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小说《红夜》10,11,12,13(完)

(青韦明天九月一开学,就把文章都发了哈

第十章


2013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十一点。

  路上已经没有行人,甚至流浪汉也都有了归宿。

  圣诞快乐的曲调慢慢飘远,最终远得不可耳闻。

  阿塞扶着墙,一步一步捱着。天空下起了雪,雪花一点一点下着。他好想变成天上的雪花,即便冷得刺骨,但是身在高处,可以看见阿诺在哪里,纵然要飘过全世界所有的地方,直到春天来临,自己融化落在泥中万劫不复,他也心甘。

  他记得,阿诺对他说过,他工作转正后的第一个圣诞假期,想和他去一趟挪威,看看挪威的森林里下雪的样子,——毕竟他觉得米兰的雪天实在是不太漂亮。他想在冬天挪威的森林里唱《挪威的森林》。阿塞当时只是笑笑,心里还在想呢,这应该是全世界最奢侈的歌了吧,要专程去一趟挪威才唱。如今,约定的时间也到了,天气刚刚好,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带上从里米尼赶来的妈妈,坐上飞机,在云霄之上睡去了,可是那个许下心愿的人,却迟迟没有来。

  他继续向前走去。

  他走进一条黑暗的甬道,看到一个破败的摊位,他想起来了。这个地方,还真是来过不止一次。阿诺和他曾一起走过,过去,有一个很小的电动车修理铺,阿诺和他扛着那辆油箱摔漏了的电驴子来这里修,结果修过四五天的时间,电驴却彻底报废了。

  气的阿诺来到这里,一把抢过修理师傅的工具,一通叮叮当当电光石火,一个人骑着已经能运作的小电驴,七扭八歪的扬长而去,阿塞在后面灰头土脸的追,留下师傅在风中凌乱。

  似乎是因为某些执念,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年前的自己,修理师傅在这里,阿诺也在这里。他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只剩下一堆薄薄铁皮的门。

  垮擦一声,吓得他一个激灵,腐朽的铁门,被他一碰,顿时一团散沙一样尽数碎在地上。

  这铁门是沙子做的么,靠。阿塞四周望望,没有人,这才放下心,又看看承载了回忆的铁门变成一堆齑粉,不由悲从中来,摇摇头,准备离开。

  经过修理铺的侧面,干净的玻璃窗前紧紧堆着一些匠人废弃的器具,包括一些锅炉,甚至还有一些一看就不是工匠用的东西,比如生锈的锄头,都把窗户封得严严实实。和前几天他摸索过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阿塞轻轻叹了口气,走了。

  前面是黑暗的丛林,如果没错的话,对面应该是个荒废了的公园,很小,设施很差劲,又偏远,也没人去了。

  他走进丛林。如果找不到阿诺,那他一定要一月上旬以前救出阿珊,要不然,孕期超出了三个月属于非法堕胎,阿珊如果堕胎,可能受牵连,要吃牢饭的。想着,他暗骂一句堕胎令恶心的不能再恶心。

  这里距离城郊不远,要不然,他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到过年后去救阿珊。那扇窗户很好认,是整栋楼里最干净的一扇,里面还包着一层纸壳箱……

  忽地想到什么,阿塞停下脚步。

  …干净的窗户?

  一些七零八碎的信息和记忆连缀成面席卷而来,阿诺和他曾来过,因为这里维修非常便宜;阿诺曾阴阳怪气的讽刺维修点老板,这个地方简直太“容易”找了,找到这里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现在能看出来这里没有人了,这是一个流浪汉都不愿意呆的地方,更不会有哪个闲人来到这里;阿诺那么机灵的人,又怎么可能乖乖呆在病房等死;前几天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好像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可他那天的幻觉太严重就没放在心上;如今程的手下大张旗鼓在城里横行,却从没抓住他,不就是因为,他躲进了狗洞吗……

  “阿塞,一起去挪威好不好嘛,我拿我的奖金,你不用掏钱。”

  “阿塞,起来了,快十二点啦,来守岁呀。”

  “我的天,今年米兰怎么没下雪,还冷的要死!不行,我明年必须去挪威。你,你别拦我,我上网看机票…噫!这么贵?!”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开不开心?怎么?觉得我今天加班,回不来了?吼吼,你看这是什么?木糖醇的不胖人,生日快乐宝——”

  “哇,叉烧饭!大狗狗,你对我真好——”

  “走!快走!就现在,从窗户走!离开这里,离开米兰,越远越好,走啊!”

  “…塞…!塞吉奥,…塞吉奥…塞吉奥…救我……救命……”

  “塞吉奥……”

  “救我……”

  风一吹,泪水不可抑制的洒落,他顾不上腿受冻复发的旧伤,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向修理铺,快得似乎迟一秒,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化为齑粉的门后,一层扭曲的丝网。里面黑的什么也看不见。阿塞发了疯一样撕扯,钢丝穿透手指硬邦邦的角质,手心鲜血直流。他跪下来,用尽全力想把丝网向上拉开。他清楚的看见,里面有人蜗居的痕迹。

  泪水打落在钢丝上,打落在伤口上,顿时钻心的疼。抱歉。抱歉。抱歉。

  或许是天上的神在作旨,看到了这个可怜人,他拼命拉扯的丝网好像遂了他的意,嗖地飞了起来,挂上天顶。顿时,扑面而来一股灰尘的气息,以及浓烈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泔水混合的味道。

  他的面前,不到十公分的距离,首先看到厚厚的绷带,再是绷带下一只彻底化脓、拼命向前伸要抓住光的手。绷带缠绕,看不到脸庞,他似乎一路蠕动着身体爬过来,血迹从身下,蔓延到房间的一角。房间的一角地势下陷,蓄积着泔水,旁边是一个草堆。

  一定是神父下凡,他一定是神父下凡,因为阿塞真真切切的,听见他真真切切的哽咽着念了一句:

  “塞吉奥。”

  他身子向前探,一把抱住他的小猫儿,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小猫儿。

  他还想用尽全部力气抱住他,紧得让小猫儿融入他的身体;他更想一遍一遍一遍比一遍更大声的向天哭喊小猫儿的名字,喊到他再也发不出声息。

  丝网在天上颤颤巍巍的没挂住,刷地掉了下来,重重如断头闸刀砍在阿塞的背脊上。上百根钢丝穿透风衣,直扎入肉。阿塞流着眼泪强颜欢笑,把阿诺从地上轻轻抱起来,抱进冰窖一样的屋子里,极尽轻柔地放在草堆上。阿诺微弱却仍然带有一丝温度的呵气流过阿塞面颊,阿诺的手颤抖的搂住阿塞的脖子,阿塞感到后脖颈一片粘腻潮湿。

  “是我,阿塞,塞吉奥,你的大狗狗,小猫儿,阿塞来了,阿塞来晚了……”

  月光下阿诺的身体被照耀的忽明忽暗,厚厚的红色绷带几乎裹住全身,甚至裹住了他的双眼和鼻梁,肘弯处的绷带更是殷红一片,活像从血滩里滚出来的木乃伊。这可是阿诺的身体,可是他无数次睡前抚摸、起床亲吻过的身体啊!一股悲愤涌上心头,他啪啪啪啪连打自己好几个耳光。

  “我不好!我不好!”

