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似幻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初秋的气息如此醉人。桃红柳绿花园里处处胜景,反而雕花的铁栏杆之外街上却戒严了,肤色迥异的巡捕们从阴凉的警局跑到热烘烘的大街上。日头无情宣泄它热情的温度,洒在新漆的、滚烫的木头电线杆子上,杆子上那张香艳的女明星海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深情望着这世界上的男男女女。

突兀一枪从街头射到街尾,子弹划过空气的阻力,摩擦气流发出呼啸的尖利声。然后是手枪打到肉里的痛感,那子弹穿透了徐碧丽的左臂膀,钉在报业大楼的墙上,墙上有一颗醒目的弹孔。于是整条街炸开锅了,女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和巡警的哨声交替荡漾,把这一街风和日丽的日子打破。徐碧丽顺势倒在地上,她的开衩旗袍沾上了泥土,藕色的旗袍上有了外来物的胶附。她是个很爱清爽的女子,现在污秽的地面,飞扬的尘土把她弄得灰头土脸,往日的风度仪表不再,徐碧丽想这样狼狈的样子绝不能让人看到,但是很不幸,徐碧丽看到一个人,一个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同事,叫大宝,挤着一张胖脸凑近到她脸盘前,徐碧丽,你要不要紧?

大宝抱起徐碧丽,徐碧丽想要抗拒,大宝却把她的腰身搂得更紧,你再嚷嚷,我叫警察过来。徐碧丽一惊,那颗子弹的阴影,还有一大群涌上街区的安南巡捕,正像土狼般搜寻着猎物。如果他们带自己回去做笔录,那么徐碧丽的身份和任务将曝光无疑。

大宝把徐碧丽抱进了一条胡同,胡同很幽静,热闹和寂寞总是相对的。繁华和苍凉也是比邻而居。

大宝浑厚的男人气息没有把徐碧丽熏醉,她冷漠注视着这一切。大宝疾走了大约十分钟,路两边的破旧墙壁飞速从她眼睛里掠过。徐碧丽听出他呼吸节奏开始紊乱,有殷红的鲜血染在了挺括的白衬衫上,徐碧丽这才意识到慌乱掩盖了流血的疼痛,她低声啜泣惊动了大宝。

大宝无法安抚她,只是说快了快了。倏然间灰色斑驳的墙壁褪去焦虑,露出绛红色的大门和钉在大门上的铜牌。徐碧丽还没有看清,大宝就嚷嚷道,快出来,要死人了。

一条人影窜出来。他是个中年男子,不胖不瘦,中等身材,穿着白大褂,脸皮白净,戴着玳瑁的眼镜,他看见徐碧丽,徐碧丽也看着他,快把人带进去,愣着干什么?但是大宝走不动路了,因为徐碧丽一只手扒着门框,严厉说道,让我自己下来走。大宝面色大囧,还想说什么,嗫嚅道,你受伤了,我抱你进去吧。

大宝,中年男子发话了,让这位女士下来,我们一起扶她走进去,没有时间了。那条淌血的臂膀很快被包扎起来。

徐碧丽一言不发。看医生为他拿来纱布和消毒的手术刀,为她取出银色的弹头,很仔细地为徐碧丽包扎,技术娴熟,不说一句废话。从大宝唠叨的口舌当中,这个男人叫刘思影,是这一家思影诊所的院长。

这家诊所真是小,下一层是诊所,上一层是卧室,螺蛳壳里做道场。虽然是有执照的医师,但总是很怪异,寄居在这七拐八拐的弄堂里,辐射诸多的家长里短,能泰然处之,倒真不容易。更不寻常的是,大宝会把她带到这里。这个热衷的追求者,他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静静地看着她。

诊费二十元。刘思影看着徐碧丽,却对着大宝说道。大宝摸出钱包,抽出钞票,但不给刘思影,故意说,我记得才十元钱,刘思影,你是不是占我便宜?刘思影伸手把钱从大宝肥厚的手掌里抽出,把钱一张张平整摊在桌上,大宝,强迫一个病人来我这就医,这是说破天也没有的规矩。那么你就要比别人多付出一半的价钱。

大宝显然不服气,强词夺理,徐碧丽,你说说你愿意去大医院还是来这里?我是为你好,你应该晓得的。

徐碧丽苦笑,怎么说呢,今天是第一次出任务,去接头,就碰上了莫名其妙的枪战。这个世道,每天都在上演各种精彩纷呈的桥段。流弹不长眼睛,今天是一只胳膊,那明天呢?

其实徐碧丽不应该害怕,受伤而已,但是巡警接下来送她去医院的盘问呢,她有见不得天光的秘密。大宝的突然现身,给了她一个借口逃离混乱的现场,遇到突发状况该怎么处理。老赵手把手教过她,怎么一转眼,女人那尖叫的声音刺穿徐碧丽的耳膜,汽车蛮横无理地冲撞地面卷起尘嚣,把她精心侍弄的行头全毁了。剧本可不是这样的。

你可以在这里静养,也可以回家。刘思影摘下口罩,露出了冰冷的表情,大宝跃跃欲试,徐碧丽对大宝说,你帮我向主编请三天假,稍作镇定以后,那种从容淡定又回到了徐碧丽的脸上,即使我落魄的样子给你发现又怎样?我还是徐碧丽,你只是我的一个同事罢了。

大宝张张嘴,落寞的脸上写满遗憾,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好吧。

住宿费是十二元。大宝忍痛付账,走出院子,回头还恶狠狠瞪了一眼刘思影,他会回来的。刘思影带她回二楼准备的一间颇为干净的客房,蒙上白布的单人床,一张红木写字台,一把靠背藤椅,窗台上还有一盆鲜艳的夹竹桃。你住这里吧。就三天,徐碧丽把门关上,扣紧的窗户打开,冷清的意境便瞬息打破,窗外是古板的街道,但仍有嬉闹的童语声传来,奔跑的儿童打闹一团,走街串巷的馄炖摊传来热腾腾的香气,剪刀磨剪刀的叫声清脆响亮,这才是市井之声。

