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几个月过得风平浪静,转眼便入了冬季。
鹤澜堂的白玉石地上,枯黄的落叶成堆,萧瑟冬景寂寂。天凝地闭,碧海也覆上了厚厚一层冰霜。
这一年的冬季来得委实唐突,说冷就冷了。凛冽北风呼啸着席卷过这座神族的最高学府,将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晨露也一并冻成了白色的霜花,飘落屋檐,落在廊前。
雪白的衣摆扫着翻飞的霜雪,偶尔带起零星残叶。衣裾之下,白底云靴纤尘不染,一路向着理算斋的学舍而去。他步履轻盈,闲庭信步,好似不过是在这天寒地冻中悠闲地散着步。
依旧是掐着巳时的点,天祁君公孙念出现在了学舍门口。他着一席厚重的霜色锦缎衣袍,可这样的装束在如此寒冷的冬日里却依旧显得过于单薄。
明煜神君的眉心不觉拧了起来,心浮气躁地目送着他入了座,被他带来的一阵清冷寒风糊了一脸。
身体底子好就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吗?
明煜神君在羡慕嫉妒的同时不免生出了些许愤恨,还掺杂着想给把他踹回被窝的冲动。他委实是光瞧他就觉着冷,也不知那人到底冷不冷!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这才勉强把注意力又集中到了课堂上。
今日,天祁君公孙念并没有在理算学的课堂上打瞌睡。他支着头,目光落在了课本上,看起来还算认真。明煜神君的心思本就放在那个人的身上,自然也察觉到了在那人傲娇受学的表象之下,心思实则早已是飞到了九霄云外。依旧是装得毫无诚意,夫子都讲了足有一刻钟了,他也不晓得把课本翻上一页装装样子!
目光悠悠在众学子中转了一圈,明煜神君的视线又一次停留在了那位新来的俞纵身上。那虔诚受学的模样倒是与他那读书读傻了的胞弟明汐神君有得一比,却又不似那书呆子一般只知道埋头记笔记。他坐得端端正正,板正清冷中透着一股天府中鲜少有的仙风道骨之气。明煜神君不禁支起了下巴,打量起了那个人。大半年前鹤澜堂门口那场架被传得沸沸扬扬,只可惜当日自己不巧回了一趟九重天,没能赶上这场热闹。明煜神君有些懊恼,又有些好奇。如此本分好学的学子在整座天府都算是稀罕物种,想来定会受到众夫子们的喜欢。若是他当真如传言中的那般手上有些能耐,大约夫子们也不会错过大好时机,定要拿他当正面教材来好好教育他们这些懒散混日的大家子弟。那样一来,怕是那些公子们就更不待见这位新来的同窗了。
呜呼,哀哉!
就在明煜神君为盘古俞氏大公子俞纵操着不着边际的闲心时,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又打了个寒战,下巴从手掌心滑落,往书桌一头栽去。猛然回神,将涣散的思绪悉数收敛,开小差的皇子这才摆正了身子。余光往身旁一撇,便见着公孙念正盯着他,脸色也不太好看。他这发小虽然长得人神共愤了些,但暴殄天物的是他这个人不爱笑。非但不爱笑,还经常沉着一张脸,好似谁人欠他似的。此时,他那张脸沉得竟比往日里更叫人畏惧三分,仿佛周身散着刺骨的寒气,让人不由想要退避得更远些。
明煜神君心有余悸地收回目光,继而茅塞顿开。怪不得方才自己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原来是因为沐凌那小子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还要来一招雪上加霜!他这副形容,是有人招惹了他?明煜神君寻思了一番,却又百思不得其解。方才他进来的时候明明还挺正常,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便就翻脸了!
最要命的是……为什么啊!