  啪!

  “为什么我不早来一点!蠢死了!”

  啪!

  “让你呆在冰窖里!”

  啪!

  “让你喝泔水!”

  啪!

  “让你血化脓!”

  最后打自己的力气都消耗殆尽,阿塞混若无骨的、头像失重一样落到凸起的双肩里,气若游丝地喃喃:

  “早知道我这些天还睡什么觉!我就该一刻不停的找,如果我少睡一点,我去医院的次数少一点…如果我的步伐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你就……你就……

  “跟我在一起的日子尽吃苦去了……早知道生命那么脆弱,我就该在一切都风轻云淡的时候更珍惜的,该对你更好的,你备考的时候我这个混账还想过分手,我甚至对你甩过脸色,我甚至还和你骂,骂脏话,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差一点打了你!…我好想多挣一点钱,在你十七岁的时候就换个好房子,不让你四年才考上大学,更不会让你因为那盏狗屁的灯而患上近视……”

  抽噎声戛然而止。阿诺似乎在说话,声音虚虚的,像在云彩上飘,在跑调。

  “…”

  “你说什么?”阿塞抹干眼泪,凑上前,趴在地上,把耳朵贴上去。

  “哭…”

  对方剧烈咳嗽一声,长吸一大口气。

  “…哭屁!”

  阿诺胸口使劲一起一伏,吐字咬牙切齿。

  “老子好的很!你干嘛!?哭丧啊!”

  “丧”字还没说完,他嗷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开了。

  阿塞再一次把他揽在怀中,小猫儿的身体在怀中不停的、剧烈的起伏,却始终不见他的泪水,哭声震得他心里剧痛。层层的绷带异常温暖,渗透出阿诺的血,和阿塞手上的血混杂在一起,这也算是血肉相融了吧,他想。就像十七岁的阿诺被欺负时的心疼,像考试落榜时的安慰,像录取通知书送来时的喜悦,像他第一次跟踪程、夜晚失踪,他骑着电驴找到他时失而复得的激动,像四千多个日夜如一日的起床拥抱的幸福。就像阿诺的名字,他紧紧搂住,这是主赐他的,这是主赐他的。

  他双膝跪地,向上看,看到墙上悬挂的残损的神父画像。左臂抱着阿诺,右手在自己额前、阿诺头顶,画了十字。

  2013年12月31日。

  阿珊放下手中的书,看向窗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棕色的纸板。

  她在树上刻下第六十三个指甲印。这是她怀孕的第六十三天。

  自从见到阿塞以后,她的情绪一直不受控制。归顺了程的心再一次复活,如果阿塞还在,如果能救出阿诺,什么时候,他们就能来救她了?然而阿塞离开后,五天,六天,九天,十天,半个月,一个月,始终没有在夜里,听到阿塞在窗外的声音。也许是已经遇难了?也许是救了阿诺后,真的像程那样说的,撇下让他们深陷水火之中的自己,去别的地方逍遥了?怒火,不甘,懊悔,加上孕期的阵痛,交织杂糅,化成一只恶兽,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她的内心。她什么都不恨,也不恨程,只恨夺走她逃生之路的阿诺,只恨那天她为什么那么善良,让阿塞先去救阿诺,如果她自私一点,哪怕一点,她就跟着阿塞离开,就能重见天日了……

  阿诺,你个没良心的,你忘了高中的时候我成天怎么帮你了么?你以为我不害怕他们的拳头么?你知道你辍学以后我独自替你背负了多少么?你不记得是怎么找到第一份兼职的么?我对你的好,对你的真心,你尽数都忘记了么?对,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是想让我坐牢对吧?不想让人知道你曾经狼狈的模样对吧?你甚至还不如程可靠,他每天给我送饭,每天陪我说话,每天替我解闷,这三个月来我哭都是在他怀里哭的,笑也都是在他怀里笑的……

  房门被推开,程走进来。能看出来,他心情很好。阿珊赶忙擦掉眼泪,却被程的手抢先一步。

  “怎么了?”程的手掌很温暖,很温柔,“不舒服了?”

  阿珊摇摇头。

  “做噩梦了?嗯?别怕,有我呢,我不是来陪你了么。”

  阿珊抽抽鼻子。“没。想你了。”

  程笑了。

  “今天一起跨年,嗯?”程转过身拿东西,“你还不知道吧?十二月三十一号了。”阿珊的眉毛不自觉挑了挑,程把今天的晚饭端过来:“今天稍微多吃点好的吧。没关系,都是孕妇适合吃的,不会影响身体,老婆。”

  “老公,你真好。”阿珊由衷的说,随即蹭到他怀里。

  她承认自己变坏了。她曾经不是这样的。可是远在天边的阿塞,和近在眼前的程相比,她没有他选。

  程今天很有耐心,一口一口喂阿珊,阿珊乖顺的吃饭,两个人依偎着,就这样,窝在雪白温暖的被褥里,听到新年的钟声,度过年夜。

  彼时,阿塞和阿诺蜷缩在冰天雪地里的修理铺,听着四处漏进来的呼呼风声。身下的草堆凹凸不平,是阿诺硬邦邦的血块疙瘩。身上的绷带,有的地方被重新包扎。阿塞把风衣脱下来,披在阿诺身上,里面只穿了一件毛衣的他蜷缩成一个球,躺在地上瑟瑟发抖。

  阿诺气息很微弱,也很均匀,睡着了,时不时咂咂干裂的嘴唇,他好渴。

  阿塞看向别处。墙角的低洼处,下水管滴落的泔水都冻冰了。

  他撩起毛衣袖子,在整条胳膊上找了一处受伤最少的,一咬牙,使劲咬下去,顿时,干干的嘴唇感受到滚热的潮湿,舒服的他也想吮几口。

  他用手捂着胳膊,迅速递到阿诺唇边,把他的嘴留出一点缝,松开手。汩汩的血流涌出,流到阿诺的嘴里,看见阿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笑了。

