往外生长的愿望。
所以他的一切早已到此为止了。
日向面无表情地闭上眼,通过遮蔽去注视那片熟悉的天花板的视线,试着截断那些如同野草般落地便蓬勃生长起来的担心与奢求。
在朦胧的黑暗之中,心情慢慢归于平静,鼓噪于心的纷乱的思绪不知何时停下,疲倦开始上涌,带来如同将人向意识深处拖拽一般的睡意。
日向在清醒与沉眠的交界,拖着自己那不甚明晰的意识,去抓那一瞬让心口揪紧的情感。
他似乎知道如果只拥有才能失去自我会是什么样子。但如果尝试去回想那个模样,去探明这份认知背后的原因,心中便会蓦然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没有回忆的日向弄不明白那股情绪之中彼此纠缠的复杂含义,只能依稀辨认出遗憾与愧疚的影子。那份感情很重,却又不那么尖锐,像是隔着层层被褥硌在柔软的心脏上的豌豆,或是曾被划开鲜血淋漓又合起皮肉的尚未好全隐隐作痛的旧伤。
在彻底陷入睡眠的前一秒,日向想。或许继续前行就会找到答案。
窗外依旧盛着一片海,它在有限的窗格里微波轻荡,映着同样被剪下框在此处的无星的夜空。
然后落进一双红色的眼睛。
被称为神座出流的少年安静地看了那片海许久。最后,他也闭上了眼,将并非自己的一切都关在闭合的眼帘之外。
-5-
无梦的睡眠割开了时间。短暂的失去意识让猛地面对了熟悉空间的日向以为自己身在昨日。在尚未醒觉的混沌之中,日向与过往无二地整理好自己,打点精神准备面对今日的工作,推开门没见到熟悉的走廊却撞进一片空无一物的荒原,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再需要继续工作了。
告别潦草而短暂。前方尚有迢迢旅途,而有所牵挂的心会对踏上这样的旅途而产生迟疑。
“你能知道我来这里之前的遭遇吗?”
神座为这突兀的发问瞥了一眼日向。对方看起来有些没有精神,不是那种因在荒原之中长途行走而产生的疲惫,虽然早已是灵魂的他们也会因为重复的动作而感觉到累,但眼前的青年明显掺杂了其他的感情。
神座并没有去深究。他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不能”,等待对方抛出下文。
“抱歉……”没能得到答案的日向却先吐出一句道歉,神座实际上并不能理解他在为什么而道歉,“我只是想要知道在我离开之后,我的朋友们是否还好。并不是想要……再去做些什么。”
“我也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而不作回答。”神座收回视线,去看遥遥挂在远方天边的日光,虽是蒙着尘灰的辉光,却也仿佛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会改变。“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但只有已死者才会抵达这里,而你与我都已经身在此地。”
所以没有人会知道在“自己”这个存在消亡过后,被留下的人下落如何,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因为他们也不再具有“看见”的能力。
“这样啊……”日向垂下头。深色的土地在这趟单调得吓人的旅途之中早已看腻,但青年只是想要将视线抛出去,不管它落在哪里都好,他心中填着沉重的担心和伤感,不会去在意映入眼中的虚像。
是啊。
如今来说这些都已经无济于事。
死亡是不可横渡的深堑,不可逾越的绝对分界线。在跨过这道线的时候,人就只剩下不复回地向前一条路可走。
“你该往前走了。”神座的声音依旧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他该往前走了。
尚存遗憾人皆有之。死是不可违逆难以预见的巨力,而弱小的生灵皆为之摆布。正如人之存在必有不完美,瑕疵与过失不可避免,憾事又从那些腐朽的过失滋生,因此如何去直面那仿佛剜去血肉留下缺口一般的遗憾便是人人皆要给出答卷的毕生课题。
而此时此刻,连遗憾这份情感都将是灵魂最后余响的他,也应当最后再体味一次这样的感受,尔后向前走了。
日向悄悄去看身边的少年。对方依旧不停歇地迈出步伐,如夜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翻飞。少年面容平静,仿佛没有什么能够令他一改此刻的平和。
不知道这个沉稳得超乎年龄的引路人,是否也曾有着不似这般古井无波的五光十色的情感,只是在这荒原之上被慢慢磨平……
第三间小屋从无到有地显现出来,再从芝麻大小一点一点扩大,最终变成比人高的房屋立在久旅的二人面前。
长久的跋涉之下,即使是灵魂也会生出倦意,为之前那两间无害的小屋而放松警惕,日向近乎有些急迫地打开了面前的门。
入目的是一间病房。
说是病房有些奇怪,因为它有些过于大,陈列其中的设备也不同寻常。惨白的白炽灯高挂天花板,照在其下手术台边上关闭着的手术灯上。手术台上空无一物,边上也没有放置医疗用品的操作台。而相对的,在病房靠墙的一角放置着一张单人病床,配备干净的患者用品,离床不远还有一个办公桌,前后都放有椅子,桌上凌乱地摆着病历本、检查报告和笔,配有一些常规的门诊医疗用品。
它们似乎原本并不是同一间房的物品,却都摆在这个奇特的病房之中,像是从不同记忆里拼凑而成,不属于一套的拼图拙劣地接合,怪诞不经地展露眼前。
日向瞳孔微缩。
他站在门口,盯着里面的物件,一步都没能迈出去。
有些东西不是遗忘就能从脑海里销声匿迹的。比如日向明明还不记得这里发生过怎样的事情,就已经绷紧神经心生抵触,仿佛这雪白干净的病房是噬人的鬼口,掉进去便会失去离开的机会。
“怎么了?”