堂堂神族皇子明煜神君从小给公孙念当出气筒当习惯了,多少也摸得清他的脾气,他生气无非就是有人招惹了他。通常情况下,明煜神君会换着法子开导他,再给他排解排解,这事多半也就过去了,并不会累得自己或者他人遭殃。可眼下是在课堂上,滔滔不绝的只有夫子一人,又有谁能招惹到他呢!小心翼翼地又看了公孙念几眼,明煜神君觉得自己遇到了些麻烦。
下学后,他一如既往地跟着沐凌出了学舍,却又鬼使神差地在理算斋的月亮门口收了步子。明煜神君隐隐觉得今日不必自己同自己过不去,非要寻这趟晦气,且他连沐凌究竟为什么会生气都不知道!
一回头,便见着瘦得猴样的姜翊自远方来。大冬天的,他即便着了厚实的冬衣,却依旧掩不住他那单薄的身板。除了上课,姜家长公子嘴里依旧没消停的时候。瞧他那模样,定是刚出学舍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丢了片叶子。明煜神君委实难以理解,难道嚼叶子也会叫人上瘾?嫌弃之余,他突然灵机一动。想起数月前还欠着那人一顿八卦闲聊,明煜神君顿时觉得今日倒是个还旧账的黄道吉日。既能躲一躲沐凌,又好补一补那日落下的好戏,顺便从侧面了解了解俞纵这个人,还能把欠别人的给还了。于是,他端好了自己皇子的架子,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
“启华兄!”
得见此情此景,吊儿郎当的姜翊赶忙站得端正,恭恭敬敬地还了礼。
“大殿下!”
“今日……”他顿了顿,一时找不出个风雅的词来形容眼下的鬼天气。因是在冬日里,手中惯常执着的那一杆金贵的紫竹洞箫又换成了玉扇。此时玉扇合得紧紧,也就行以装腔之用。他拿在手中敲了敲掌心,尴尬地咳了两声,遂话锋一转,“本君突然想起来自己貌似还欠你一场八卦未聊,不知启华兄今日是否有这个雅兴?”
姜翊眼睛一亮。可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再被冷风那么一刮脸,他倒是生出了几分褪却。明煜神君观了他的神色,又揣摩了一番他当下的心境,遂就使了以退为进的路数。
“若是启华兄不方便……”他刻意顿了顿,等着对方接话。
果不其然,姜翊心中立刻算起了小九九。自祸从口出传了公孙念和风瑶的八卦后,风瑶那凶婆娘见他就赏脸色看,好似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口舌似的。这几个月,姜翊过得委实无趣,连个打嘴仗的人都不得。眼下明煜神君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竟不跟着天祁君鬼混反而要来同他聊八卦!难道,形影不离的明煜神君和天祁君公孙念闹矛盾了?一时间,姜翊的八卦之心又起了来。
“方便!绝对方便!”
按耐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姜翊勉为其难地寻了处挡风的拐角便迫不及待地收起了明煜神君欠的债。
冬季的天府湿冷,即便是无风无云的日子,日头也没什么威力。眼下云厚风冽,立在室外吹上那么一吹,寒意直钻骨缝,是个头脑麻利的都不会选择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喝茶聊八卦。于是,二人便就寻了这么个寒掺的地点将就将就。缩着脖子躲在拐角处窸窣碎语,乍一看,这二位委实不太体面,好似正在计划着什么拿不上台面的勾当。而实际上,明煜神君听了几句便就又失了兴趣。因为姜翊口中说的那些他早就听腻了,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可出于为仙之道和与人谈话的礼貌,明煜神君还是秉承着良好的皇族教养,顶着刺骨的寒冷将这笔账还清了。
末了,姜翊还唾沫星子横飞地贬低了一番盘古俞氏。待到将想八卦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倾吐完,也没见对方有什么反应。于是他不解道,
“我说大殿下,是鄙人说八卦的功底退步了还是您对八卦的要求提高了?怎么说了半天,感觉是我一人在唱独角戏!”
明煜神君讪讪一笑,“这不是天寒地冻,将我这一颗澎湃激扬的八卦之心给冻住了嘛!”