  一些鲜血没有接住,顺着嘴唇流到下巴、颊边,晕染到绷带上,不一会,阿塞咬破的伤口凝固了。他把冻结的血块狠心撕裂,又流出一些鲜血,小猫儿尝到了甜头,自觉的张开嘴,血液流到口中。

  如此往复,很久以后,血液再一次凝固,睡梦中的小猫儿似乎满足的咂咂嘴,安睡过去。

  阿塞顿时像饿虎扑食一样,疯狂的舔他的脸颊、绷带,把那些滞留的、还没凝固的鲜血一口一口吞到肚子里……

  也不算是第一次见阿诺,但是第一次以“家长”的身份来校门口接他。

  挤进衣着光鲜亮丽的母亲和笔挺伟岸的父亲的行列中,受到人们刺骨的目光,他感觉今天好冷。看天,一会要下雨。

  很快,有第一批学生出来了。三三两两,有说有笑。阿塞不去看三五成群的女孩,翘首在男生堆里找到那个黑头发的小矮子,却又想起来,阿诺从不和同学成群结队走。

  他等,一直在等。身边的家长或司机接到孩子,一起走了,很多学生,几个高个子男生,指着他的鼻子笑,躲到一边。拥挤的身边很快留出一大块空地。他也记不住是第几批学生出来了,等到老师都离校了,天也黑了一半,终于在空阔如黑洞一样的校门口,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瑟缩着,躲避着,踉踉跄跄走出校门,身边还伴着一个黑头发的女同学,女同学和他再见,转而离开,留下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阿塞心中一喜,继而狠狠一疼。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台阶上四处望了望,看到他。他高兴的朝他挥挥手。小身影踌躇了一会,走下台阶,慢慢挪到他面前。他高兴地想帮他卸下书包,可阿诺就像没看见他似的,目光呆滞,径直向前走去。

  阿塞“哎”一声,急忙赶上前拉住他,手中的胳膊颤抖一下,弱弱的挣扎。

  男孩单薄的有点可怕,胸前已隐隐能看到一点肋骨的形状。头发像是被人扯过,凌乱的像鸡窝,他赶紧伸手抚平,手上却沾了一小撮带血的黑色头发丝。阿诺的右颧骨上有淤青,再往下看,锁骨上方一个烫得发焦的伤痕,已经有了深度。校服皱巴巴的,领口冒出一堆线头,胸前半敞,第一枚扣子不翼而飞。

  心里又是彻骨的疼,后背都有些发寒。他忍不住,大声问他:

  “怎么了这是?!”

  男孩倔强地扭过脸。阿塞板住他的肩膀却根本扭不过来。男孩背过身的身体一抖一抖,连向前梗出的胸锁乳突肌也在发颤。

  天上下起了雨,雨水顺着乱糟糟的头发丝滴落到阿诺的脸颊上流到耳垂上,顺着胸锁乳突肌滑落到锁骨,流到衣服里。

  阿塞想都没想,把身上的带帽风衣脱下来,给他披上,又去抓他的书包:“衣服穿上,不许淋雨,书包给我!”

  男孩死命抓着书包带,身体使劲挣扎:“我不要!不要!”

  “摘下来!把衣服穿上!”

  “不要!”

  一人抢夺,一人闪躲,挣挫之际,挂在阿诺身上的风衣啪地掉到身后的泥水坑里。

  阿塞手上的动作僵住了。

  阿诺的神情还是那么空洞。

  阿塞捞起衣服,有些掉色的风衣,却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衣服湿的能拧出水来。顿时,压抑,愤懑,不满,怒火,席卷全身,他把湿风衣狠狠摔在阿诺的书包上,阿诺晃了晃,头向他栽倒。他反手拧住阿诺快见骨头的肩膀,发了疯一样摇晃:“狗东西!榆木疙瘩!不识好歹的东西!真把我当你爹了?心里有气?委屈?操!你大爷的委屈跟我发什么火呀?你去,你有种,你打回去!我他妈的,跟你在一起遭了多少罪?天天像条死鱼一样在我面前摆个臭白脸!你想死?你去!去呀!你敢去死吗?”可当阿诺透明的泪水划过侧脸,他又瞬间发觉自己的过分,他都说了些什么呀,对一个才十七岁就受尽委屈的孩子?一发力,把书包扯下来,可看到书包之下的校服时,他惊呆了。

  皱巴巴、藏着掖在书包后面的白净校服,却画着各种各种五彩斑斓的字画。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露骨恶心的贴画,竟比他骂看门狗的脏话还要恶劣三分。

  怀里的小高中生哭得很凶,伸手背到后面试图挡住,被他气愤的扇开。

  气冲上脑,他拎小鸡一样把阿诺拎到几个还没走的学生家长中间,正是适才冲他笑的那几个。他使劲扯了一下阿诺的校服,那些污言秽语顿时暴露在外。阿诺背过身去哽咽,深深低下头。

  “谁呀?谁干的呀?啊?好啊,不接一趟孩子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们这群‘阳光干净’的高中生!”

  阿塞面色涨红,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写字的人生吞活剥。几个高中生吓得噤声。

  阿诺一把扯过湿风衣,裹住头,挡住脸,颤抖的幅度更大了。

  “好啊,你们都来看看写了什么!这就是你们高中生的素质!这可是在学校!你们让他怎么过?一个十七岁的学生,天天被这么写,还有,还有脸上的伤,胸前的烫伤,头皮都给你们抓破了!你们让他在学校怎么学习,怎么活?

  “哪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狗崽子,有种给老子站出来!”



第十一章


  “哪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狗杂种,给老子站出来!

  “怎么,有脸做没脸认啊?你家的是孩子我家的不是孩子啊?

  “怎么,学校里有人了不起吗!有了孩子的那一刻,老子就当半只脚踏进监狱,妈的你大爷我怕过什么!”

  阿塞能想象到他的表情就像瘾君子发病一样恐怖。没有人站出来,反而有学生吓得腿一软,和家长跑路了,他分明听见家长嘟囔一句:“又不是我家儿子。

  “神经病。”

  他忍住了。他心疼地把哭得更加凶的小高中生揽进臂弯里,恨铁不成钢的骂:“哭什么哭!你爹给你出头还哭!”

  一个瘦高英俊的男高中生噗嗤一笑。

  “把头转过来。”

  这不是阿塞对他说的,而是那个高中生对阿塞说的。

  急火攻心之下,阿塞不可理喻地转过头瞪他,才发觉着了他的道,忽然觉着他有些面熟。

  “不认识我了,你的少东家?”