日向下意识地想要接一句“抱歉没什么”,但话语卡在喉咙口,像是一小块软绵绵地滞塞在原地的云一般不上不下。有莫大的恐惧与后怕如同山崖上滚落的巨石一般突然压在身上,让他连转开视线回头面对同行的少年都做不到。寒凉的绝望仿佛涨潮的海水没过自己。有什么记忆似乎要从某处如同被捅了窝的蜂群一般来势凶猛地将他吞没,却又因为带来了过量的不适而没能清晰地感触到其中的内容。
苍白的光在眼前晃得他幻觉一般地模糊了视野。长久徒步的疲倦被尖锐的警觉吊起,扯得胸口一片都难忍地痛起来。日向试着张口,却发现下颌在轻微颤抖着,让原本要出口的话语都颠簸地碎成不成原样的短音。
啊啊、这是……
腿部突然失去了支撑力。他滑下身体,缓缓地控制着有些不听使唤的四肢将自己环抱起,试图让它们紧密地贴在一起,让绷紧的神经自己察觉到——这里只是从记忆之中脱胎具现的幻想。他已经死去,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了。
神座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自行进入房间,也没有出声,只是留在日向身边。
良久,那由双臂环绕的“避风港”之中,有闷闷的声音传来。
“我们……可以不进去吗?”
“即使下一个房间还有很远的距离?”
“……嗯。”
“好。”
-6-
抵达下一间小屋的时候,日向的精神已经开始恍惚了。这片荒原上的浅色的天与深色的土随着长久的注视仿佛已经流注进了日向的双眼,即使闭上眼也会清晰地浮现出来,而在其中徒步行走的时候若是将一错不错目视前方的视线稍稍偏移,那大片分明的深色与浅色就会像是不同种的液体在杯中被摇晃一般模糊地交融起来。
明明自己都累成了这样,神座用着一副看起来更瘦弱的少年身躯,却一言不发地陪他这样胡闹,和他一起不眠不休地走过这么长的路也没有抱怨过一句累,这让日向无暇去思考的脑海之中杵着一份愧疚,令本就疲惫的精神更加萎靡。
所以在推开那扇背后未知的门时,日向在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门后的光景却令他的心再次悬吊起来。
那是一个单人的海滨度假房。房间足够宽敞,配有独立的卫浴,沙发茶几电视一应俱全,装饰有精心照料蓬勃生长的绿植。摆在最里面的是看起来就不算便宜的四柱床,靠近浴室的那一边放着一个夸张的阶梯展柜,上面依次摆着许多半边身体是黑色半边是白色的布偶熊,它们摆着各种滑稽造型,与这个看起来并不特殊的房间有些看起来格格不入。从那个总是闭着百叶帘的窗户看过去的话,会看到远处的餐厅和不受遮蔽的日光。
这是他曾以为自己早已能够坦然面对的光景。
他曾作为被洗得白纸一张的“日向创”,在这里度过了短暂却又漫长的海岛夏日。这里有着永远碧蓝的海,富有假日风情的椰子树,设施齐全的度假设施,而他们——失去了所有、又连那份失去的绝望都一并丢失了的希望之峰七十七期学员们,要在这里度过一个重获新生的修学旅行,一同从无到有地创造美好的回忆,覆盖掉那些染上血色阴霾的旧日时光,从而重新以心怀希望的模样存在于世上。
然而世上没有这样完满的事情。只有讲给尚不明了这世间的残酷的懵懂幼童的故事里,才会有那样没有伤痛与损失就能迎来的明天,以柔软地将那些稚嫩的灵魂送入明亮温暖的梦乡。
于是人工构筑的乌托邦染上了绝望的阴霾,本应友好相处、彼此了解成为友人的人们被赋予包藏祸心的“动机”,潘多拉的盒子敞开,新一轮自相残杀的欢宴又一次堂堂上演。舞台中心的他们为保护自己竖起高墙,小心翼翼地用不达心底的虚言和风轻云淡的表情遮掩害怕又贪心的自己,从自己厚厚的壳中尝试着伸手,想要去往所有人都能够一同笑着活下去的好结局,却只是在粉色的鲜血飞溅之中无奈地习惯了被不告而别地丢在原地。
在这个仿佛永不完结的南国夏日之中,被倒转的时间返回过去的他们以最为惨烈的方式获得了成长与馈赠。
