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上海前,再一次进程家墩。最近的十多天时间里,我在村庄进进出出,贪婪得似乎要将所有的景色尽收捎走。如同一条老牛,在寂静无人时再慢慢反刍。是啊!下次回来可能已是深冬。
秋天的太阳挂在高天上,一棵棵树木像一把把被岁月蹭破皮的阳伞,遮挡不住已没有烈性的光芒,丝丝缕缕从敞开的叶隙间泄下,温馨而和煦。风也抛弃了早晨的寒意,凉爽舒适。
渐枯了的丝瓜藤,将深秋的萧瑟缠绕在绿色铁丝网片的篱笆上。母亲正给她的小菜园里施肥,八十四岁的人,还能挑大半担的水粪,看得我有些心疼。去夺扁担,被她拒绝,说就这一趟了,不要让泥土弄脏了我的皮鞋,好像我是从什么大城市下放来的一样。我去厕所找粪瓢没找到,只好在水泥地上来回踱着步子。
母亲见我着急的样子,说,你不是喜欢转转啊,去吧,等会回来吃晚饭。我应了。
三点还没到,说晚饭还早。不过村庄很大,回来已转过几次,没有能交流倾诉的对象。再转还是老样子,与记忆画册中的图片没大的改变。小沟,大河,连同树木,还是一幅幅黑白照。更新快的是房子,比以前高得多,白墙红瓦,画上画的一样,式样也越来越美观。前一阵回来过节的人江水般急急赶来,又匆匆退去,悄无声息的。村庄就静了,走进去便没来由的惆怅。
去北埂之渠逛逛。
转过母亲的屋拐没走几步就是,踩着厚厚草丛垫铺的渠边泥路,北面就是田野。曾经种着玉米,棉花的泥土地,被种田大户改成了水田,不用抬头,满眼金黄色的糯稻涌向远方,成了秋天独特的风景。站在田埂,阳光将我的影子贴到稻禾上面,也将我的心思铺贴在这块土地上。
儿时在这里给父母送过茶水,割过猪草;少年时代学着大人的姿势割过麦子,摘过棉花;还和一群顽童,钻进玉米丛,偷食过玉米的秸秆。那情景仿佛就像伏在稻禾上的影子,被西垂的秋阳渐渐拉长,可我却再也走不进田地里了。
四点不到依原路返回,母亲正要出门,见到我说晚饭做好了,准备去找我。说着话,人又转身钻进了锅屋。母亲虽然不是厨师,但做饭是有名的快手,在我外出后的几年里,给不少的人家操办过酒席。
母亲不要我进热汽弥漫的锅屋,说只是下了面条,让我坐在外间的小桌旁等等。真的一会就端出来了,满满一大品碗,面条不多,多的是撕碎了的鸡肉,上面漂着一层泛黄的油汤。
我吃的时候,母亲就坐在对面,问我咸吗?我说不咸,问我淡吗?我说不淡。只是味蕾告诉我滋味越来越不对,咸得如瓶里泡了两年的咸菜。我没说出来,问她怎么不吃。她笑笑,等会还喝杯酒呢。顿了顿发现什么似的,低下身子问我,你的头发怎么落了,少了很多。我说在家里都没人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她身子向上伸了伸,比六月天的少,上次回来没有落。其实我自己也是最近洗脸梳头时才从梳子齿上发现的,没想到八十四岁的母亲眼睛竟然这么细。
是不是有压力,母亲问我。我摇摇头,告诉她只是睡眠不怎么好。母亲说,睡不好还是想法太多,不值得的,现在你也是做爹爹(土话,爷爷的意思)的人了,几处都有房子,想到哪里拔脚就是,还不知足?我和你大养你们的时候什么苦没受过,你看看不也挺过来了?还有,你大走的那段日子,我经常晚上哭,还捂着被子,怕人来劝我,其实别人劝有什么用,还是要自己克制。后来我不哭了,想你大的时候就看看挂在堂心的照片,娘现在想开得很。
门外夕阳渐渐西落,挂在村庄的树梢上,淡黄色的光透过窗户,柔柔地披在母亲身上,皱褶不平的脸上满满的慈祥。
也许觉得时间不早,母亲去锅屋忙了一会,又端出两碟菜,半碗面汤,说她要喝酒了,问我要不要再加点汤。我摇摇头,够了,吃的太多了。母亲喝了口面汤,哈哈笑起来,说不对,怎么这么咸,肯定放了两次盐。我说咸点好,有味。
生活中哪有适中的味道呢?出村的路上,我想。
迟豆角
迟豆角是豆类的一个品种,夏秋交接时利用土地的空档期种的。有的地方叫“冬豆角”,不是春上栽的豆角的后代,一粒种子是不可能有两次生命的。
秋风劲吹的时候,夏季豆角(早豆角)不再甩动那苗条的长袖子了,像个老太婆般蓬头垢面。性急的主人等不及它头顶上的花谢去,锄头的锋口丝毫不留情面地切断了它的根须,辛苦搭成的架子也在匆匆忙忙中拆个光净。其实不是人等不及,季节不再等,翻地,泼肥,耘土,均匀地撒上细微的白菜籽,等待下一片葱绿。
