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里喜欢看书的,一个是我,一个是爷爷。
曾多次向弟弟推荐红楼梦,他只学会了怪腔怪调的一句话:“我告诉舅舅去!”弄巧成拙,从此再不敢轻易提书了。
爷爷却跟我有一样的爱好。
小时候老家造房子,整个施工队传阅一本脱了皮的短篇故事集。后来不知道传到谁那里去了,爷爷还念叨过。众人应该仅限于识字,劳动之余却对书有一份喜爱和珍惜。彼时我四五岁,在村子里度过了童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晚上听爷爷奶奶讲故事,不外乎是吝啬鬼、周扒皮、笨伯一类。现在我还记得一则:有个十分小气的人请他的朋友来做客,炒了一筒豆子,和他的朋友对面坐下持筷,一人夹一粒,就这样聊到天亮,豆子也没吃完。他的朋友气不过,还席时打了个主意,炒下一筒芝麻,以为这样对方必定占不着便宜,谁知人家蘸点口水,伸进去一搅,满满一筷,三两下就吃个精光。我趴在床头边听边笑,被窝温暖,黑夜可爱。这些民间故事口耳相传,似乎还带一定的真实性。木心说,以前母亲、祖母讲故事给小孩听,世界性好传统。
而我们家口语表达能力最好的人是爷爷。有时讲村子里一些典故:村口有棵百多年的枫树,某人从小在附近玩着长大,后来当兵退伍进了公家,回来时背着手装腔作势,讲一口普通话,眯着眼看树梢“这是个什么树呀?”被他父亲一扁担击在背上,跳到边上的荞麦田里,喊“荞麦窝里鬼打人啦!”爷爷说到这里,停下,“你看,他又知道那是荞麦了。”
读小学后只有寒暑假能到他们身边去。而那时天伦之乐大概就是,我在一边嗑盐水花生看故事会,爷爷在一边戴老花眼镜看今古传奇。说到那几本今古传奇,还是在地摊上淘来的,70年代的书,已经泛黄了,里面的故事或改编或原创,写得很好,有古典美,句子类似“涧水有情,弯弯曲曲唱歌去;峰峦延绵,重重叠叠自周回”。有个主角的名字是玉娇龙,还有一个重写了草船借箭,文采华丽而且非常好笑。摆地摊的每天都来,我和爷爷经常去,以极低的价格买到有趣的书。爷爷送了我一套雨花石杯中学生获奖作文集,分八册,游记类、抒情类…篇篇都好,富有真情实感,文笔优美,我爱不释手,天天早上背。后来弄丢了,很是可惜。那时爷爷在广东,经常督促我写作文,写完了给他看,也不提好不好,只拿钱给我去买零食吃。在爸妈那里受了委屈,他老人家也总是用戏谑的方式给我排解。妈妈总说我笨,爷爷则到处跟人夸我会读书。后来上高中成绩一落千丈,人家问起来,爷爷垂着头,语气十分低落,“现在不行啦。”当时我心里难过得很。
爷爷总说他小时候上半天学,半天放牛割草,为了跟太太要只圆珠笔在地上打滚,严肃地跟我说要好好学习,将来报效祖国。他本人到老也热爱知识,有一次指着包装上的“樱”字问我认不认得,我说认得,他和奶奶相视一笑。要我阅读增广贤文,说有很多大道理。他们喜欢看林彪朱镕基之类的伟人野史传记,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跟真的一样,《毛泽东与风水易理》这样的书也在口授范围以内。或者鼓起眼睛问我“你看了水浒传没有?”“看了。”“那你讲一下杨志卖刀。”于是我吧啦吧啦讲杨志为什么要卖刀,卖了刀又干啥了,爷爷听了满意地笑。
他讲起以前,七八岁时去舅舅家,翻山越岭,经过一座桥,对面迎来一只大黄狗。等过了身觉得不对,那狗的额头上为何有个王字?回头看惊出一身冷汗,分明是只老虎。他讲太公太太生下九个子女,他排第四,上头的哥哥姐姐都死了,他本来也要死的,临到棺材里被哪个叔伯拿烟袋吹了口气,救活,后改名树生,假托树里生出来之意。家里养了两条狗,一条叫太极,一条叫苦力。何时在池塘边逮到一只狐狸,大家吃狐狸肉。我很喜欢听他讲古,有时也纠着奶奶,每次爷爷嫌我话多,就对奶奶说“你不要老是和她南腔北调啦,她作业都不写啦”。而我也只有在爷爷面前才会撒娇耍赖。
爷爷年轻时是江湖货郎,小儿子十几岁就跟着他出门,夜里在车站,没住的地方了,睡在谷箩里,他看着可怜,把衣服给他盖上。他自己雪夜和同伴在桥洞里避寒,或者江心波浪汹涌,他奋力划舟,感觉恐怖。爷爷这一生,苦头也是吃尽了,后来过了几年安乐日子,却是更加凄凉的晚年。
当初父母决定放弃广东十几年的店面另谋生路,爷爷和奶奶回了老家,老家房子周围长满荒草和灌木。奶奶的病已有征兆,这时各种问题凸显,爷爷一方面要照顾奶奶,一方面要料理家务。他又有种倔强,耻于依靠儿女生活,总想自己设法谋点收入,于是手头一有钱就买耕田机,承包鱼塘,父母对此很无奈,劝他安适过点小日子,然而老人非常固执。严冬大雪天,村里其它人家都在屋里烤火,他在油麦菜地里扬土。爷爷这样操劳,却收获甚微,折进去的都赔了本。后来检查出癌症,动了手术一年,他竟隆冬半夜两点起身去卖菜,为此又大病一场。儿女们严厉地说了他,才停止。平时他每月上街给奶奶抓药,每天按时给奶奶煎药,给奶奶梳头,煮饭,给奶奶盛饭。奶奶当时已近痴呆,在爷爷细心妥当的照顾下慢慢转好。他以前舒适时常常叹老来难。后来真正悲辛起来,却不发一言了。他们的儿女忙着赚钱,且各自有着家庭负担,既不可能回家照顾老人,也不便将他们接去近身照顾。每年生活费算是给得高了,然而奶奶病着,爷爷省了又省,过得十分困顿,每次回家看了,心里都憋着喘不过气来。
回想起和爷爷拓荒的那段岁月,我初中毕业,他们初回老家,百废待兴,奶奶恰好又病了,我每天往返医院之间,同时帮爷爷做些杂活。老房子可怕,到处都是灰,几百年没洗的碗,我每天都觉得自己被笼罩在毒气中。干又脏又累的活,心里灰败。兼之还没水电,六七月的炎夏。我每晚还可以回外婆家,却不记得爷爷是怎样了。我从没吃过这等苦头,诸多抱怨,爷爷都理解。有一天他要我从县城回来时买些鸡崽,我真的去买了,一路提回来,被烈日晒着,进了屋扑进房放声大哭。那时我十分怨恨父母。和爷爷一起擦一个碗柜,擦着擦着气来了,一脚踢倒它,爷爷抄起扫把,我连忙跑,迭声说我错了,爷爷到底只是吓我一吓。记得我非常不满的说太不幸福,爷爷沉声说,“幸福是要自己创造的。”
途中有一天我们爷孙俩一块上街,那天赶集,在闹市上东看看西看看,爷爷问我要不要买什么,想吃什么。阳光正好,这个声如洪钟、身材圆胖、面色红润的老人家当时身体还算健旺,一根扁担在肩头,望着孙女慈和地微笑。
爷爷已经不在了,而那份心里的温暖却会一生一世伴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