最终回到现实时他们都经历过不止一次的程序更生,就连并非有机生命的七海与兔美都是重新构写的成果。但醒来之后,他们依旧去承担起了因绝望而不理智的过去的自己所犯下的罪责,努力为那满目疮痍的世界的重建去做一切自己所能够做到的事,因为他们没能将那段同伴不断起身离去却无力去阻止的时光就这么抛之脑后,即使一度忘却,那些钝痛的回忆也在慢慢地从那思维的深海之中倔强地浮出水面,正因明了失去是怎样的苦楚,才会为出自己身的灾厄而常怀负罪感,这份沉重的心情提醒着他们自己如今还活着、活在这个并不美好也不圆满的世界上。正因为还活着、还有未来,所以还有弥补的机会,即使不能让死去的人再度睁开双眼,也要试着让曙光再次照亮习于注视黑暗的人们。
但是呢,但是呢。即使不去记得那些被绝望冲昏头脑,将所珍视之物歇斯底里地破坏殆尽的疯狂的时光,日复一日地将笑面挂着脸上,记忆中尚存的这部分染血的岁月也始终撵在他们前进的脚步之后,想要就此将其甩在脑后,却会总在午夜梦回之时又一次在这个熟悉的房间醒来,再次见到这个叫人脊背生寒的南国炎夏。
就像现在这样。
“怎么了?”神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日向又一次在心中感谢对方那一成不变近乎冷漠的态度,这不含感情的声音总能将自己拉回属于自己的现实。“这里的记忆对你来说很痛苦吗。”虽然好像在提问,但神座的语调断定般地下沉。
“别想太多,进去吧。”神座继续说,“毕竟——”
“——毕竟我已经死了。”日向接过了神座的话。他转过身,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就算过去这里对我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也不可能同样地伤害到如今的我了。抱歉,我们这就进去吧。”
“……你明白就好。”神座盯了他的脸几秒,才垂下眼回应道。“不想笑的话,不笑也没关系。我不会在意这些,在这个地方这么做也没有意义。”
“谢谢。”这句道谢让神座猛地抬头去追着已经走进房间的日向的面庞看去,看起来更年长的青年依旧带着那抹笑容,从拉远的距离看过去,那本就不达真心的复杂笑意更添一笔虚幻的脆弱。“不过不必担心。这只是我的习惯。”
日向回过头去看门口的少年,绿色和红色印在彼此的颜色之中。他们遥遥地对视,一个站在这个单人小屋之中,南国小岛特有的明媚阳光洒了一身,为他镀上浸泡在回忆之中的老照片一般的暖黄;另一个站在门框的地方,背后是那个单调荒凉不见边际的天地分明的荒原,一头长长的黑发背着光,让他笼罩着在自己划出的小小阴影里。
恍惚之中,日向觉得这不似真实的一幕有些过分的恰当——即使这里的一切都从自己的内心幻化,这段走向死亡的旅途也一定是在再真实不过的东西。但是他明明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神座出流,至少在他想起的这部分——
——不。
在那些带着南国的海风那略带咸腥的气味的噩梦之中,最刺痛他的那部分。
因为很痛很痛,去回忆的话会像是用手掰开未愈合的伤,所以一直没有去触碰。于是像是迷失了方向的小车绕着环岛转了一圈又一圈那样,反复体味着从同一道伤口中漫溢出来的痛楚,又没有下定决心去堵住那个缺口,所以就这么放着它,像是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闭起眼睛堵上耳朵,假装它不在那里、假装这份疼痛只是跨越梦境到来的夜晚的幻觉、假装自己并不会去在意……
但是他理应知道的。他从没打算要忘记。
-7-
神座出流。神座出流。
人们用自己的双手捏铸神明的座像,期待那出自己手的泥土造物可以拯救人类于生之苦难,却只是从那不为任何事物停留的目光之中照见了自身的不堪。
为了明天,为了活下去,人天生就会去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考虑,去攫取对自己有利的事物。
那么,那个被人工制作出来的完美之作,被寄予无限希望的神明,被不断渴求着的无所不能者,失去了感受世界的能力、失去了存在于世的痕迹的神,曾生为人的他就不会想要为这个空空如也的自己做些什么了吗?
