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在一个美丽的小城,住在靠近W山的一处小房子里。房子不大,却很温暖,一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小房子里时不时溢出欢乐的笑声。
房前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苦楝树。夏天的傍晚,一家人会围坐在苦楝树下乘凉,听阿爸阿妈讲故事、说笑话。这时候我不是在阿妈的怀里睡着了,就一定在姐姐的怀里睡着了。
我有三个姐姐,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一家人惯着我,好东西都是我吃剩下了姐姐们才可以吃的。我是在姐姐们的背上一天天长大的。姐姐们稚嫩的背和柔弱的肩是我记忆里永远的摇篮。
2
其乐融融的日子在我两岁那年被打的粉碎。
那年夏天,十岁的大姐领着八岁的二姐和五岁的三姐偷偷去河里洗澡,结果再也没有回来。等三个姐姐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回天乏力。
那天太阳很大,三个姐姐脸色惨白地躺在房前那棵高大的苦楝树下。斑驳的日光碎了一地,冒着森森凉气,似三个姐姐渐渐冷却的身体感觉不到一点温度。我的姐姐们再也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了,院子里再也听不到姐姐们的笑声了。我阿妈昏了过去。
这个家碎了,苦楝树垂首静默,十几年的光阴被它摇得支离破碎,恍若隔世。
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漫过村子上空,一眨眼的功夫便遮天蔽日隐隐雷鸣。一道闪电将天空劈成两半,雨从那道大口子里泼了下来,顷刻间山河滂沱。
老天流泪了,苦楝树流泪了,所有人都流泪了。
阿妈病了一个多月才慢慢缓了过来,阿爸则像个没了口的闷葫芦,从此惜字如金,一句话都不愿多说,每天只会用酒精来麻醉自己。阿爸在我的心目中成了一个酒鬼的形象,一天三顿喝,每顿一大碗,喝醉了就打我阿妈。
3
阿妈是那种典型的农村妇女,善良贤惠,任劳任怨,小心翼翼持家,死心塌地操劳。秉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观念,就算生活再苦再难,也没想过要逃离。阿妈把一切都归咎于命运,牙打碎了往肚里咽。
终于有一天,我捏紧拳头对阿爸说,以后你再打我阿妈一下,我就会还你两下,双倍的还给你,绝不客气!那一年我十八岁,个子高出阿爸半个头,魁梧的身体也比阿爸强壮了许多。我长大了。
成长的岁月里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开心、幸福,每天都是在提心吊胆中渡过,生活的压抑终于给了我一个发泄的突破口。
这一天,阿爸又对阿妈动手了。我没有客气,我用我复仇的拳头把阿爸打进了医院。那一刻,我疯了,十几年来的隐忍在那一刻迸发。阿妈瘦小的身体,在两个疯狂的男人身边转来转去拼命拉扯,嗓子喊破了,却无能为力。
我长大了,我有力的拳头终于可以保护我的阿妈了,那一刻我是自豪的。从医院里出来,阿爸的脾气果真收敛了不少。
我变了,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血性方刚的我遇到事情只会用拳头和武力去解决,争强好胜,遇事不冷静,喜欢用拳头摆平一切。
人一但放弃自己想不变坏都难,在最该努力的年纪我选择了放弃,我的人生也因此拐了一个大弯。
大二那年,因为打架斗殴,M大学开除了五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
退学以后,没有学校的管制我更加肆无忌惮,整天不着家,只知道疯玩,像打了鸡血般亢奋,一天到晚只想着干架,那时我们管着叫行侠仗义。
刚开始阿爸阿妈还追着到处找我,苦口婆心。后来习以为常了,也就对我不管不问了。我感觉我阿爸阿妈已经把我放弃了。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幼稚啊!凭一时的哥们儿意气,全然忘记了世界上还有亲情二字。没有灵魂,不懂生活,行尸走肉般活着。我浑身上下几十处伤疤纵横交错,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身上,当初以为是荣耀,现在觉得是刻骨铭心的耻辱。
冲动的代价往往是致命的。被人砍的最厉害的一次,我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十七天。我睁开眼睛的第一眼,看到只有阿妈一个人陪在我身边,样子憔悴又疲惫。
一觉醒来阿妈似乎老了十岁,心突然就像被砍了一刀,猛地抽了一下,差点落下泪来。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几十处刀疤,疼到昏厥也没流过一滴眼泪,但是这一次看到阿妈那憔悴无助的样子,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没有看到阿爸,我的心瞬间变得冷漠,当时我心里好恨呀。我冷冷地问阿妈,我都快要死了,他就不知道来看我一眼?再怎么着我还是他的亲儿子吧,他还是人吗?阿妈哭了,哭的特别伤心,她说臭小子,你知道你阿爸为什么没来吗?他是在家为你借救命的钱呢!你的这些救命钱都是你阿爸一点一点跪着借来的啊!咱们家里穷,没人愿意借钱给咱,如果不是你阿爸给人家下跪求人家,凑齐手术费,你这小命早没了,还能躺在这儿怨这个怨那个,你怎么就不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呀?如果你还有良心,回家给你阿爸跪下去!