刚才的枪声似乎一下变得很遥远。像童年疯玩过后的一场午睡,醒来之后便什么也没有。她整理着混乱的思绪,她在干什么?她在躲避什么?是怎样的突发状况让她陷入到这个尴尬的境地。

一切的缘由都怪那个老赵。老赵是谁?老赵是报社特邀的主笔,善写经济评论。他仪表出众,风度翩翩,讲话风趣幽默。对于她这样单身大龄的女人来说是致命的吸引力。只讲徐碧丽单方面沦陷不是很恰当,而是阅尽人间烟火之后的奋不顾身。老赵起初是拒绝的,像他这样光明正大地潜伏者,是不需要感情作为牵绊来禁锢他的理想。但徐碧丽的热情不同于大宝的隐藏和克制,是赤裸裸的诚实,几近于愚蠢的献身。潜伏者老赵万般无奈之下缴械投降,答应和徐碧丽谈恋爱,但是他有一个要求,不能打听他不愿意说的事。老赵忽略了女人的好奇心,那一天天滋长的好奇心,漫漶了他们曾并肩而行的林荫步道,遮蔽了浓密的树林中唇吻过后的羞涩。

终于有一天,老赵带着刀伤出现在徐碧丽的公寓。也是经过了慌乱的过程,在老赵的指点下,完成了一次洗礼或者叫蜕变。在安逸生活之外另一种可能。

徐碧丽有些兴奋。她终于能参与老赵伟大的事业之中,和他背负同样的命运。虽然她是这样认为,老赵仍旧对她怀有戒心。他紧口不言自己的遭遇,只是要她保密。然而第二天报纸刊登了一个二鬼子科长在感恩寺上香,被不明暴力人士袭击身亡的新闻。他们这家报馆以金融新闻为主,社会新闻版面乏善可陈,报纸副刊也尽是风花雪月的艳俗文章。忽闻千树万树梨花开,沸腾之声可想而知。她下班回家,老赵躺在床上看今天的新闻晨报,她素闻有些报馆常登莫名其妙的寻人消息,那是某党在传递信息。她不动声色,炒了一盘绿豆芽,一盘红烧肉,还有做了碗鸡蛋羹。

老赵伤在右臂,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相处数日,感情温度迅速上升。只是老赵守礼,男女大防未曾逾越。

碧丽,他吃一口饭,放下筷子,有件事,需要你去做。我愿意的。她矜持形象全无,有的是一往无前地憧憬。老赵拍拍她的手背,给她夹了一筷子的红烧肉,碧丽需要你做点事,明天下午一点,去这个地址的十字路口,有人和你接头,你只要记得有人对你一句暗语,今天的天气很凉爽,你对就是太闷热,恐怕会下雨。然而这一切的美好被那该死的枪声打散了,接头的人肯定没有出现。明天应该就有报纸报道此类事件,她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今天呢?她非常想打个电话回去,老赵交代了,接头完毕,不要回去,他会到外滩的露露咖啡厅等她三天。她呆坐一会儿,老赵肯定感觉到异常了,他们那样的人有旁人难以察觉的直觉。她下楼问刘思影电话在哪里?她要打个电话。刘思影在做饭,她恶毒地想一个小诊所医生做的饭,是不是带有消毒水的味道。

刘思影说这里没有安装电话,走出去往新德里走上二分钟,有个公共电话亭。他看着锅里徐碧丽的眼睛,徐碧丽发窘,但是眼神毫不示弱,她坚定认为自己是个隐蔽战线的战士。

徐碧丽要自己走出去找电话亭。刘思影拦住了她,我陪你去吧,你这样子不方便。我听保长说外面在抓反日分子。

徐碧丽不服气,这是公共租界。刘思影把围裙扯下塞到徐碧丽的手上,这里还是中国人的地方。

弄堂里跟外边大街上不一样,这里很安静,再一次用到这个词是因为真的是如此。墙砖隔阂着人与人的距离,把市井气拢归在一起,家长里短都在彼此之间消化。就像早上刷马桶的声音,千篇一律地壮观。你以为全世界都应该这样。偶尔漏网之鱼就是那些无秩序的鱼群,闯进了固定好的铁丝网,去破坏那种安之若素的生活。

这里见到的人都会和刘思影打招呼。徐碧丽跟在他身后,戴着黑纱帽子半遮住容颜,披了一件刘思影给她的俗气之极的黑呢子大衣,据说是前女友留下的。谁信他的鬼话。幸好,没有人盘问。

拨通了电话号码。徐碧丽祈祷老赵接电话,电话响了二十几下无人应答,她失望地挂了。刘思影问她,要不要再试一次。好。打了五次,次次落空。第六次拨通了报馆的电话,是大宝接的,徐碧丽没有说话,大宝叫了几次,一句神经病结束了对话。

一只手臂穿过徐碧丽的眼前,把电话重新搁下。刘思影拉着徐碧丽的手温柔地说,走吧。徐碧丽还在恍惚之中,她就被刘思影拉着去他的诊所。为什么会这样,她喃喃低语。像徐碧丽这样患得患失,没有主见的样子,刘思影似乎司空见惯,凡是害了相思病的都这混账呆样,浑浑噩噩,茶饭不思,以至于脚踢到台阶都不自知。

徐碧丽甩开他的手,要你扶,她倚靠在门边,黑纱之下是一张嗔怒的脸。刘思影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盒白金龙香烟,抽出一支,含在嘴里却不点火,徐碧丽望着他,他叼香烟的样子像弄堂里的不良少年。