神座出流。
那个望不到尽头的南国夏日的幕后黑手,绝望践踏这片大地的始作俑者,数万万人因他的存在或陷入绝望,或失去生命,或流离失所,从捧得高高的“超高校级的希望”一夕之间堕入灾难代名词的的“超高校级的绝望”的,那些自作聪明的利己主义者需自尝的苦果。
过去的日向从不能原谅那个什么都感觉不到,所以什么都不去在意的冷酷的“自己”。像是再也无法不隔着屏幕见到的露出笑容的七海,像是那个只能够在记忆的虚影之中再见的家,因为不在乎,所以任由重要之物从身边溜走,沉入永不再见的深渊。
但同时,他也是那个困在死胡同只得抓住那一线不确定的“希望”的日向创押上一切的目标,是那个将才能视为踏上所有路途的要求的自己的向往。
是困在如同深海之底一般听不到情感律动的寂静地狱之中的自己,是即便所见所闻皆是已知却也想要采取行动去拯救这样的自己的勇敢者。他实际上亲手做下的罪孽很少,他其实并不对那毁灭一切的绝望情有独钟。他诞生于世的时间其实很短暂,他还没等到谁来去教会他如何与这样的世界和解。
可是在很早之前,不管是恨还是爱,都为时已晚。
神座出流。
在新世界程序的更生系统之中,被覆盖掉的“绝望的人格”。被“日向创”的存在干干净净不留分毫地吞噬掉的,另一个自我。
并非是什么你强我弱便遵循丛林法则的原因。只是在两个意识站上争夺主体——也就是争夺属于这个个体的未来时,有一方的目的就是输掉这场对决不再去面对这个无趣却又会不断延伸出去的人生。于是他交还这份主权,甘愿成为另一个人格补完自身的补丁,以换取用“自己的情感”去真切地存在于世上的“自己”。
活下来的那一个,将这段人生好好地走了下去,在如今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终结。
日向知道神座出流是自愿的。研究者们为了让他坚不可摧而去除掉了他的“弱点”,却正因那被剔除的“不必要之物”,推着一无所有的“希望”堕入了无趣的深渊。他掉得太深太远,所见的一切都尽数蒙着渊底的沉黑,他已经不想再看着这样一成不变的世界。于是他为自己规划了一个终点,毫无意识的日向不战而胜地成为了这个重要的竞争的赢家,赢家的奖品除了原本就高挂奖台的“未来”,还有败者亲手放弃的属于“神座出流”的一切。
像是尚未出世的双胞胎。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将离自己最近的存在吞食入腹。
神座出流。
即使不会原谅、即使尚存遗憾,他为自己选择的,是日向从未想过要到达的结局。
而从那不曾获取自身意见的“牺牲”之中,除了胜者所享有的一切,日向也得到了铭记至今的负罪感。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啊。即使日复一日将其他的生命用火烹制盛入餐盘,再放入口中咀嚼吞咽,也从不为那些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的生命而感到抱歉。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了生存,我们吞下更多的生命。而当那吞食的对象变成了曾拥有意识,具备思考能力的存在,这份平常心便会崩毁。
咽下那份属于“神座出流”重量的存在之后,日向便因此戴上了不得不前往“未来”的枷锁。因为那是被人让出的前往未来的席位,被安置在前往未来那一去不回的列车上的他,无法罔顾那被车轮碾碎者给予车票的重量。
连同对“神座出流”所行之事伤害到的人们的负罪感,对神座出流本身的负罪感,对另一个自己没能看到“未来”的遗憾,一并承着它们的重量,日向就那么走了下去。
倘若死亡没有降临,它们也依旧会压在身上,伴着日向前往更远的明天吧。
或许在死亡之后,或许在转生之时,这份长途跋涉者身上绑缚的重担,才会被真正不含感情的铁律卸下搅碎,令他的灵魂无知无觉一尘不染纯洁无瑕地迎来新生吧。
然而正是在死亡之后,他戏剧般地忘却了这一切,却又在醒来之时,面对了一个同样一无所知的“神座出流”。
日向怔然地望着那个仍是昔日少年模样的素未谋面的另一个自己。他是那样出神,以至于对方合上了门扉,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面前,也依旧凝望着方才的那一点。
“在想什么?”