  意识里,他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揽住阿诺。他感受到恐惧。

  “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个在酒吧扫厕所的,连爹妈都没有,前些天刚和你相公分手吧,哪里来的儿子。”

  心里似乎被什么狠狠扎了般,阿塞胀紫的脸顿时泄了气,却听到那人悠闲自得的、面泛微笑继续说:

  “我爸是这一带的酒水供应商,我妈在市委。怎么着吧,是让‘你家’这个兔崽子给我磕头道歉,还是你给我磕头道歉?”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登时戏剧性的扭转了局面。

  “酒水供应商”五个字,在阿塞心头猛的一荡,随即震悚起来。一肚子的气愤,一肚子的憋屈,在十几岁的权势面前再也发作不起来。

  先前一个人都没有的街头下起瓢泼大雨,然而路人就像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在阿塞身后围成一堵墙。那个趾高气扬的高中生打着伞,一手插兜,绅士的微笑,像极了不沾人间烟火的富家公子。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刺到衣衫褴褛的阿塞与怀中的阿诺身上。阿塞抱紧阿诺,用风衣罩住他蒙住脸。

  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来给自家小孩讨公道,结果要给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毛孩磕头?!

  男孩冷冷,“拜托,很值当的。要不然,后果你们也知道。”

  这边的阿诺一个激灵,似乎已经腿软了,一切都已经证实,面前这个同岁的男孩就是凶手。怀里的身体一矮,双膝一弯,嘴里呜咽着:

  “康帝,少爷,拜托,求求你,康帝老爷……”

  阿塞又像拎小鸡一样把险些跪下的阿诺拽了起来,带着哭腔嘶吼:“你敢?!你叫他什么!你给他跪一个试试!”

  阿诺捂着脸,不停颤抖,哭得快要窒息。

  他不想再听到臂弯传来的呜咽,闭上眼睛仰头冲天。雨水顺着头发沿像瀑布一样流到眉弓,流到鼻梁,呛进眼里、鼻里、嘴里。此刻,他也有想哭的冲动。

  当他睁开眼,眼睛是血红的,但没有眼泪滑落。

  他撩开湿透了的头发,轻轻拍了拍阿诺的后背,从怀里掏出自家家门钥匙给他,温柔地说:

  “你先回家做功课去。等我。我去买点菜。”

  裹着风衣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阿塞怒吼一声:“回家!!!”

  攒着钥匙的小手扯着风衣,崩溃的冲破人墙,冲进雨幕。

  阿塞回头看了看,听到身后康帝的笑声。他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周遭呼呼的风声,像极了那天风雨。阿塞猛地惊醒,脸上泪水一片,枕头也是湿的。

  阿诺仍然静躺着,好几天了。

  他不放心的摸摸阿诺的额头,不热不冷,放心了。

  阿塞蹬上鞋下楼,用围巾遮住脸,去附近的地方买吃的。

  他们逃离了马恰齐尼,长途跋涉来到一区二区交界处,住在一家旅店里。这家旅店是个黑店,价格贵不说,条件也烂的一批,二月末依旧冷得要死,还没有电热毯。唯一的优点是不用看身份证明,给钱就能住。阿塞心头涌起恨意。他恨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没有能力保护好他。

  阿诺已经恢复了一些,脸上的绷带逐渐可以拆开,右眼框似乎被打得向内凹了一点,黑黑的,好看的眉毛掉了将近一半,鼻子一侧也变得有点扁。嘴唇裂了个口子,但问题不大,可以慢慢说话,只是发音有点变调,有点滑稽。他说右眼睛似乎看不太清楚,但左眼睛没有问题,很清楚,还和他调侃说,早知道右眼睛会坏掉,上大学时阿塞就不该给他做两只眼睛的激光手术,只做左面的就好了,还能省一半的钱,一大笔钱呢!。

  慢慢地,腿上的绷带也能拆开了。所幸绑着绷带,冬天没怎么冻坏掉,阿诺使了使劲,十来天后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可上下楼还是个坎。

  可单单两只胳膊,像没有骨头一样无力的耷拉着,据他所说,当时肘弯被开了两枪,右肩左腰也是,估计是够呛了。阿塞很伤感,很自责,但也没有办法,这么短时间就康复成这个样子,阿诺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

  其实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这些天来他也总惦记着水深火热中的阿珊,阿诺残了也好,至少命还在,他好怕阿诺身体一康复,就背着他去了。如今的日子,和从前相比,变化翻天覆地,却又好像没有变。同甘共苦了十多年的人本就是一种奇迹,痛了流一半眼泪,累了分一半被窝,笑了抒一半欣慰,醉了露一半酒窝,感觉失去了全部时,抱一抱对方,还能在泪眼里知道自己还全部拥有着最后一样东西,比金石、比房产、比结婚证都要值得信赖。他早就知道他们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友情爱情和亲情,就像阿诺不忍心他下班走回家,狠心买了一辆二手车亲自车接车送(那时他的工地还没有搬迁到家门口,往返需要很远的路程),阿诺技术特别好,车开得又快又稳,他坐在副驾驶上安心睡去,醒来依旧看到的是阿诺驾驶的侧颜,背后雾霭沉沉,因为眼窝深,疲惫时双眼皮就变成了三眼皮;又像如今他幸福的发觉自己看阿诺残破得有些狰狞的面孔也不觉得抵触,处理阿诺的脓血和裤子上的大小便都不会觉得恶心,因为他坚信,这是主赐给他的。

  拎着一大堆面包肉烧饼,阿塞走到门口,看到隐隐有了一点绿色的草丛。快三月份了,再过半个多月,楼下的花都开了,阿诺,阿诺,你什么时候能出来看呢。

  走到门口,看见有人站在那里,估计是主人家来要钱了。可再走近一看,顿时眼睛里恍惚了起来。

  人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套着咖色阔腿绒裤,趿拉着阿塞的灰色运动鞋,上身白花花的一片。小人吃力的朝他招招手,手招到一半,又放了下来。

  阿塞眼里一热,心里再是一急,冲过去。

  “你干嘛!回去!外头冷死了!”

  阿诺摇摇头,撅着嘴。

  “你就,不问问,我怎么下来的嘛?”

  焦急之下,阿塞竟然没有注意。旅店没有其他人,阿诺是自己,一步一步走下来的?!

  “切,你不知道我耗费了多少功夫。累死啦。”

  说着,阿诺竟然举起一只伤手,直接把布袋的一个提手接了过去,稳稳抓在手里,直接走上楼去!

  阿塞瞪大眼睛,根本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你……”

  “嗯?”

  “不是…”

  阿塞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太神了吧,太好了吧!

  “你…手…腿…?!”

  “嗯呐,养得差不多了呗。”

  “你…!”

  “我什么我?”

  “不是,说是我……”

  “你什么你?”

  嘴皮子比以前还利索了!