刘思影和她就在门边静默了三分钟,还是徐碧丽开口,你陪我干什么?刘思影笑说,我必须对病人负责。

神经病。她又一次记起自己的臂膀包着贞洁的纱布,面色不悦向二楼走去。但是上去一半又折了回来,欲言又止,黑纱之下面容阴晴不定,刘思影满脸笑容,这姑娘真有意思。徐碧丽扶着楼梯的手把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去外滩的露露咖啡馆找一个人。

那一定是男的喽。他一脸调笑,分明把徐碧丽的小心思猜透了,徐碧丽珉起苍白的嘴唇道,我等会儿给你一封信,你交给他就行。但是你不能和他见面。瞧着徐碧丽前言不搭后语,刘思影点头道,怕你男朋友误会,我晓得的。不是不是,你这人,徐碧丽跺脚。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嘎吱嘎吱声响,她一回头,气鼓鼓上楼了。到了晚饭,刘思影喊她几声都不下来,

只好把饭和菜送上去。敲了两声门,门打开一条缝,是徐碧丽,她说我不想活了,不麻烦你了。他说可以,我把饭送进来就走。徐碧丽开门,他把饭菜搁在书桌上,转身要离开。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刘思影耸肩摊手说,我只是个医生,该说的我会说,不该做的我也不会去做。

徐碧丽的目光和他撞在一起。他的目光很清澈,像两泓清水池,但深不见底。做医生的都会掩饰,有时候连病人的绝症都会被他们清纯的眸子化解掉,只有病人蒙在鼓里。

夜幕低垂,像吻了脸颊害羞的女人,于是毛细血孔张开,如这万家灯火,通透明亮。白织灯照亮了房间,徐碧丽茫然无措。她在想,老赵在干什么,会不会想自己。遇到枪声,她落荒而逃,不,准确地说是被大宝挟持。他说不会联络自己,事情成了以后去外滩露露咖啡馆集合。她不是逃兵,是为了情人即将慷慨赴死的战士。徐碧丽不能空着手去,她明天还要去那个地方,去接上头。一想到这里。她肚子饿了,她扒了几口饭。吃了几口菜,吧汤汁一点不剩倒在胃里。掀开床罩,被褥散发阳光的味道,不是难闻的消毒水气味。这个医生还知道这是家,但家里开着诊所,整天和鲜血和病人打交道。徐碧丽就皱起眉头。虽然她也肩负了使命,刀山枪海里闯过一番了,觉得整个人得到升华。和楼下庸常的某个人比起来,她是进步青年,向往光明和自由的。

虚弱是暂时的。她仿佛有了气力,欢快走下楼梯,摆动臂膀时还牵动伤口,她咬紧牙关,不让娇气小姐找上门哭诉。楼下灯亮着。是刘思影用酒精在擦拭医疗器具,他穿白大褂,戴口罩,把纱布放在清水里清洗,又用酒精灯一点点烘烤着镊子和剪刀。皎洁的月光照进院子,那些饱受消毒水气味的花朵从白日的摧残中复苏,一点一点在展示它们的身姿和骄傲。

徐碧丽住的是公寓,吃的是西餐,坐的是电车,看的是修剪过的公园。她从来没有见过野花野草在土里蓬勃兴盛的样子,在白天里是惨兮兮的贱样子,与这诊所休戚与共。到了夜晚,月光如诗,野花如词,意境顿生。白天平常的景物到了深夜都会绽放平来不曾有过的面貌,一如徐碧丽突如其来的爱情。有着神圣的职责和坚定的信仰。

夜里风大,伤口会发炎的。刘思影摘下口罩,神色淡淡道。我想明天出门。徐碧丽调转矛头,虚晃一枪。只要你不怕感染,我是无所谓。刘思影把白大褂脱下,挂到檀木衣架上,朝后头卧房走去,徐碧丽哼了一声,闷闷不乐走上楼梯。对了,徐碧丽站定,刘思影怪话又起,你食宿费别忘了给我。徐碧丽发火,转过头,大声说,等大宝明天来了我就给你。哦的一声,留给徐碧丽一个潇洒的背影。她的脸憋得通红,她出门前竟然没有带一文钱,现在也不敢回去,革命热情丧失了她应有的世故和通透。她不知道门家口会不会有埋伏,是那些迂腐的巡捕恪守职责,还是特务组织布下天罗地网等待她。老赵的伤会引来一批的饿狼,狼喜欢夜行,成群结队。她快速登上楼梯,重重把门关上。还用藤椅抵在了门后,窗外浮华的皎月呈月牙状,在低眉浅笑,笑话这个胆小如鼠的姑娘。

徐碧丽决定再接一次头。无论如何她将以胜利者姿态迎接他的爱人。

清晨白雾,五点不到,徐碧丽在二楼浴室擦身。浴室里蒸腾白雾。和外面的比较,一个是凉飕飕的,一个是热乎乎的,都带有仪式感。她的左臂缠着白色纱布,她用右手把身子里里外外擦拭一遍,那浴室里一人多高的镜子折射出她的身影,苍白而脆弱。单薄无血色的嘴唇,白皙的皮肤不再吹弹可破,而是蒙了一层病理性的浅灰,血管流出的嫣红不是健康,而是她引以为傲的青春。她怀念公寓床被温暖的阳气味道,可是在这里,底楼有消毒药水和酒精的气味,还有她客房里陌生人的气息。只等天一亮,她便又可以去街头战斗,去捍卫她的爱情,徐碧丽心里摇头,不对是实现革命理想。这时她的双颊才见红晕浮漾,久违的悸动充满了她幼小而能量巨大的躯体,战斗!战斗!