日向回神,视线去追着神座的面孔,仿佛是想要从这样的对视中去记住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想要再多看一眼。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看着我的呢?”
在那个盛大地上演着自相残杀的荒诞剧目的不存在于现世任何地方的南国小岛,身为追求着自身消亡的幕后黑手,“神座出流”是否也曾在数据漂流的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注视过那个不安又笨拙的“日向创”呢?又或许那时他早已闭目塞听,对于早已知晓结局的剧目提不起一丝兴趣,只想要安安静静专心一意地等待属于自己的终结呢?
……此刻奇迹般地站在眼前的少年,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看来你终于全部想起来了。”
被称作神座出流的少年静静地望着他,这样说道。
-0-
神座出流口中的的确确没有一句谎言。他只是没有坦诚到全盘托出。
他没有提及的,是关于他在这里度过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有多么漫长或是短暂的时间。
因为并非完整的灵魂,他不受到限制,可以走到任何一个人的旅途之中。所以他才会对这片荒原有那么多细致的认识——死亡本身就是一场神秘又未知的旅途,因为亲历者都没有向后来人传授经验的能力。不管是领袖还是乞儿,都会公平地一无所知地踏上属于自己的路。
但是不完整的人去不到彼岸,所以神座出流一直在这里停留。
不过这不是他隐瞒的最重要的事。
——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向导。每一个,每一个站在荒原上的人都是孑然一身。正如人赤条条地降生,面临死亡之时,也如出生时一般要什么都不带走地赤条条地归去。就像一个人的人生终要自己一人品尝到最后,相遇之人必有分别之时,舞台之上上演的只是由他人友情出演的独角戏,待到谢幕之时只有主演弯腰行礼念诵感谢名单,这段去往彼岸的旅程,也是一个人要独自行尽的道路。
神座看过很多人的旅途,多到他未曾费心去计数。完整的灵魂在荒原上醒来之时便知道自己的处境和应做的事,就像生命天生知道要活下去和惧怕死亡。他们一个接一个踏上或艰难或平顺的旅程,然后一去不回。神座对他人的旅程毫无兴趣,也从不出手干涉,但这荒原之上发生不了新事,他只得一直看着。因为一旦停下来,那空白的仅余名讳的脑海之中,就会泛起熟悉却令人难以忍受的无聊,让这看不到尽头的等待变得更加煎熬。
是的,他一直知道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能让自己变得完整,或是自己能让对方变得完成的存在,将他们拼凑补完从碎片成为一,然后真正前往应去的彼岸。
可他没有记忆,不知道在等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是否会接受这样的事情。他只是什么都不考虑地一味等下去,因为只需要等待的目标也是目标,只要握住一个目标,人就不会轻易陷入疯狂。
就像他对日向所说的那样,他确实已经等了很久了,比日向想象得要久得多。
神座一直以为他在等一个结局,等一个机会去解脱,不论这结局的好坏与否、在那之后他是否还会作为“神座出流”存在,尽管他不算浓烈的情感并不为这无止尽的等待感到痛苦,他也执着地认为这如同不间断重复地上演着的乐章的一切值得一个终止符。
当他真正看到那个疲惫地倒在破碎的瓦砾之中的青年时,神座意识到他的等待就此告一段落了。这片荒原之中的一切都令他感到陌生,那些步履匆匆的过客们更是与自己毫无瓜葛,可眼前的人只是在这里,就有熟悉的感觉从他死水一潭的心中缓缓漫上来。神座意识到自己似乎不仅仅想要从这个人那里得到一个结局,在这之上他仍旧贪心地有所求。
但是他是没有过去的一个游荡在生死之间的游魂,他尚不清楚如今他初次想要的究竟为何物。不过在这段不短不长的旅途之中,他还有机会去摸索探明。