我这才知道我阿爸并没有放弃我,为了救我的命,阿爸没有一点尊严地奔波着。他以前摔过,腿脚不好使,正一高一低、一歪一扭地奔走在石板台阶上,带着卑微的笑,一家一家地叩响邻居的大门为我借救命钱。我别过头去,不争气的泪水滚滚而下。
4
人总在经历一番挫折或者是频临死亡之后才顿悟,亲情才是世界上最割舍不掉的东西,人最本真的欲望,难道不是亲情吗?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候,父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亲情才是我人生路上源源不断的生命之泉和坚强后盾。而我那些所谓的哥们儿好友却是一分钱都不愿出,甚至都没来看我一眼。
等我出院回到家,看到我阿爸的头发全白了,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让我的阿爸阿妈从此有尊严的活着。我给我阿爸跪下了,我说阿爸,您放心,这些钱我一定会还清的!我会让您和阿妈过上最好的生活。
5
为了还钱,我什么工作都做过。在工地上做过小工,做过搬运工,下过煤矿,做过外卖,开过饭店还收过废品——股也炒过,最累的是下煤矿,那些小煤矿的门口又窄又矮,来回都是爬着进出的。爬着,像狗一样,腰都直不起来。下去是一个人,出来也许就是一个鬼。为了挣钱还债,我不在乎自己是人是鬼。
我用了两年的时间还清了所有的债务,用了五年的时间给阿爸阿妈在城里买了楼房,再后来,我成了家。当初我和我老婆是在打工的过程中相识的,我不知道当时是她的眼睛有毛病还是神经有问题,居然会看上我。怎么可能会有姑娘看上我?当爱情真正来临时,我竟有点却步了。我把我以前的破事如实地告诉了她,谁知她一点都不在乎我的过去。她温柔善良长相甜美,我觉得她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灵魂的天使。后来,她领我去见了她的父母,她父母居然没有任何阻拦就同意了我们的交往,还好吃好喝的招待了我,我想说她父母不是爱屋及乌,就是老眼昏花了。他们都这样相信我,我要是不对他们好,我还是人吗?
刚结婚的时候家里也没多少钱,为了让老婆上班方便,我贷款为她买了一辆十多万的车。这样她就不会受那日晒雨淋了。人这一辈子不能只是为了自己活着,我的生命是父母给的,我的小家是老婆给的,我爱他们是天道,我不爱他们天理难容。
我领着阿爸阿妈在城里看房子的时候阿爸笑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见阿爸笑过了。那笑是由衷的、欣慰的。別过头去,我偷偷擦掉了眼里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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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再老再破也是内心难以割舍的乡愁。今年清明节我回家上F,顺便拉着二老回老家看看。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程,老远就望见我们家的老房子了。房子默默地矗立在那儿,像一位故人。我的眼睛竟然又模糊了。
房前那颗高大的苦楝树又长大长高了,它已经挥舞着手臂迎接我们了。苦楝树下,一家人欢乐的笑声还在光阴深处响着,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