秋凉还不是说说,她打了个喷嚏。如果说昨天的意外导致接头不能顺利,那么今天徐碧丽将再次出发。她六点走出大门,按照记忆来到了那个昨天的公用电话亭。

喂!是老赵的声音!她的小心脏在跳动,我昨天,昨天遇到意外了。徐碧丽小心地说。昨天的事我知道了,老赵出奇地平静,不是我们的人出事,你今天可以再去接一次头。徐碧丽咬咬牙,想对他说昨天是如此凶险,还没有等到开口,有模糊女声在她耳畔远处飘过。喂!徐碧丽,你怎么了?声音很关切,但徐碧丽听来有些刺耳,他的房间里有女人的声音,现在是早上六点半。是不是当她傻。沉默了数秒以后,徐碧丽口气淡漠道,接头以后有什么指示?老赵告诉她,你到了他自然会告诉你。徐碧丽刚想挂断电话,那一头率先盲音,留下一连串问号。电话那边的女人是他什么人?

怀着心事徐碧丽这段路走了十五分钟,嗨,她被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吓了一跳,刘思影在用消毒水喷一楼房间。她嫌恶后退几步,刘思影说,那么大早你去哪里了?要你管?徐碧丽一转身就往二楼客房拾阶而上,刘思影戴着口罩对她喊道,昨天报业大楼发生事故,今早军警和巡捕便衣会多些,你最好不要往外面走。徐碧丽回头瞪了他一眼。步子更是放缓,进门以后把房门关地乓乓响。

怎么办?刘思影这是故意的,他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对了,这个平安弄离那出事地点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脚程,消息传得快,诊所龙蛇混杂,什么包打听地痞小混混都往这里看病。不行,这里看似安全,实则危机重重。但是自己一人孤身在此,为了爱情她昏了头,不辨南北。大宝把他仍在这里就不管了,老赵那里,她一回想,就气得直跺脚,手上没有东西趁手,不然非搅它个稀巴烂。这时候五脏庙开始闹了,她腆不下脸,去求那个死大夫。不知过了多久,她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那钻进鼻子里的荠菜馄炖香味挠痒痒,是生病时候妈妈喂过她在味蕾上打转的香气。她一下哭醒了,醒来时候,书桌的窗台外沿上有一个竹篮子,竹篮子装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炖。徐碧丽眼眶里都是泪水,嘴上却骂,混蛋。

诊所里刘思影坐在那里吃早点,是生煎包和豆浆。他看了一眼穿戴整齐的徐碧丽,继续喝豆浆。徐碧丽站在那里望了他一眼,然后向大门口走去。走的时候,别忘了关门。刘思影不咸不淡说了一句,朝后面卧室走去。

徐碧丽走出去后,深吸了一口气,左臂还在隐隐作痛,强撑的热情即将耗尽,她到底是为了什么革命?爱情的裂缝显而易见,刺激的经历让她看到了生与死的距离,这种现实安稳的格局一度动摇她的信心。她一步三回头,徐碧丽不知道自己期盼何事,是希望有几面之缘的刘思影说出来,还是苦求他的大宝打来电话挽留,或者更是出现奇迹,神通广大的老赵突然出现在街角,告诉她我是去接你完成任务的。

那个昨天的十字街口,平静地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报业大楼的楼体粉刷一新,似乎是在昭告天下,太平无事。徐碧丽穿过熙攘的人群,她希冀从现在的人群里找出患难同谋者,她们经历了昨天的一切,那个开枪的人就这么消失在茫茫人海。没有激起一点浪花。

报业大楼对面是一家老字号的茶楼。茶楼里人声鼎沸,这些世故的眼睛惯看秋月,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们的好奇心。

在店员的引领下,徐碧丽觉得自己时髦摩登的衣衫是与这里格格不入,上海虽说华洋混杂,但总会隔着租界的道口,把三六九等分得清清楚楚。二楼的靠窗的一个桌子,老赵说屏风上标记着梅花的形状,你就坐着那里,到时候会有一个人跟你接头。徐碧丽按耐不住心脏蹦蹦乱跳。但愿今天不要再出状况。

这时一个粗鲁的男人抢先坐在徐碧丽接头的床边雕花太师椅上,他把长条的包袱重重甩在八仙桌上,桌上发出沉闷的低吼声。伙计来一壶碧螺春,再来四碟点心。说着大大咧咧往后一靠,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们。徐碧丽脸一红,这个生一张马脸的高个男子坐在这里,下面她的任务如何完成。她求救看着大茶壶,大茶壶搔搔脑袋,讨好道,这位先生,旁边有雅座,这个位置是这位姑娘刚刚订的。

马脸男子低沉嗓音道,我喜欢坐这里,他拍着包袱很放肆看着徐碧丽。

徐碧丽恼羞成怒,但克制说道,这个雅座是我订的,请你到别处去。

马脸男子冷哼道,我坐在这里就是我的位置了,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徐碧丽忍无可忍,你在胡搅蛮缠,我去叫警察你信不信。

警察,马脸男子一凶,站起来气势十足,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现在就办了你。

马脸男子说话声音大,把邻近桌子一大半的目光吸引过去,刚才还喧哗的声浪几近熄灭,早有机灵的伙计去找老板解围。旁边的伙计挡在徐碧丽身前,他怕马脸男人胡来,这是公共租界,讲法制的地方。马脸男子把长包袱拿起,一下子戳到木质地板上,发出金属器皿震耳的声响,伙计脸色微微一变,他的半个身子滑向楼梯口,把徐碧丽这个人暴露在马脸男子的视线里。没有人上前为她解围。这不是报馆里文人们的唇枪舌剑,君子动口不动手。更不是小姐之间的暗战,你死我活的栽赃穿小鞋。这种街头斗殴,无赖泼皮无事生非,是教科书和报纸上常见的争端,这回降临在徐碧丽的头上,真实而又遥远。同卑鄙的政客和商场伪君子周旋的徐碧丽,一下变得那么无助。知识和气场再也不是特权,那长包袱下的长金属露出森冷的寒意,戳穿了中产阶级虚伪不堪的面目,争斗说起来容易,在凶神恶煞的混混面前连革命的热情都要被浇灭。