当他跟随日向进入了第一个以原本应是由曾是自己的人的记忆构成的场景之时,神座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他看着它们,就像是至今为止度过的有些过于冗长的时间里隔着距离去看那些走在自己的旅途上的其他人一样,既没有记忆从不知哪里的角落里复苏,也没有不知源头的情感自如同死去的心口泛上。于是他从中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只能作为一无所有的神座出流而存在于这个世上。从“自己”的过去中什么都没能得到,意味着他才是那个在天平高高翘起一端的部分,是即使没有“神座出流”,“自己”也能够度过一生的“不重要”的部分。
神座对此什么感觉都没有。做下了这样的判断之后,他觉得常人应当会因此悲伤、有所不舍,并拼尽一切想要取代另一个“自己”来成为那个完整的人。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神座只是平静地意识到这一点,如常地去面对那个度过了丰富一生的另一个自己,然后在独处的时候,近乎冷淡地决定了身为“神座出流”的结局。
——成为补完灵魂的养料。
陪伴日向的这段旅途并不难熬。神座自知自己冷淡得过分,他和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一样不怎么在乎他人的感受,所以他也没有想过日向会是这样的人——拥有能够体会他人的感受的能力,并总是试着让相处变得愉快的老好人。神座并没有真正与谁交流过的经验,只看过独行旅者的他不过是按照下意识去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交谈对象进行沟通,而从这样潦草的往来之中,神座看到的是一个经历了许多,拖拽着沉重的过往却依旧愿意给予他人好意的人。
很奇妙。完全不像是神座所认识到的自己。即使人是会因环境与遭遇而不断变化着的存在,即使日向必然与神座有着同样不算短的经历差距,神座也不认为有什么能让看着其他灵魂走在何种艰苦的荒原之中都毫无感觉的自己变成这样的人。所以在注意到日向每每下意识地表现出不令人担心的模样时,神座开始感到好奇——对“自己”。
都说记忆是塑造一个人的重要因素,于是神座去留意那些经行的屋舍。第一个房间很朴素,是个随处可见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不难想象日向这样的人会在这样的屋子长大。但神座对它只有冰冷的陌生感,和荒原上的其他灵魂的过去一样。第二个房间东西很少却很干净,日向很熟悉那个地方,日向表现出的熟悉不含虚假,可在他出于好意让出的床铺上躺下,神座依旧对这里没有一丝印象。
从门缝窥见的第三间房间才第一次给了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但那惨白色的灯光与不知为何给人冰冷印象的手术床令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轻微的厌烦。同行者那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好的反应也说明在这里无法得到应有的休憩。于是他应允同行者不多在此停留的请求,将它们关在那个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小屋。
最后是第四间房间。
站在门口看见其中的陈设时有着细微的熟悉感,但并没有回忆起什么。神座看着屋内的日向,望着那笼罩住对方并不真实的南国阳光,对于日向的表现仍旧一知半解。
但在日向回过头同样望进他的眼睛时,他在突然袭上心头的熟悉感之中,突然理解了一点。
原来如此。自己的存在,本身就只是——
-8-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倘若心中的感情不断增多,多到那有限的小小心房装不下那么多翻滚着汩汩上涌的感受时,它们就会从那小小的窗中满溢出来。
日向很久都没有落泪过了。成为未来需要坚强,扮演“绝望残党”需要无懈可击,开辟未来需要心无旁骛,没有空间留给泪水这样软弱的东西。
