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看守所。
对面坐着一个我不能再熟悉的人。他是那么文弱,那么斯文。他像他最爱的小雏菊一样善良单纯。
这枝雏菊坐在我的对面,还没开口就颤抖了起来。
“……你别这样,我是来为你辩护的。”我掏出本子,深呼吸一口气。
其实我没什么好记录的。关于这个人,我实在太了解了。
他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我也知道了。不论是根据前几次他支离破碎的陈述,还是通过他们单位那十几人的联名上访信,我能猜测到那个疯狂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红着眼睛。低垂着脑袋。我曾经喜欢看他温柔的样子,可如今他的自暴自弃却让我怒其不争。——你能不能像个男的!这多大的事啊,干嘛要折磨自己!我在心里喊。
但是不能说出来。
绝对不能说出来。
雏菊是很脆弱的。脆弱不是雏菊的罪,被粗暴对待也不是它的宿命。该被谴责的是那双粗糙恶心的手。
我清清嗓子:“我在外面调查很清楚了。你这个情况不能影响定罪,但是可以争取减刑……”
“他呢?”
“什么?”我没听清。
“那个,被我撞了的人……”他声如蚊蚋。
哦。我把本子合上,翘起腿:“没事。没大事。”
“你骗我。”他忽然眯起眼睛,“我都听警察说了,挺严重的……”
我忽然感觉有些烦躁。“你是不是傻啊,我要给你辩护啊,当然会把危险性说小一点。怎么减刑怎么来……你知道到时候怎么说吧,实话实说:初犯、过失、被灌酒……”
“不。”
什么?我不相信我的耳朵。
“我撞上了人,该赔的。”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大过年的,人家会恨我一辈子。”
她不会恨你的。我默默地想。
“而且。我不想再出去了。我就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吧。”
“你疯了吗?”我如听惊雷。“你怎么这么窝囊啊!就因为那人渣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就要一辈子躲着吗?——”
我突然闭嘴。
该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刺激他。
我不是他。当然不知道他那个龌龊的上司对他动了什么非分的歪心思……不然,这个彬彬有礼的人,怎么会被灌了那么多的酒,那么失神慌张地逃离魔鬼的爪牙……
“你听我说。”我闭了闭眼睛,“你不会一辈子在这里的,肇事逃逸最高刑也不是无期。你好好出来,那个人渣我替你收拾。我收拾不了,就请最好的律师,找最硬的媒体。”
“你要坚强地活着。为了我,为了妈妈。”
他目光闪动,抬起头来。我看着面前这个与我有五分相似的人。还有一周就是新年。我们本可以坐在温暖明亮的家里,围在一起看电视,吃饺子。
他会买烟花,带着我和妈妈去结冰的河面上。“先别睁眼睛,听我倒计时!”然后笑着跑开。
“10、9、8……”
冬天的夜晚那么冷冽,我却好像能感觉到阳光。那细细簌簌的小小幸福在心上扑腾扑腾地跳。已经是多少年的把戏,他还是长不大。
“……3、2、1!”
咻的一声,烟花绽放。我们仰起头看着,又过了一个新年。
这些平常日子里琐碎的快乐,都是因为他——我的弟弟。
这个雏菊一样干净的弟弟,我发誓要保护他,要让他纤尘不染。可当他学会了把自己关在卧室,一身磕碰地抽泣时,我才知道:在这个飞沙走石世界里,想找个玻璃罩子把他保护起来,有多不容易。
“可是,可是我撞了人,人家会不会为难你……”他紧紧地攥着袖子,小声说,“等我出去了我就挣钱。”
“没事,已经得到家属谅解了。”我心里像压了千钧巨石,越来越喘不上气,“好了,我还有事,你坚强一点,记着我叫你说的。我下次再来。”
像是逃离一场梦魇,我离开了这里。
电话响起,来自殡仪馆。
我打车过去。车窗紧闭,还是能听见朔风扯着脖子凄厉地嚎叫,像是要把这个世界撕碎,吞噬。已经来回跑了两天,实在是身心俱疲。我从没有这么累,也从没有这么消沉。
领取了骨灰,我抱着遗像和盒子,让那些追悼会上的亲人回家。
风太大了。殡仪馆的人给我打着伞,我还是感觉身子发软,一步也走不动。工作人员看我情绪不对,赶紧带着我去小隔间。
我摆摆手,还是扶着墙慢慢走。
我对着盒子轻轻唤了一声妈妈,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不能一直瞒着他。就快开庭了,他早晚会知道的。”
他早晚会知道,那天他被上司猥亵灌酒,驱车肇事,撞上后重伤死亡的人。
是我们的妈妈。
妈妈知道,你那天双眼通红地踩着油门,是因为受到了那样的侮辱和委屈。她弥留的时候,给你签了谅解书,让我千万要照顾好你。
但是你不会知道,那天妈妈眼皮一直跳,说你忘了系围脖,她才出来找你,怕你着凉。
我不会告诉弟弟的。
可是,如果他知道那个人是妈妈……我的天,该怎么办啊……
我蹲在地上痛苦地抱着脑袋。
我那个雏菊一样的的弟弟,那个大学刚毕业的单纯的孩子,他做错什么了……他还那么年轻,那么优秀,他会当场疯掉的。
妈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本该幸福的家,全因为一个人渣,变得空空荡荡。
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和恐惧,无边无际地向我袭来,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要把一切遮盖。
等弟弟的案子结束,我一定要亲手把那个人渣送进监狱。我咬着牙站起来,我要让他十倍百倍地赔偿我,赔偿跟我一样被他折磨的家庭。
工作人员陪我走到墓地,那里已经有人在等我了。按照他们的流程,我要跟妈妈道别。我怔怔地看着冰冷的石碑,依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虚假,就像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我伸手掐了掌心一下,希望自己赶紧醒过来,回家就是热气腾腾的饺子,和沙发上看电视的妈妈和弟弟。
回应我的只有疼痛,和呼啸的北风。
工作人员见我不动,走上来,递给我一束白色的雏菊花。
在墓园,于悲怆的风中。我终于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