马脸男子又上前一步,我呸,叫警察,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他再次耀武扬威抖落着那杆形似金属的违禁武器。掌柜风风火火上来以后也是一怔,伙计在介绍了前因后果以后,他皱皱眉头,察言观色了一番。迈着步子不紧不慢赶过来,对着徐碧丽恭敬道,小姐,要不给你换个雅座。

这句话表明了茶楼老板息事宁人的态度。可一想到今天要完成接头,徐碧丽咬咬牙道,老板,你这不合规矩吧。

她的声音不大,但听在马脸男人就是挑衅,他把包袱重重扔在八仙桌上,脸上似笑非笑望着徐碧丽,哪家的千金小姐,不开眼要跟我马三爷练练,那是我挑地方还是去你家啊。他鼻音特别重,在你家这里加重了字音,这话外歧义连旁人都觉得徐碧丽要遭殃。

掌柜上前作揖道,马大爷,你何必生气,我给你上酒。

一边呆着去,他怒气冲冲,他蛮横惯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来这里质疑他的尊严,今天如果不给她点颜色,都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马爷挺威风。”

这声音很熟悉,徐碧丽再一次惊呼,这是刘思影,戴着眼镜干净斯文的刘思影,灰色的长袍与这暮气沉沉的茶楼交相辉映。往日里他穿着的白色是带有强烈色彩的,是照亮那些龌蹉阴暗的,而这里流言蜚语,和光同尘,一点不突兀。

马三看了看刘思影,竟然主动豪笑道,刘先生,来这里喝茶啊。不错,刘思影慢条斯理说,我叫表妹到这里来订位子,却看到马爷好大的脾气。

马三看看徐碧丽,又看看刘思影,他忽然一拍桌子,掌柜的,我朋友来了不知道上酒上菜,刘先生这位小姐赏脸这顿我请客。他仍旧霸着桌子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刘思影走到徐碧丽面前问她,你有没有事。徐碧丽慌乱回答,没有。刘思影点点头,深情严肃说,马爷,今天我们有事,改日再聚,马三一脸阴笑,有事啊,走好,不送。徐碧丽刚想张口,刘思影拉着她右臂,低声说,有什么事,回家说。

这是第二次被他拉着走下茶楼,一路上多少眼睛看着徐碧丽,她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却要在混混们的眼色里,饱尝俗人的屈辱感。刚进了弄堂口,她便耍起小性子,袖口摆脱了刘思影的纠缠。气呼呼不说话。刘思影站在灰色的墙壁旁,看上去棱角分明的墙壁有了岁月的钝感,无往昔峥嵘奇伟。

刘思影说,我不拉住你,今天要吃跟头,你不要小看他,他是混帮会的。

徐碧丽今天穿一件有袖口的条纹连衣裙,外罩一件女式黑色外套,她赌气拍打着灰尘道,巡捕房又不是吃干饭的,我叫警察,我可是这里的租界居民。

她说完这句话。刘思影竟然起头也不回朝前走。她喂喂叫了几声,刘思影却越走越快,把徐碧丽抛在身后。徐碧丽不晓得刘思影哪个筋搭错了,她抱怨那个马三仗势欺人,恼怒刘思影面孔说板就板,又数落起跟屁虫的大宝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最后那一个名字,徐碧丽没有说出口,那道隐忧深深埋藏在她的心底。

徐碧丽一进那道石库门,刘思影又点起酒精灯,用镊子夹起其他工具在烘烤。徐碧丽鼓起腮帮子没好气道,那样的无赖,就没有人整治吗?

刘思影了冷冷说道,这里是租界,允许德国人,犹太人,俄国人,日本人,英国人,法国人说自己是这块土地的公民。我们本国人只能选择做居民,这是何其的公平?

徐碧丽没有想到刘思影态度如此坚决,诚然本国法律存在很多漏洞,西方素以严格公正著称,但在这租界治外法权之内,还是有许多法外之徒包娼庇赌,无法无天。

她意识到自己伤害刘思影的自尊心,但拉不下脸给他赔罪,沉默半响不语,眼看临近中午,她再也按捺不住,向外走去,刘思影叫住她,你干什么去?

徐碧丽恼怒道,我是你的病人,又不是你的犯人。

刘思影反唇相讥道,犯人还知道守规矩。你这个病人没事跑到那里去作死。马三那样的无赖到处都是。你可以去,出了事我不再管你了。

软弱是人的通病,尤其是在鸳鸯蝴蝶派的小说里资产阶级小姐是耽于安逸,醉生梦死的典型。徐碧丽不愿意别人拿话挤兑她,可也不愿意就此束手待毙,她总以为可以想到反驳的话,但这样的话容易造成不可弥补的对立。她想一走了之,可马三如果还坐在那里如何,酒楼里数十双眼睛看着她们灰溜溜离开,现在她又回去,是不是打了这个流氓的脸。可是再不去,接头时间又要过了。她埋怨自己那么倒霉,做一个内心坚强的革命者为何那么困难。

突如其来的喊声救了她,隔壁传信的人说找徐小姐,徐碧丽猜是大宝,徐碧丽着急忙慌去隔壁听电话。她劈头盖脸一顿骂,你是不是忘了我,那么久没有来看我。

大宝一度窒息懵圈。但还是很高兴,徐碧丽没有忘记他,他说,你不要生气,我下午过来向你道歉。徐碧丽又问了请假的事,他说给你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就说你有急事去苏州探亲了。

徐碧丽说对,她苏州是有一个亲戚。大宝又说,还有一件事,他特意压低声音,今天来了一帮政府部门的人,说是要调查我们这里的撰稿人。

徐碧丽心里一紧,但口气还是平常,到底说谁了没有。

大宝说那个头头去报馆主编的办公室谈的,谈了半个小时,出来时候主编脸色难看,那个军统的人拿了一份名单走的。大宝叹气道,那张名单有我们报馆的关系户,如果真查了,怕是影响经济收入和报社声誉。余下的话徐碧丽没有心思在听,她知道老赵即将暴露,这还不是最难受的。因为拔出萝卜带出泥,她也面临重重危机,一个不好将有灭顶之灾。