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他已经是个死人,尽管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也不会将阳光洒进他不会再度睁开的眼睛。此时此刻的这片荒原空空荡荡,只有“自己”留在这里,所以落泪也没有关系。
但是眼泪只是情感的喷发。它弥补不了任何已经造成的遗憾,代替不了任何流脓溃烂的伤痛。
就像此刻存在于此的神座出流他什么都不记得。他不会再背负才能与期待,不会去追寻自己淡薄得过分的情感,不会了解那时的“神座出流”明知自己不会再次睁开眼睛却又毫不犹豫地躺进那简直像是棺材一般的全息装置里的时候,抱着的是怎样的心情。
他只是在这个实际上除了与他无关的回忆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流浪了不知道多久,什么都不考虑地流浪着。
这样的神座出流,连“无聊”都不再感知到了。也正因如此,就算独自一人等待着不知何时会来的未知的终结,也不会感到寂寞难熬,连同难受的权利也被从他身上剥离了。
他是那场主角没有意识到的吞食最后剩下的东西。既不是完整的灵魂,也成不了“神座出流”,他继承不到哪怕一点过去的记忆,所以没有过去、不达未来,留在这个夹缝,只能等待着“自己”的到来,为这不完全的自己画上句点。
即使有着代替自己走下去的机会,对方也没有继续这什么都感受不到的前路的意愿。
可是明明这一路走来,神座都表现得那么正常,他可以交谈,对事物有着自己的见解,若是没有神座,日向的旅途不会如此顺利,长久地面对这样的荒原,有一个同伴一起出发,就可以不被人本能的寂寞所吞没。
在日向眼中,存在于此的这个神座出流,也是与自己无二的,足以相伴前行的灵魂。
可他们只能有一个前往前方,奔赴另一次全新的冒险。
就像那一次一样。
“不。不应该是这样……”魂体的泪水也并非实物,是很快就会消逝在这片荒原之上的事物,就和这座小型别墅与这片南国的日光一样。但它们不断涌出,盖过它们飞快消失的速度,日向透过朦胧的视野去找寻那个终于浮于脑海的身影,地对方一如既往直直地站立在自己面前,明明终于找回了关于对方的记忆,重拾了那些未能递出的复杂的感情,不知为何对方却看起来更加遥远了。
“一直都是这样。”神座冷静地像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不停落泪的日向,曾再旅途中一次又一次抚平日向心绪的沉静声线在此刻可恶地依旧平稳得像是他们不再起伏的胸膛。“只是你一直没能明白。”
明白在这只属于一个人的心像的荒原之上,存在着另一个人的意味。
“……没有其他选择?”
“没有其他选择。”
随后是一片沉寂。
“……你知道吗。”日向努力地开口,颤抖的声音如同冬日枝头上最后的夏蝉,挣扎痛苦却也不愿就此停止最后的啼鸣。“我努力走完了那之后的路。”
“那真是很辛苦的生活,要做的事堆成小山,压力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随着话语的增加,日向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流畅,就像冲破了阻塞的水流,不断地从那缺口之中冒出然后流至远方。“我努力去学着应对各种各样的事情,也试着做出损失更小收获更多的选择,试着去完成我和大家想要做到的事情,虽然直到最后我都仍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还不足以填补那些曾经做错过的事,但是那努力的过程令这一路的人生都具有意义——”
“——你送予我的‘未来’,我有好好去体会了。虽然没有走到希望重回大地的那一天,我也、很珍重已经经历过的时光,并不会因此而感到有缺憾……”
“……如果也能让你看一看就好了。能驱散你挂在嘴边的无聊也说不定。对不起、谢谢。”
“……嗯。”
迟来的吐露与回应,在这仅有一人的荒原之中,寂寞地上演又落幕了。
时间到了。不似告别的终局已经然收尾。终究会到来的命运无慈悲地降临。
-9-
人们为了生存所以要进食。张开口,用牙齿咬下,咀嚼,然后下咽。重复无数次,然后才能迎来一个又一个明天。
明明已经跨越了死亡那道无情的分界线,日向从没有想到自己依旧需要为了继续向前再去咽下什么。
掌心捧起的手带着生命的柔韧与温暖。但是谁人都知晓二人皆为并无实体的灵魂,此时此刻的触感也不过仿照生命而产生的幻象。