  阿塞语无伦次,慢慢有点哽咽,这一切的一切,简直太感人了,简直就是上天的眷顾!

  “你好了!你好了!”阿塞感觉有泪水滑落下来,也不明白这段时间自己为什么这么爱哭,“你骗我!说你的胳膊坏掉了!你骗我!害我白白担心这么长时间!”

  “别凶啦,这不是想幸福一下,看你伺候伺候人家嘛……况且也真的没痊愈,这东西,痊愈不了的。”

  “你不是说你肘弯被子弹打了吗?”

  “他打,我不会躲呀?就这样,胳膊肘往里一夹~诶,擦边过,擦着骨头的边!肘弯肉嫩啊,顿时血流如注的效果就出来了!我的天,程有一句话没说错,我这个演技,不去奥斯卡领奖可惜了,我还配合着痛苦的嘶吼了好长时间呢,把我自己都喊疼了……”

  阿塞笑了,想起阿诺那晚的遭遇,又心疼起来。到了门口,他一把将阿诺搂进怀里,怀里的人挣扎了一下,随即温顺的不再动弹。

  阿塞搂着他,感觉分外的舒服又温暖。于是形成了另一个习惯:每次阿塞出门买吃食,阿诺都会跟他一起下楼,再等他回来一起上楼,到门口的时候,再搂住对方,紧贴着挤进狭窄的门洞。渐渐熟悉的楼道被一遍遍走过,日子在渐快的脚步里翻页,春风在他们在门外互相等候的某一日悄然吹来,吹过两人的发梢,吹过青青的绿草;阿诺惊喜的睁大眼睛,居然一蹦一跳地飞进丛中,活像一个灵巧欢脱的孩子。阿塞在身后也瞪圆了眼。

  轻灵有力的步伐,甚至比普通人还矫健。或许是跑的太快,阿塞看得有点眼花,也看不清路,慢慢追不上了,于是停下脚步,眼前的草木变成一个个大大小小浓淡深浅的绿色光斑。阿诺啊,阿诺啊,你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奇迹般做到这一切的……

  “看!快看呀!”

  阿诺在叫他。

  他抹抹眼睛,顺着声音找到阿诺,正撅着屁股杵着膝盖,半蹲在一棵花树前。枝丫上的绿叶缱绻着,抽展着,从粗黑的枝干里奇迹般生出来,枝丫缝中一丛绿芽,围绕包裹着什么,露出紫红色的花儿。花不像是在叶里生的,叶更不像是从枝里抽的,可现实就是这样,偏生长在一起,创造了生命的神话,死也不肯分开。

  “春天可真是一天一个样子。前几天,都没有发芽呢,现在,草都绿了,花也马上快开了,新的生命就要降临了,这也太快了……”

  阿塞懊恼自己没有文化,说不出什么打动人的东西,却也都是他真情流露,正想听阿诺会说些什么,却看阿诺呆呆盯着那朵新生命,一言不发。

  还是善感的小猫儿啊。阿塞拍拍他的肩膀,于是也陪他一起盯着花,似乎他们多盯一会,花儿就会提前降生一样。

  第二天,阿塞依旧陪阿诺来看花。

  第三天,阿塞继续陪阿诺看花。

  ……

  第五天,阿塞仍是陪阿诺看花。

  花开了。

  两个人高兴的指着花嘀嘀咕咕,阿诺却有点愣神,好像反应慢半拍似的,阿塞打趣他:“好呀你,跟我说话都敢开小差!”

  心里却有些胆寒。

  阿诺不会是知道妈去世的消息了吧?

  他是上个月知道的。看到那则老旧新闻的时候,阿诺正躺在床上,张着嘴,眼巴巴等着他喂面包。他回头看了一眼他,放下手机,低着头把面包递了过去。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给阿诺看手机的机会。

  阿塞要给阿诺搓澡,回屋放水了,留下阿诺一个人看花。

  阿诺低头拨弄花,拨弄了好一会,嘻嘻笑着。抬眼看见阿塞走远,他沉下了目光,掏出藏在内衣缝的口袋里的手机。

  如果阿塞看见这一幕,他会更加胆寒的。

  翻着相册,几乎都是截图。他的眼里闪过仇恨。一阵风吹过,花儿摇晃了几下,看着在风中徐徐绽开的花,他陷入沉思。

  今天是三月二十八号。

  弯下腰,拾起一根粗长的木棒,甚至在手中掂量掂量。霍地挥舞起来,空中掠过一道狠厉的残影,砰的一下子,强有力砍在花树上。花儿堕地,留下空空的绿叶,包围着空气,活像失去胎儿的子宫。

  第二天,阿塞还是照旧拍拍阿诺的肩膀,出门采购一些东西。今天要大采购一次。阿诺躺在床上伸懒腰,语气软软的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还没走就还是想我了?”阿塞笑了,“哥的魅力有这么大吗,把你迷的神魂颠倒?”

  阿诺讪讪的笑了,脸颊一片绯红,眼眶鼻头也红红的,煞是可爱诱人。

  阿塞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

  脑海里又浮现出小猫儿鼻尖尖红扑扑的样子。

  他老脸一红,随即眯起眼睛,有点站不稳。

  不可以!太犯规了好吧!?

  远远的在窗外看到阿塞的花痴样子,最后看见他转过街角,不再遇见。阿诺背过身,失重的顺着窗台跌坐在地,抹了一把眼睛。

  上午十一点钟。

  一座冷清的汽车站,一两辆汽车正停着等待乘客。

  两辆车一前一后,前面的司机扭过头,后面的司机探出头,两个人对峙着。

  后面那个年轻的司机探出头没一会,才春天,他就感觉头顶火烧一样烫。他怀疑,是自己奔波这么长时间,有些感冒发烧。这个时间段本来就没什么乘客了。两位司机可能都是早晨高峰期没有拉到客的,这里偏远,跑不到别的汽车站,就干干等到现在,似乎都没好气。年轻的司机看看前面的老司机,不忿的努努嘴。老司机看到后面是个年轻人,在窗沿磕了磕烟头,不屑的冷哼一声。

  等了半天,不见一个人来。年轻司机叹了口气,摇上车窗,听见前面车的发动机已经突突响起来了。

  他没有管。因为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东西吸引了去。

  远远的,似乎有一个矮小的人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似乎很匆忙的样子。身后似乎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许是老司机也注意到了,发动机的声音消失,年轻人见罢,火急火燎的跑下车,他认定,这个小矮子是赶车的,而且很着急。不管怎么样,这个乘客不能被抢走,否则,下个星期法院开庭,他打官司的律师费可就凑不齐了。

  想到被人故意碾死在十字路口的女友,冰冰凉的血,他又红了眼。抬头对上那个矮子的眼睛,发觉他也红着眼。

  “先生,拉客么?”