刘思影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天井里,挡住了徐碧丽的去路。徐碧丽不悦道,你到底想干吗?刘思影说,这是我问你的,今天你去茶楼做什么,我昨天就发觉,那颗子弹就是冲着你去的。

你不要胡说,那就是流弹,徐碧丽不相信刘思影的话,认为他处处和自己作对,大宝这样乱七八糟的人交得都是狐朋狗友。

刘思影倏忽站了起来,把小板凳挪开,严肃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在这家诊所,我有义务对你负责。

徐碧丽忍无可忍道,神经病。说完就要到楼上去避难,呸呸,是回到客房向下一步该怎么办。大宝的信息在给她敲警钟。阴转大雨,要变天了。

徐碧丽这次把对着二楼外的窗台关紧,不再接受刘思影的小恩小惠,她一时心急忘了问大宝要钱。她拉不下这个脸皮,早上去茶楼接头,她把身上的几样首饰都清点清楚,准备到附近典当行去换一些现钱,现在这些计划都被一个无赖打断了,她甚至不能去苛求一个无赖做个道德楷模。徐碧丽在自我反省,从爱上老赵开始,生活的一切轨迹都变了,她陷入了莫名的焦躁之中,这几天发生的事像一辈子那么长。徐碧丽以为爱上了老赵,就是拯救她的下半生,她可以坐在新居的客厅里招待客人,布置晚宴,等待丈夫归来。但她发现,她的博爱让老赵以为自己崇高的事业也会一并纳入徐碧丽的生活模式之中。从起初的新奇到完全占据她的人生乃至未来,需要爱人安慰的时候,他仿佛消失了。在电话那头有另一个女人的踪影,或许只是同志,或许他还有另一层掩护的身份。

徐碧丽小心地把私生活和工作区别开来,但是老赵却不是这样。生活和工作都是必需品。她想到过抛弃这段感情,结束荒唐刺激的革命生涯。但现实的平淡无味,最终让她介入到老赵的工作中去。因为她想真正了解老赵这个人,爱情的盲目让她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她成了以外自己曾经鄙视过的那个女人,为了爱情而荒腔走板跌入谷底的卑微女子。

夜来得毫无征兆,就突然暗下来,房间里亮着电灯,但黄色的灯罩限制了光的传播,把它局限在徐碧丽的周围,给她以切实地安慰。

这时木质楼梯上传来皮鞋踩踏的“咚咚咚”的急促声音。厚重地喘息声如潮水般涌来,是大宝没有错,她没有关死那扇门,门外是大宝穿着灰色大衣小跑上来的样子,他现在的模样像一头笨重的大灰熊。

门半开着,有月光洒进来,还有屋内暖心的灯光抵御,把屋内外劈成两个世界。徐碧丽就坐在藤椅上,以胳膊肘抵藤椅扶手,左手拳头压在太阳穴上按摩。

大宝浑厚的嗓音打破了这个略微寂静的夜晚,他带来了一个朱红色的食盒,里面有热气腾腾的五谷杂粮粥,四碟精致小菜,还有二客油腻腻的生煎包子。在这清朗的二楼客房里,以世俗的姿态登陆别人家的书桌,然后徐碧丽毫无矜持地喂了这革命的肚子。

大宝倚靠在门框上,点了一支白金龙,看着徐碧丽吃完饭,他心满意足吞云吐雾。这就像一幅活色生香的油画,有着斑斓的色彩,可以跑出来炫耀的那种。徐碧丽吃完饭,手一摊,大宝你借我一点钞票,我出门匆忙没有带。大宝先像外星人一样望着徐碧丽,她的钱包呢?然后才恍然大悟,麻利地拿出钱包,抽出五张钞票递过去,徐碧丽把自己一副耳环给他,诺,抵押,过几天还你。大宝没有来由一阵激动,想入非非这是定情信物,小心翼翼掏出手绢,叠成四四方方两层塞进西服内衣的口袋。

徐碧丽用手绢把嘴擦干净,说了声谢谢,又聊了一下报馆里的事,然后漫不经心道,我们那些撰稿人到底怎么了?

她问这话时,心有些发虚,手绢捏在手心里翻来覆去折叠,大宝把烟掐了,听说是抓共党匪谍,我们撰稿人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所以查起来有些费事。还有你知道我们的大主编在南京也是有教育部长后台的,所以双方闹得不愉快。我看到了那帮人拿了一张单子,看来不露出一点名单,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在大宝眼睛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充分诠释出来,开始滔滔不绝卖弄口才。只不过他笨嘴拙舌,口才远不及他笔杆子灵活。徐碧丽整个人靠在藤椅上,人坐得很直,像一个认真听话的小学生。其实她的思想飞到苍茫的夜空中,在无线电波段横飞的星空里找寻老赵的影子。她要想办法通知他撤离,可是她如何张口,以女朋友的身份吗?苍白而且单薄。革命同志,连着砸了两次锅的小白菜,连接头的边都没有摸着。就被三教九流的人吓得方寸大乱。还靠着一个挂牌的外科大夫解救于危难,她丢脸丢到黄浦江里了。

徐碧丽出身在一个南京的中产家庭,父亲是银行的经理,母亲是儿科医院医生,她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父母亲做派虽然开明,思想却很守旧。她的哥哥姐姐都是包办婚姻的受害人,尽管父母认为她们的手段高明,以自由婚姻的外衣包装媒妁之言的谎言。自以为是成全了在外人看起来门当户对的婚姻。徐碧丽绝不会为这虚伪的婚姻买单,大学一毕业,她逃出了金陵,来到了大上海。投靠另一个本家的亲戚,这个亲戚也是自由婚姻的代表,有着独身主义的态度。她收留了徐碧丽,灌输了自由的理念,在她的家里,精神的粮食充斥着卧室和厨房,仿佛这就是她抵抗物质世界有力的屏障。