如果只是某种点到即止的礼节,落在那只手上的吻便只需要使用柔软的唇瓣。
张开口,露出坚硬的齿列,然后咬下去。
鲜艳醒目的红在这鲜明的黑与白的天地之间乍现,大片地涂抹出来,然后又因这里不过是虚形具现的荒原而很快消失;然而那红色不懈地涌出,新鲜的赤色一遍又一遍地覆盖其上,令那黑白之间的亮色不止歇地存现于这荒芜得寂寞的荒原之上。格格不入,却又真实地存在于此。
咽下灵魂比之肉丨体凡胎者吞咽食物要更加容易。牙齿切断魂体比之野兽撕咬骸骨要更加轻松。只有那份从曾是胃部的地方不断向上涌起的不愿不舍不屈不挠地试着阻止这份暴行的发生,却不得不努力将它们咽回恍似沾满血腥实则空无一物的魂魄深处。
泪水和涎水混入赤红的血水。透明的液体被染上他人的色泽,然后脱离母体消失,又被源源不断涌出的同类填补。
明明都是不存在实体的事物。从或许的食道的地方,却传来了仿佛搔抓一般的刺痒痛楚。
将它们通通无视,张开口,用牙齿咬下,咀嚼,然后下咽。重复这样的行为,从这份被逐渐填满的感受之中,更深地体会到这一瞬间的真实。从而更进一步地,从更深处感受到孤独的意味。
这是必须一个人走完的旅途。正如这是必须一个人支付的代价。
灵魂的某处在为贪餮之行而喟叹满足,而另一处在为又一次的失去嘶鸣号哭着痛苦。两种声音都无法入耳,从未见风过的荒原只闻得呼啸在耳的风声。
在那风声之中,似有隐约的人声。
“好像想起来了什么……”那个声音有些不稳,却依旧带着点从容不变的节奏,“那时的‘神座出流’,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自愿选择的啊……”
随后沉寂下去。荒原只余风声猎猎。
-?-
这世上没有永恒之物,看似无止尽的荒原也有着自己的尽头。在穷尽了荒原之后,那浓得不可视物恍似白色的墙壁的白雾之中,一切亡魂的终点就在此地。
这里又有一个新的旅者到达了他的终点。
只见他似乎并不犹豫地扎进了稠过牛奶的雾气之中,并不留恋身后的光景,比之那牵着亡妻穿过幽黑奈落的俄耳甫斯都要更加坚定。
在那冥冥之中白雾之里,似有不可听闻的絮语随着那已然踏上去往归途的入口的旅人脚步,重重叠叠影影幢幢地呢喃。
又一个归家的孩子。他来得可真晚。
一个。Fin.
碎碎念:
这篇真的写得比预想的长太多了,但是无论如何都感觉最好不要分段一气放出比较好,毕竟这是一趟完整的旅程,然而天知道上了一万字发现还有起码一半要写是多么绝望(›´ω`‹ )字太多就偷懒不调格式了大家凑合看吧(喂)此外-9-的风声是说日向因心理状态产生的幻听/心态改变而在荒原刮起的烈风皆可,意识流的魅力就是任君想象人∀・
抱一丝之前情绪化给tag和合集里塞难吃的饭了(。)但感觉这篇依旧不怎么好吃(›´ω`‹ )属于是本来没有多少内容但是越写想说的越多然后不断变长_(:з」∠)_感谢rinri调的歌帮助我维持这篇的氛围以及堵住我一写神日就咕嘟咕嘟往外冒的对小高的怨气(。)可以接受电子歌姬的大家也可以尝试听听看,《薄れる》给我一种过去在凋谢却伸手想要捧起的感觉,《剰え》则是一生平淡又绚丽绽放后安静地迎来结束。然后以下闲聊内容依旧非常负面情绪大家可以跳过˃ʍ˂
其实这篇最开始构思的原本的结局就是他们发现彼此就是缺失的那一块然后一起步入轮回这样,至于为什么最后变成这样……(戴上痛苦面具)
我就说怎么样都能磕吧,哈哈(神志不清)
以及这不意味着我就和小高的回马枪和解了,只是要表达吞掉吸收,在作品之中合理表现出来,可以,但正片开放式,过程只有多年之后轻描淡写一句话的话,就和表现战斗场面里挥刀,不同时放出武器走向和对场景或敌人的破坏力一样空中楼阁软弱无力毫无美感激不起xp只能激得起杀意(。)我一直认为只有水平不足以把想要表达的想要设定的故事在作品之中说完的作者,才会需要在故事以外的其他地方直接补充没提到的内容,既然不利用作品及其衍生作品进行说明,就是打算让观者自由联想;而且隔了很长的时间的情况下,作者本人也会对创作的作品变得不再那么熟悉,所以小高这个简短地给神日抛了个死刑的行为才叫我这么生气(。)
以及这还属于新仇旧恨叠加态,追了小高近几年非弹丸系列新作的各位懂得都懂(。)
说了这么多题外话耽误各位时间可能还会影响心情真的非常抱歉,但还是希望各位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