有人从老家还是捎来了不少豆角,短短粗粗的,眼角一瞄就知道是迟豆角。据说因为栽的不多,去菜地里摘了几个清晨,一根根累积起来的。因为担心失去了水份,褪了青色,放在冰箱里呆了有三四天。恒温终究隔离了自然,离开了土地,接不上地气,皮还是有点皱起来。
记忆中迟豆角一拃来长,比起早豆角要短得明显,圆圆胖胖的,风寒让它涂抹上暗红的面霜。放在锅里炒的时间要添上水稍微煮久一点,熟透出锅时变成淡墨色,汤也像放了染料。塞进嘴里,不如早豆角那般碧绿,生脆,软绵绵,香喷喷的却有肉感。挟到盛满黄灿灿的玉米糊的碗里,食物就有了色彩。
种迟豆角时,没有多余的地盘打宕,施基肥,甚至浇一瓢水。靠近早豆角的老根边,或者渐枯的玉米杆旁,用锹在地上拨开一条小口子,扔下两粒种子,合上点碎土就算完成了。用母亲的话叫望天收,没什么指望。种下它的时候已是仲夏,作物疯狂生长的劲头已过。越来越力不从心时,大部分作物已开始走向成熟。
迟豆角一出土便遭烈日爆晒,这让我想起早豆角的待遇。清明过后,母亲将准备栽豆角的土地梳理得平平整整,稍大一点的土块也用锄头拍碎,那架式恨不得用用手去捏,用筛子筛过一遍一样。然后打宕,施基肥,再覆上青灰,肥力沤上几天才移栽秧苗,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的。苗活棵后便经常给它们松土除草,浇肥,再为它们搭好向上攀登的架子,像服侍一个新娶到家的娘子,生怕有一点的招待不周。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迟豆角哪有这样的福利,它知道自己的身份,只得自己争气。一出土便撒着欢般向上拓展,细细的嫩茎紧密缠绕着陈旧的架子,或是已枯黄了的玉米秸秆。秋风将它的叶子变得深绿,也将它的花骨冻得发白,但豆角依旧伸展出来,圆滚滚,肉嘟嘟,夜凉寒露将它冻成通体深红色,在风中一根根虽然孤独却任性自豪地摇曳着。
母亲不仅仅在菜地,屋后的几分玉米地里也都种上迟豆角,在她不经意的劳作中,那片掰完了玉米的枯黄秸秆又重披上绿色,换发出生机,豆花点点如蝴蝶般的闪烁其中,似乎让人忘记了这是在萧瑟的秋天里。
每天黄昏时分,母亲便提着竹篮没入菜地,一根一根地采摘着豆角。晚上煤油灯下,母亲披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挑出有虫眼的,外观打了褶皱的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是我们餐桌上的佳肴。饱满、顺眼、看起来光洁的用闪着黄色光泽的稻草将豆角扎成斤把重的,一把把整齐摆放在门前的大青石上,让它们最后一次享受星辰雨露。天亮时它就陪着母亲站在露水街的边沿上,接受那些拿工资人的目光检阅。
卖完豆角回家,母亲的竹篮里会有几斤食盐,几根油条,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了滋味,多了色彩。
如果忙或者农活耽误,两天不去采摘,迟豆角就等不及了。再去摘的时候,豆角已渐苍老。母亲摘回来放在大锅里,清水烀煮,经过几个太阳的照晒,晾干时就成为干豆角。四五月份来了客人没菜时,加点五花肉闷烧,那味道像笋干,却又比笋干糯、面,吃足了猪油的干豆角,尝一尝有说不出来的美味。可惜那时我很难品尝到这种美味,家里有干豆角没有钱买肉;就像现在还难吃到一样,肉随时可以买到,想弄点干豆角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马无夜膘不肥”是老家一句俗语,说的是意外所获,后面本来还有一句话的,更俗,也就当一个留白。生活中有许多机遇就在身边,不要抱着太大的希望,也不要麻目错过一丝微弱的亮光。
一粒种子没有两次生命,但成熟时可以结出数颗生命的种子。勤劳人的眼里,土地没有空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