徐碧丽在她的帮助下进入报馆做编辑,在这里她有对新生活的憧憬,不必去面对死气沉沉的家庭主妇悲剧生活。还有那个让她有了爱情激情的老赵,与旧家庭诀别以后找到信仰的出路。但就是十字街口的一枪,撕破了她对于新世界的梦想。

大宝那憨大谈了一个多小时,在徐碧丽露出倦容以后,告辞退出了二楼。夜支离破碎,楼下有灯亮起。刘思影看起来总是很从容,从二楼的过道栏杆望下去,他搬了张摇摇椅坐在天井里发呆,那目光与徐碧丽狭路相逢。

徐碧丽转头避开,想回屋休息。刘思影在楼下突然叫住徐碧丽,徐小姐,我们可以谈谈吗?徐碧丽本来要保持那高傲的姿态,但一想到落魄于斯,爱情被老赵牵着走,工作仰仗大宝,生活拜托刘思影。她不知道自己何时落到这般田地,从那个答应老赵革命的早上,她就万劫不复了。一颗子弹打乱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原来她反抗旧式婚姻的冲动多么可笑幼稚,卷入了这场是非里,竟然不知道怎样脱身。

他们两个人坐在天井里,轻风徐徐,墙外有金桂飘香。徐小姐,你来上海几年了。刘思影说。徐碧丽道,二年了。怎么有股子惆怅的味道。她要给刘思影看清了。一个人生活总归不好过,刘思影笑笑。徐碧丽说,是啊。她怨恨起那个亲戚,介绍好工作以后把她推出门,让她自力更生。辛亏有主编介绍房子,大宝的穷追猛打,让她有了家的归属。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家了,那个本家亲戚老姑婆似的玩味话语又一次浮现在她耳畔,人总要自立的,我是为你好,你先学会独立,再想其他事情。

这一独立就是两年,她以为找到了依靠,每个人都迫不及待让自己做加减法。难道除了选择题,就没有是非对错嘛。

徐小姐,刘思影再一次把她拉回了现实,你今天的举动很冒失,我也没有兴趣管你的事,那个茶楼你最好不要再去。

了不起两个流氓混混。徐碧丽不甘示弱。刘思影摇摇头,这一年光在那个酒楼就抓了好几方面的匪谍,西洋东洋北洋的都有,你说乱不乱。徐碧丽点头说,太乱了,租界当局不管吗?他们,刘思影切齿冷笑,这个酒楼背景很复杂,是交易情报的场所,光在租界当局就有好几个像这样的地下交易市场。帮会,商圈,党派,军阀,牵一发动全身。你一个女孩子去那里很危险。时刻会送命的。

徐碧丽此刻心乱了,那你,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刘思影叹气道,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你好自为知。夜深了。回去睡吧。

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徐碧丽躺在床上睡不着,她打开床边的台灯,手表上是凌晨一点。她披衣坐起来,毫无睡意。这已经是和老赵约定的第三天。政府的人抓人很厉害,一夜之间就可以使成千上万的家庭破灭。他们的囚牢在普通人看来就是炼狱,谁进去都没有活路。她害怕了,是不是求人,爸爸,妈妈,还有主编,听说南京政府里有人。大宝的家里也是有些背景的。不成,不成,这不是给他追求自己的权利吗?刘思影呢?他这个人挺神秘,大流氓都买他账。厚着脸皮求他,他一定会帮忙。但是非亲非故,人家凭什么帮你。她把被子裹在身上,那彻骨的寒意从门缝里,窗棂边上,屋顶缝隙,无孔不入地蔓延。她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老赵在家里烧文稿,火盆里是黑烟弥漫,然后大门被破坏,闯进来一群警察,他们手里拿着红白相间的警棍,朝着老赵身上就是一棍子。屋子里有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声。门外是瑟瑟发抖的徐碧丽,他的身后是严阵以待的主编,关心爱护她的大宝,还有远远观望的刘思影,戴着口罩穿着一身白大褂,像是在穿孝服,似乎在为老赵送钟。人群慢慢分开,是威严的父亲携手温柔善良的母亲,他们带着大哥和二姐,大哥一脸心痛,二姐脸上幸灾乐祸。父亲在和警察局长交涉,希望可以保她一命,于是有了徐碧丽戴罪立功的一幕。可是徐碧丽不记得自己如此残忍,会硬生生出卖老赵,她是一个爱情至上的人。断然不会无情。可笑的是,无论她如何哀求众人,众人无动于衷。他们把她夹在中间,不让她冲过去解救老赵,大宝拉住她,主编为她遮挡风雨。连那个亲戚姑婆都站在了母亲的身边,正以怜悯的眼神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做无谓地举动。

警察们把老赵像死狗一样拖出去,老赵耷拉着脑袋,眼睛充血,两颊的嫩肉翻红。她说,老赵,老赵,你看看我。老赵抬起头,血污的脸上没有一块好肉,他的目光像杀人,怨目如电,似要戳破徐碧丽卑鄙的灵魂。徐碧丽哭着说,不是我,不是我。老赵嘴巴一张一合似有两个字,叛徒。她被钉在耻辱架上了,徐碧丽想要冲破阻隔,可面前的人们就是纹丝不动。

爸爸,爸爸。晴空里一声霹雳。这次再也不容徐碧丽质疑。房屋里跑出一个小巧纤弱的身影。再一次湮灭了徐碧丽的啜泣,大宝笑了,主编也笑了,所有人都笑了,他们在嘲笑徐碧丽,看啊,自由恋爱的下场。

徐碧丽嘴唇在颤抖,两行清泪汩汩而下,她求饶在一帮冷漠的人面前没有丝毫作用。哽咽的吼声卡在声带这里久久不能倾吐,这是嘶哑过后的无声呐喊。那些烧化了的纸页轻飘飘,却重于泰山。另一些警察正在抢救这些化为齑粉的宝贝,因为它们是证据。一旦自由的文字得到禁锢,老赵就会永远离开她。她想把老赵儿子的面孔记住,但是前面的人墙隔开了她的视线,她想擦干泪水,却总是越擦越多,而那个女人苍凉的背影愈发挥之不去。她伸手想要抹去,然而父亲那张庄重的方脸孔却浮现出来,逆女,你还不清醒吗?

