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当时如果有手枪,徐渭很可能在45岁第一次自杀时就死了,就像梵高在37岁一枪结束自己的生命一样,而不必反复自杀达九次之多。
徐渭的人生,45岁以前,凭借诗文扬名,为当时文坛所推崇,以文士著称。45岁以后,他潜心艺术,以书画名世。他的书画作品很难模仿作假,只有少数的艺术家才能理解和达到他的艺术高度。他以痛苦为代价,给后人留下一份珍贵的艺术遗产。
徐家是绍兴望族,祖上在贵州列有军籍,就像你世代生活在上海,却在西藏有一个户口名额,而西藏的录取分数线要比上海低得多。他父亲徐鏓为了更容易考取功名,跑到贵州参加乡试,中了举人,当了云南巨津州知州,徐鏓在云贵地区辗转了几十年,直到退休才返回绍兴。徐鏓晚年风流,纳侍女苗氏为妾,生下了徐渭。徐渭是老夫少妻的隔代作品,是汉族和苗族的婚姻结晶,这或许隐含着日后徐渭古怪性格的某些基因信息。徐渭出生一百天后,徐鏓就去世了。
徐渭从小接受良好教育,读书过目成诵,记忆力超强,老师都很惊讶。十余岁就仿扬雄《解嘲》做《释毁》,轰动全城。二十来岁与越中名士姚海樵、沈鍊等人相交往,被列为“越中十子”之一。
徐渭被誉为明朝三大才子之一,以多才著称。另外两位才子,解缙博学,杨慎博览。解缙18岁江西乡试第一名,中解元,19岁中进士第10名。杨慎24岁中状元。而徐渭非常奇怪,终其一生只是个穷秀才,连举人都考不上。他连续八次参加乡试都不中,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徐渭考秀才也不顺利,17岁那年参加童试,应考秀才不中。二十岁再考也没中,他上书学政要求复试,得到批准,复试以后才被录取为秀才。
科举考试主要考八股文,徐渭文章写得好,就是写不好命题作文。八股文写作是固定模式,被称为制艺,对于放纵不羁的徐渭来说,偏偏是克星。或许,徐渭大部分时间放在别的领域,影响了考试成绩。
徐渭早年潜心研究兵法,时值倭寇蹂躏东南,徐渭好几次参加对倭寇作战,回来就分析得失,写成军事论文。此时,胡宗宪出任直浙总督,主持东南抗倭战争,总督府设在绍兴。1557年,他久闻徐渭大名,邀请徐渭入总督府掌文书。
正好有人捕获白鹿送到总督府,白鹿千年一遇,是吉祥的象征,胡宗宪要把白鹿献给嘉靖皇帝,请包括徐渭在内的几个文人撰写《进白鹿表》,嘉靖皇帝阅后,对徐渭的文章大为赞赏,“上又留心文字,凡俪语奇丽处,皆以御笔点出,别令小臣录为一册。”胡宗宪非常高兴,越发倚重徐渭。
据说徐渭建议胡宗宪对倭寇实行剿抚兼行政策及反间计,使得胡宗宪成功剿灭了汪直等倭寇集团。因而对徐渭非常信任,礼遇有加,宽容放纵。《明史》说:“渭知兵,好奇计。”
徐渭经常和朋友畅怀豪饮,总督府有急事找他不到,便深夜开着大门等待。有一次,有人报告胡宗宪,说徐秀才在街上喝得大醉,放声叫嚷,胡宗宪不但没有责备,反而加以称赞。当时,胡宗宪权重威严,官员参见时都不敢抬头,而徐渭则戴着破旧的黑头巾,穿一身白布衣,直闯入门,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在这个世界上,欣赏徐渭的人很多,但是,能够容忍徐渭的恐怕只有胡宗宪一人。
徐渭41岁那年,最后一次参加乡试,胡宗宪爱惜他的才能,又感叹他多次考试不中。便暗中交代考官们,说徐渭是大才子,如果分到你们的考室,就高抬贵手让他通过了。考官们都说好。然而有一个考官因事迟到,胡宗宪偏偏忘记了交代,恰好徐渭就分在他的考室,结果徐渭还是没有考中。
徐渭与胡宗宪的关系非同一般,他跟随胡宗宪五年,是他一生中唯一得意的时光。
胡宗宪是能臣,却和奸臣严嵩有联系,严嵩倒台后,胡宗宪被捕入狱,后来病死狱中。这对徐渭是巨大的打击,他失去靠山,又担心受到牵连。他平时患有头风病,现在越来越严重了,发作时疼痛难忍,精神难以自控。1565年夏天,徐渭受到极大刺激,精神极度烦躁,他非常痛苦,无法控制自己安静下来,只能在街上狂走不休。不久疯病加剧,拔墙上铁钉贯入耳窍,血流而不知痛。又锥击肾囊,连续自杀九次,竟然未死。