  “先生,去哪?”

  两人同时问出口。

  年轻人急忙把矮个子一把拉住,拎过他的包,给他打开车门。

  “去九区。东站。”

  年轻人开门的手猛地一抖。老司机猛地转过头来。

  “去啊,九区。是不能去吗?”

  年轻人晃了晃神,“没有,没有。”说着跑上车。

  对面老司机笑了笑:“小先生真会挑人。他可是个新手,刚干这行两个多月,让他开这么长途?太抬举他了。”

  “不用。我和他有眼缘。”

  一句话,打消了年轻人心头所有的紧张和疑虑。他想起自己自从女友去世后小半年来的委屈,想起刚才矮个子红着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产生一种亲切感。

  “走吧。”身旁矮个子轻轻催促了一声。他手忙脚乱的把车启动,飘飘悠悠掠过脸色铁青的老司机。

  一阵颠簸。矮个子皱起眉头,把住扶手。

  “先生,您贵姓啊?”

  矮个子愣了愣,随后看着年轻司机的眼睛。

  “叫我阿诺就行。”

  “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

  那位阿诺把手撑在扶手上,杵着下巴,怔怔看着什么东西发呆,似乎心情不太好。眼眶里闪过一丝晶莹,就消失不见。

  年轻人注意到他鼻子眼眶也都有点红。也知趣的不再说话。

  半晌,听见那个叫阿诺的问话:

  “怎么称呼您?”

  年轻人愣了愣,似乎有点失神。前面一辆车驶来,吓得他一个急转弯躲了过去,阿诺险些撞到玻璃上。

  “我姓格列柯。”

  他有点不太敢看对方的眼睛。阿诺打开手机,翻了翻,发现这个姓他见过,这个人,他也见过。

  渊源不浅。

  他女友是个网管,他和她本来都在八区和九区交界的那处住。女友在一天清晨出了车祸,而且看到现场,他断定是蓄意人为。不久,嫌疑人水落石出,可就在法庭判决的时候,原本势在必得的他却败诉了!

  碾死女友的对方背后有强大的靠山,而他们的律师也来头不小。一个流水线上的打工仔,哪里来的财势和他们抗衡?那伙人似乎要把他赶尽杀绝,他一路颠沛流离来到这里,干上长途汽车的营生,渴望东奔西走收集情报的同时多赚些钱,聘的起更好的律师。

  和阿塞一样,他也曾是车场工人。

  阿塞和他说过那个善良的网管。说到底,是他害了这个年轻人。

  阿诺低下头,不敢看他。车一路颠簸,却颠簸不过他的内心。

  一通电话火急火燎的打来。阿诺低头看,备注明目张胆写的“老公”,是阿塞。

  他挂断电话。

  最后一眼看他的时候,阿塞还在单纯的犯花痴呢。电话又打过来,他再一次挂断。

  年轻人注意到,心里不由得震惊,不自觉的,害怕起旁边坐着的人。

  电话穷追不舍的打来。阿诺一次比一次熟练的挂断,眼里又蓄积了泪花。

  等到阿诺把电话号码拉进黑名单,年轻人悄悄问了一句:

  “吵架了啊。”

  男人看向窗外,呆了半晌。

  窗外景色呼呼的掠过,天气有些阴,草也是灰色的,晴朗的日子里,就像昨天那样,必然绿草如茵。

  嘿嘿,阿塞肯定已经把家翻了个底朝天吧。

  留下的那两封信,他也一定看到了吧。

  如果那个老司机没有走,他会不会坐车追上来呢。

  他会不会望我。站在乌斯怀亚眺望南极。

  追上我。黎耀辉追上何宝荣。

  但是杜琪峰告诉我们世界变数无常。

  必须要让程比我先死。

  还是别了吧。

  “告别。”



第十二章


我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钟意的大狗狗:

  嗨呀!

  是我呀!

  一小时不见,就想我了吧?

  哥的魅力,迷的你神魂颠倒吧?

  偷偷背着你走掉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啦,骂也骂不到,打也打不着,又不能像黎耀辉那样把我的护照扣掉,把我放跑了,全是你的错!

  你不要嫌我话多,要不是只有一下午加上一晚上的时间,我都想要把下半辈子的话都唠干净的,毕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说话了,谁叫你眼光那么垃圾,看上了一个话唠,全是你的错!

  都看到这里了?那就接着听我白话吧——

  其实,是出去旅游啦,找阿珊出去旅游啦。坐车去九区找阿珊。谁让你过年不和我去挪威的,全是你的错!

  其实早就拿到了手机,就藏在内衣口袋里。妈妈去世的消息我也早就听说了。不哭是为了让你欢喜,毕竟你一个人承担了那么多,严防死守着秘密,结果还是被你知道了,你得多伤心呀!我其实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这么多年也没怎么看望过妈妈,她一个人 孤苦伶仃的,去年平安夜来找我们,结果就遇害了,这么算起来的话,最后一次见她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一个儿子,见妈妈的最后一面竟然在一年前,我甚至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算抛开我的伤,你的伤,还有阿珊,为了妈妈,我也要去的!

  关于阿珊,我知道你对她不满意。如果她不遇见程,如果她拒绝程,如果她聪明一点,如果她强大一点……可是世上没有如果,也不是她的错。我也知道那些网友是怎么说的。管制不了施害者,便残害受害者,这不就是他们么。亲爱的,——第一次这么叫你——拜托,你不会知道她因为我牺牲了多少,也不会知道我亏欠了她多少,到底几多呢?多到我好害怕,我害怕让你知道,所以不要问,也永远不要知道。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哪怕我无力帮她流产,我也要试着从程手里救出阿珊,程不是有后台么,不是黑白通吃么,那就用暴力制服暴力用魔法打败魔法,我就算是死也要带着程一起死,活也要跟着阿珊一块活,如果我明天启程,四月一号凌晨就可以到你说的那栋公寓楼营救,那天是愚人节,哪怕我做出一些什么动静,他们开始也不会奇怪的。我跟你说过的,我是在程眼皮底下装死才逃脱的,他真的以为我死掉了,于是给我生生埋了的——我多谢他大意没给我送到火葬场——而且孕期超过了三个月,他不会觉得我们有这个胆量,所以他打死不会想到是我来了,这样看来也不是没有胜算。呃,我表达能力不太好,你能看懂我说的话吗?