徐碧丽想开口,她一出声。那个梦境就破碎了,她打了个喷嚏,是被褥滑下床来。黑黢黢的屋子看来阴森怕人,床头灯打开,一抹亮意驱散了徐碧丽心头的恶寒。那个梦仿佛真实又遥远。她的妒意在滋生,是潜意识里觉得老赵的背叛,和女人孩子有关。她冻得浑身发抖,这才意识到只穿睡衣在高床上呆坐已经十来分钟,她慌忙用被褥把自己包起来,赤脚走下床。脚底凉意让她可以思考,究竟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真实?木地板有些年头,踩在脚下嘎吱嘎吱作响。夜里木板发出的动静听得异常清晰。

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你要去救他,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打电话。到公用电话厅打电话。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欢快地跳起舞来。她去穿衣服,把那件黑色保暖大衣裹上。让这个夜对她温柔以待。她推开房门,一轮半月悬挂天际,洒出无穷清辉。她静心听,风呼呼吹,带来似是而非的凄厉叫声。是警车的鸣笛,还是空寂的怪叫。

徐碧丽穿了一双高红色跟鞋,她下楼时候袜子忘了套上,这种人造革没有贴身的鞋袜隔阂,让她的脚跟隐隐作痛。她下意识瞅了一眼刘思影所在的起居室,一楼客厅大门锁着。白色帷幕把窥视者阻挡在外,仿佛这天井孤零零只剩下她一个。

石库门都是一个模子印刻,用石头做的一圈大门门框,以乌漆实心厚木门隔绝生人。走出去以后就是砖墙围起来的小租界,冷飕飕阴风吹着,吹到徐碧丽的骨头里。冻得直想钻被窝。因为太冷了,她走得很快,一刻钟的路,走了十分钟就到了。进到电话厅,她的手按在转轮号码上就不动了,她的手指并非僵硬,而是心在犹豫。那么冷的天,夜深人静,倏然一道电话,会吵醒孩子或者那个女人。她想到今天,在外滩的咖啡馆,老赵还是会坐在落地窗边,阳光痛洒在他身上,一份申报,一杯咖啡,恬淡寡欲地坐在那里。她认识的人老赵就是这个样子,绝不能够和梦里重叠。但是又凭啥,那个女人堂而皇之入主老赵的生活,这个伪君子,表里不一,作贱她的感情,她全身心付出,得到的却是电话号码和一个遥远的承诺。谁冒着枪林弹雨,流氓地痞的威胁,谁委屈求全,不顾家里人的封建包办,逃出高墙。她有一肚子委屈心酸,现在要摆在号码这里,数字可以转圈,那么她可不可以。

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才女李清照孤寂半生的写照,用到她身上,恰好不过。上海这座不夜城仍然以霓虹为主轴,辅之是暗影下的寂寞。尤其是芳心,都在歌曲里荡来荡来。她不是头一次走夜路,每一次夜路都有男伴跟从,让她免于恐惧。先前的勇气是孤胆,胆子消磨殆尽,就回到恐惧里。她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她走到石库大门低下,抬头看到门楣上的弧形雕塑,那是花,又不是花。

徐碧丽走进天井,没有希冀的灯光普照。没有香甜的夜宵佐以口福。无边的夜色浸染,月光羞涩到云团里,金桂飘香。是从很远的另一端传来。

天井里还有一把躺椅。她记得没有的。现在突兀出现。她坐在上面,忽然弹跳起来,只有物品,圆滚滚,冰冰凉,她走上前手指慢慢摸过去。手指连续滑了两下,再抓住是一个手电筒,顷刻间有亮光从圆壳眼睛里放出光来,照亮了虚弱的徐碧丽,徐碧丽脸上是未加修饰的惨白。

还有一样东西。是一面琉璃镜子。她用灯光打在镜子上,照出一张憔悴的面容,眉角有一寸深的皱纹横生在太阳穴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是热乎乎的,然而她的眼睛里结了一层霜。恐惧而凝,露结为霜。她现在这个样子自己都不敢认,她转头看了一眼封闭的一楼会客厅,是警示还是别有用心,都不那么重要了。

今天八点半还有一场重要的约会。她要收拾一下,徐碧丽要回去上班,她已经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她要到独立的工作中寻找存在的意义。

爱情这种东西在脸面面前,真的不堪一击。

崇高的理想是爱情的调位品而已。她把步子踩在木楼梯上,徐碧丽要让所有人听听,她回来了,明天的徐碧丽和昨天的徐碧丽是两个人,她们是追求自由真理的卫道士,也是在浮华世界里挣扎的小女人。

明天一定要大宝挂电话。告诉他帮她找个新的住处。同以前的徐碧丽告别。徐碧丽再也不愿意见到自己哭哭啼啼眼泪鼻涕齐飞的场面。就当作一场噩梦好了。

徐碧丽再次用脚蹬在木地板上,这就是一场噩梦。倒了血霉,碰见这样一个无良的小医生。

残月再次闪现,这次它找不到徐碧丽了,因为这个女人进入梦乡,做一个好梦。和凄惨无关,这次将是一个甜梦。

一个没有子弹和鲜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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