徐渭是真病了,不是袁宏道说的“佯狂益甚”。徐渭犯有严重精神分裂,是典型的躁狂抑郁症。他的意识或者说他的灵魂从肉体分离出来,把自己的肉体当做审视对象。他看到肉体躁狂不安,看到扭曲的面孔、恐怖的眼神和颤抖的手势。他不断挣扎,想和世界达成和解,他要消灭那具令他痛苦的肉体,于是他摧残了肉体,他是刽子手,又是受害者。
徐渭精神错乱,病情时好时坏,1566年冬天的一个傍晚,疯病复发的徐渭与继室张氏发生激烈的吵架。到了晚上,在外狂走度日的徐渭,产生了幻觉,回家发现张氏与一男子同睡床上,处在愤恨、焦虑、抑郁之中的他怒不可遏,随即拿起一把尖刀刺向张氏。等缓过神来,才发现和张氏熟睡一床上,竟是自己的一件棉袄!徐渭惊恐万状,但悔之已晚。
杀人偿命,徐渭被判了死刑,后来,在友人的大力营救下,改为长期监禁。狱中闲暇,徐渭开始研习书法和绘画,取得惊人成就。徐渭坐牢七年,直到万历皇帝即位大赦天下,才在几位好友的帮助下得以获释,那年徐渭已经53岁了。
徐渭很自负,晚年曾说,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
徐渭的书法以狂草见长,他常常在喝酒醉酒的状态下写字,甚至狂叫大呼,写出来的草书癫狂恣肆,不注重文字结构的整合,一般人很难理解,也很难学习模仿,被称为“鬼书”。
他的书法有的疏散,看起来杨柳狂舞,放荡飘逸。有的密集,犹如浓云滚滚,又像乱石铺街,繁密郁结。当然,也有像《牡丹赋》那样神清气爽的楷书。袁宏道评价徐渭的书法,认为在苍劲豪迈中另具一种妩媚,犹如美人迟暮,美艳中透露出沧桑。
徐渭作画,他笔下的花石草木、山水人物皆有生命,他把思想感情注入对象,把诗歌、书法和绘画统一起来,用最简约的笔墨,描绘最传神的对象。他在酒醉恍惚中,在愤怒宣泄中,以大写意泼墨挥洒,勾勒点撇,皆为妙笔。他开创了一代画风,郑板桥自称“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愿为他磨墨理纸。
徐渭生命中的最后20年,病情时好时坏,曾经在北京呆了一段时间,结识辽东名将李成梁长子李如松,他们纵论兵法,订立终生之交。他还到宣府,同总督方逢时、巡抚吴兑一同巡视口北,参与军务策划。
徐渭在上层名流中享有盛誉,许多人欣赏他,却无法忍受他放浪不羁的个性,比如当朝首辅李春芳曾聘他为幕僚,状元张元忭也曾接他到北京谋生,都因为性格不合而闹翻。
其实,徐渭只要稍稍和现实妥协,就可以过上安逸的日子。然而,性格决定命运,越到晚年,徐渭逆反心理越严重,他讨厌端着架子的达官贵人,过去的老友渐渐凋零,除了少数弟子,他没有别的朋友了。据说他不喜欢的人来拜访,徐渭会手扶柴门大声说,徐渭不在!
徐渭一生不治产业,钱财随手散尽,只得靠卖字画度日,他的作品是阳春白雪,真正能够理解的人少数,价钱自然不高。但只要手头稍为宽裕,便不再创作。他写了一首诗《题墨葡萄诗》自嘲:
半生落魄已成翁,
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
闲抛闲掷野藤中。
他以“明珠”比喻自己的作品不为世人所理解。他在青藤书屋悬挂一副对联自况:“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最后几年,徐渭身患多种疾病,书画也不能经常创作,悲苦凄凉,形影相吊,生活更为贫苦。他身边只有一只老狗作伴,家徒四壁,床上连草席都没有,1593年他在贫病交加中凄惨地离开了人世。
徐渭去世四年后,袁宏道游绍兴,在翰林院编修陶望龄家中,看到一本纸质墨质很差,字迹模糊的文集《徐文长集阙编》。那天晚上,袁宏道边阅读边大声感叹,夜不能寐,为徐渭的才能所折服。他写下了《徐文长传》,最后说:“我则认为徐文长没有一处地方不怪异奇特,正因为没有一处不怪异奇特,所以也就注定他一生命运没有一处不艰难,不坎坷。令人悲哀呀!”
20170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