  

  你会不会问我有没有后悔过?我没后悔过什么,只是后悔这个世界为什么不可以再友善一些。我简直不敢想,染了红头发的第二天,原本定下来的兼职老板看见直接叫我走人了;还有你为我出头的那天,你还记得吧,总之我还记得,我都快哭成狗了,你也差一点哭成狗了,可你知道,我是男孩,不应该哭;而你是男人,人们定义了的,男人不能哭。我想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不能哭?不能哭,苦水就往肚子里咽,咽久了咽出心病,身体也坏了,心态也坏了,就去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了,何苦来呢?那段时间,我们失魂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试问有谁比我们还要狼狈呢?辍学之后,阿珊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学校生活,可我猜都能猜出来。别人眼里,一个姑娘家的,和男同学走路上下学都在一起说话,如胶似漆了这么长时间,男生消失不见了,你猜平日里看不惯她的人会怎么说?说她贱,说她勾引人,说她心机婊,可偏偏不会有人说“她是为了他挡枪”。毕竟,少有人相信男女间有纯友谊,而且纯友谊一旦发生,更多怪罪的声音就会落到女生头上。他们笑称,是我爱男人才不爱她的,因为我是基佬,所以我才能有女闺蜜。错了,我爱的不管是谁,都不会爱她,哪怕我的恋人是女人,那她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和身份是一生不变的,而不是他们所说的被性取向和择偶观带串了味。

  十一月份,去年最黑暗的一个月,也是这些年来最黑暗的一个月。我曾做过一个梦,因为现实,我和阿珊分开,和你分开,和妈妈分开,阿珊和妈妈相继死在我的面前,而你我却再也没相见。梦醒后我哭了好久。我害怕这一切这一次真的发生。我想尽办法,我尽我所能留下了你们每一个,可依旧落到如今的田地,梦里,我告诉自己是我的错,可这一回,还是我的错吗?

  下面一行破坏气氛的小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急死我了,原谅我笑哭了,本来信要收尾打算煽情一点的,可我是个理工男我真的不懂浪漫,情怎么也煽不动了。算了,再写一封信吧。写这么多主要就是为了让你多记住我一点,可我又想让你早些忘记我一点,欲知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阿塞握住薄如蝉翼的信纸。

  一层层的泪水早就把信纸打得透明。

  这么破烂的文笔,他却怀疑自己下一刻是不是会哭到咽气。

  “嗨!又是我!你的小猫儿呀!”

  这么可爱的文字,人却早就背着枪狂奔在寻死路上了。

  “怎么?嫌我烦?喂——你还有脸烦我!要不是为了救阿珊,我这辈子都不会写这么长的信好吧!最后最后拜托你一下,四月一日凌晨,你开一辆车在程那栋楼的前面那栋楼下边的女墙边停着,一看到楼上有火光,劳驾下车接应一下阿珊,她一个孕妇,怎么可能跑的动嘛。上车以后,还是那句话,走,快点走,离开马恰齐尼,离开米兰,越远越好。

  “衰仔!是不是又哭了?我许你哭了吗?我走了以后,接到阿珊以后,可不许想我!分类讨论一下:第一种情况,我死了。你还想我?你痴心啊?舔狗啊?活守寡啊?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代替的?给老子在九区Buona fortuna街上面的墓园找个风水好点的位置,立个衣冠冢就差不多啦。限你两年之内忘掉我,第三年开始重新生活,赶紧给老子娶老婆,我知道你很抱歉可能不会爱她,——找一个一样不怎么爱你的不就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失去了另一半的同恋日子有多难过,娶她不是为了别的,最差的婚姻可以不用爱来维持,互相扶持就好啦。如果我还在的话,七十岁的我还可以给八十多岁的你推轮椅,可是我不在了呢?谁坐在八十多岁的你床前给你喂水呢?要是我狗带了,你三年过去还不忘掉我然后娶妻,或者没忘掉我就娶妻,或者忘掉我了不娶妻,你爷爷我每天晚上都会托梦找你的!给你扮鬼脸!吓死你!

  “当然咯,还有第二种情况,我没死。——没死的人当然没办法给你托梦啦。也不知道我没死的话是进监狱呢,还是在外面颠沛流离呢,或者像《肖申克的救赎》那样越狱呢。还是照样给老子立个衣冠冢——喂但你不要埋太多东西啊,都是花钱买的,我回来还得穿用呢——有空的时候,风平浪静的时候,你就回来一趟,娶我一下,我也来娶你,哈哈,也不知会否能碰面。

  —完—

  落款:

  你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想念的小猫儿呀

  2014年3月29日

  

  阿塞抽搐着趴在地板上颤抖。

  他不相信……

  “我……”

  “你……”

  我不相信……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

  响亮而刁蛮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阿塞猛地回过神来,阿诺!阿诺!

  “阿诺!?你回来了?是你!是…”

  确认是幻听以后,阿塞抱住头,跌落在地。

  “衰鬼!!!”

  他闭上眼睛,口中不停重复着阿诺的名字。

  “喂!!叫你呢衰鬼!!!”

  冥冥中似乎有神在呼唤他。他抬起头,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目光还是落在了信纸上。眼神刚一触碰到信纸,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又真真切切的响起,似乎比刚才还大声:

  “你才想起来看我呀!!!啊?!大衰仔哇!!!!”

  鬼使神差地,阿塞的手就像被另一个灵魂支配一般,向床底摸去,摸了一手的灰,还有另外的一张信纸:

  “衰鬼!哇啊啊啊啊这你都能看到啊!我好为难啊!你是怎么找到它的?原本我以为让这些话永远烂掉的好了……第一封作为给全世界的回忆录,第二封当作是给你交代后事。第三封信,如果我们真的是地结一双天生一对、真的心有灵犀的话,那你也该拿到这封信了,是写给你的,专门写给你的……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头上凌乱的缠着一些绷带,前一天晚上,我刚被老师侵犯。那天初夏,那年里米尼遇到了什么洋流,以至于到了初夏还雨水不断。我见你的第一面,说的第一句话是粗口。你刚盘问完我的学校,刚警告我再不回家就要下雨,天就哗啦啦的下起雨来。血水是那样顺着我的头流下来的。你把T恤脱下来套在我的头上,自己光着膀子,问我,你家在哪里。我不说话。于是……哈哈哈哈哈你就直接把我带到你家了,然后……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没等爬上楼,外面雨就停了!!!

  ……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但你睡得很沉。我听见你发梦了,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你好像在喘息,好像在叫我的名字。第二天早上,你惊醒后忽然拉住我的手,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不要走,我会负责的”。当时还很感动呢,现在反应过来了,发梦叫我名字为什么要喘?!你是不是做春梦了啊?!说!梦里我穿没穿衣服,穿的是什么衣服?是什么姿势?!进去了没?!谁进的谁?!说!