姜翊无趣道:“听八卦难道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虽行的是不上台面之事,却还是得应着天时地利人和。”他继而诚恳地撇清了关系,“今日我诚心诚意想同启华兄闲聊一番,奈何天公不作美,败坏了你我的兴致,委实可惜。”
嘴角一撇,神农姜氏长公子觉着今日这笔账明煜神君还得挺敷衍,自己收得委实有点亏。于是他循序渐进,意图捞回点利息。
“你就没什么好奇的想要深入了解一下?”
明煜神君认真地想了想,诚恳地摇了摇头。
他复又不甘道:“那公孙念和风瑶的八卦你有没有兴趣?”
嘴角抽了好几抽,眼角也跟着抽了好几抽。如果明煜神君面前有面八角棱镜,他就会发现自己此时的脸色有多难看了。
对面的人破天荒的一副想要将他扒皮抽筋的形容叫姜翊识相地闭了嘴。心了这位皇子护内得很,容不得他人说自己兄弟坏话。心中啧啧一叹,姜翊不禁为未来的太子妃担忧了一把。这么下去,也不知待到这位皇子娶妻后,会不会重友轻色!
明煜神君勉力维持着和颜悦色,可在姜翊看来,这一笑却比方才他使脸色时更瘆人。
于是他两手一摊,“又没得聊了!”
听了这么久的老调重弹,又莫名糟了一趟心,明煜神君委实巴不得早些结束这场无聊的谈话。他本就是为了躲公孙念才一时兴起抓了姜翊当挡箭牌,既然现在目的达成也顺便将旧账还清,那也没有必要再继续立在这处吹风受冻。于是,明煜神君便接着他的话结束了又一场毫无意义的闲聊。
姜翊垂头丧气,捏着鼻子缩着脖子便独自离开。
明煜神君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也从角落里闪出。他今日有些心情低落,是以此刻精神头也微微不济。可还未及他多走几步,却又撞上了他想躲的人。只消一眼,他便瞬间精神到火冒三丈。
大冬天的,天祁君穿着算是单薄的锦衣正独自一人躺在树上打瞌睡。
心中一簇怒火莫名燃起,明煜神君大步去到树底下,抬头便不客气道:“你给我下来!”
树上没有动静。
他怒道:“别装睡,我知道你醒着!”
树上的人依旧没下来的意思,倒是闭着眼睛开了口,“殿下如何知我未睡?”
这不是废话嘛!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风,还能睡着的怕只能是个死人了!
“要睡回去睡!”
“一会儿还要去上课。”那人竟答得理直气壮。
明煜神君气笑了,却呈皮肉分离状,他遂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还在乎上课?”
树上之人嗯了一声,“想在乎的时候,偶尔还是会在乎一下的。”
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能把一位涵养极佳的皇子气到想动手伤人,这四海八荒恐也只有头顶躺着的那位了。明煜神君压低了声音,却带着危险的吐息。
“你给我下来,回去穿件披风再来上课!”
“殿下管得可真宽!”公孙念索性枕上了自己的胳膊,一副“任你怎么说我都不下来”的作死形容。
眉毛一扬,明煜神君冷笑一声,衣袖也随即一甩,“冻死拉倒!”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公孙念再次悠悠地闭上了眼睛。这不过才晨起的光景,困倦之意便排山倒海。他觉得仙身内的力量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压抑得他五脏六腑灼灼,可四肢却疲软无力,如坠冰窟。这冰与火的交融,融去的是他的气力,想要将他拽入更深的沉睡。唯有这冷冽寒风透过衣裳刺激着他的神识,提醒着他继续与这股疲乏对抗下去。
异样之感一阵一阵,来时毫无征兆却异常汹涌。公孙念明白,倘若有一日自己不巧在睡梦中遭遇这冰火交锋,怕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挣脱开。他还不能睡过去,在那场天劫结束之前,他需寻个更好的法子来适应这样一具不太给力的仙身。
可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