  ……

  还记得你三十三岁那年,我快要十八岁,为了恶心老师同学,我蓄了长发,还打算去染个头好被学校开除,结果口袋里的钱都被他们抢光了,连染发都没有机会。当时把这个叛逆的想法告诉你,你很犹豫,你说,你又没有资格替我做决定。还记得我说的是什么吗?“他们都能替我做主,凭什么你不能做我的主?”不是“凭什么你不能替我做主”。

  当时就算是第一次表白吧,你三十三岁,我十七岁,我问你,做我的主,做我的真主,好吗。

  第二次,算是我在舞厅给你唱《夕阳醉了》吧,满屋子都是意大利人,只有你一个人能听懂歌词,算是给你一个人的表白了吧。哼,你还拒绝我了呢,甩开我就跑。

  第三次,应该就在唱歌之后:“就是因为你,就因为我……”没说完的话,你知道我最终没说出口的是什么,我做的一切,叛逆的一切,乖顺的一切,恬静的一切,放荡的一切,只是因为对方是你,我爱的你啊。

  第四次,11月7日,你的生日,那天我没有买蛋糕,也没有买花,因为我知道我还没有这个名分。用最老套也最便宜的方式:写信。写贺卡。“下次生日可不可以也陪你过”,这一次你有没有看懂,当时的我好不好过?

  我当然更记得你前四次拒绝我的原因。你是清洁工,穿着脏臭的灰衣服,当爹的年纪,而我是高中生,穿着校服,哪怕我一身伤痕,在同学眼里一身不堪,在你眼里却是最干净的天使。你说过好多遍你害怕耽误我,怕把我弄脏了,怕把我拖下水。我有什么好怕的呢,谁比谁干净还不一定呢。

  知道我嗜歌如命,酷爱电影,于是你也开始关注我喜欢的填词人,我钟意的明星,我热爱的导演,《我知你好》唱过“为我学会,自己不喜爱的嗜好”,虽然写的是唐张,但写的也是我们吧——你不喜欢听歌看电影的,觉得这样的生活太虚无,太飘渺,太小资,却还是陪我四刷了《纵横四海》和《春光乍泄》,你不喜欢花,但因为我也喜欢上了金枝玉叶;我是无神论者,更不喜欢有人没事就求神,觉得迷信,虽然信仰和爱好不一样,但我也终于愉快接纳了身边人对神虔诚,也知道了他求神最多的时候都是为了我。“经得起这世界考验,还欣赏彼此那弱点”,十一年的搭档到底没有白做,至少这句话我们是做到了。

  知道这封信用来诀别,实在德不配位,对不起,我蒙在被窝里用手机的光亮照信纸,刚才你又打鼾了,你鼻炎犯了,气喘不匀,我想下床帮你一下,可这样你会发现我。当然了,你应该没发现我,双人床另一面的另一半正在奋笔疾书,写给你的情书和遗书。我好困。好想扑到你怀里好好睡这最后一觉啊,可怎么办,我下半辈子的白话还没有说完,对你的情话还没讲完,肚子里的苦水还没有倒完。我好累。怎么办啊。我靠不到你。

  好吧,我哭了,上面打湿看不清的是泪水,其实都也没什么用,看不清的地方就跳过去吧。如果可以,如果不是身上背着包袱,我好想一辈子和你住在这劫后余生苦尽甘来的四个月,哪怕草永远不绿,花永远不开,伤永远不愈合,租金还要一直交,但好在我们永远不老,累了还有你抱。

  落款:

  替我写名字。你认为的我。身份。

  时间:自2003年12月6日起直到永远。”

  阿塞抓住三封信,叠了几折,打开他贴身衬衣缝的口袋,把封边的线拆开。放进口袋的时候似乎摸到了另一张纸条,他想起来,是十一年前还没来得及给阿诺的情书。

  缝上口袋,他拎起包,冲向城郊的汽车站……



第十三章(完结篇)


  一片荒野。跨过荒野,就能看见人家。那边的居民楼里能看到人,他有些好奇,他们的愚人节怎么过?

  他不知道。

  阿珊应该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这得多大的肚子啊。

  阿诺蹲在阿珊所在楼的女墙后,左手搬弄着板斧,右手摆弄着手枪。他在想,阿珊见到他好端端的却拿着一杆枪,破窗而入,究竟会是什么反应呢。

  他知道,此刻阿塞距离他不到一百米远,在楼前的墙后停车等着阿珊,也在等着他。

  “…好近啊。”

  情书和遗书的距离。

  抬头看了看表,已经快要九点半了,他估计,程就算再晚也该离开了。这栋楼除了阿珊,再没别人。

  他抬头看了看,就像能穿过楼宇看到对面的男人。最后的诀别。阿塞会不会也在望眼欲穿的看他呢。不能吧,估计他又开始跪地求神了。

  使劲扭过头,操起栓了铁锹的麻绳,跑到楼底,向上飞甩出去。这条绳子是给阿珊准备的。

  铛的一声,也不知挂在几楼。使劲拉扯几下,很牢固。他放心大胆向上爬去。

  一切顺利。眼见的经过五个窗户,再爬五个窗户,就能见到阿珊了。身上的伤痛已经被撕扯开一些,隐隐各处传来痛感,但只是稍微歇息了一下,他就卖力向上攀登起来。

  四周只有风声。他知道自己有点怕黑,又有点怕高,因此不敢往外看。终于爬到第十层,看见了阿塞说过的棕色纸壳箱。听见里面只有一个人均匀的呼吸声,心里的喜悦和激动再也抑制不住,一脚蹬在窗沿的凸砖上,一脚踩着风箱,左臂套着绳子抓住楼上房檐,右手忍不住拍打到窗户上。这才想起来,楼上住的可是程的金丝雀,要阿珊命的人。

  阿珊正在酣睡。梦见宝宝如期降生后,她依旧回到了这个地方。天昏地暗。不久,她似乎听见远处走廊,沉闷的脚步声。

  是程。

  周遭打了一个寒战。她知道这是梦,可偏偏怕得要死。

  脚步声不太像脚步声。砰,砰,砰砰响了几声,就不再出声了。不久,她刚平复了心情,脚步声却再一次响起。

  奇怪了,怎么会有脑残这么走路的?

  声音也不是走廊的方向啊。

  她站起来,直起身,一阵晕眩,醒了。

  自己正躺在床上,额上冷汗。

  梦啊。

  摸着咚咚直跳的心脏,她闭上眼睛,却顿感烦躁。

  隐隐地,砰砰的脚步声又一次响起。

  吓得她腾地坐起来。仔细一听,扭绞着身体,用手指揭开纸壳箱的一角。

  她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就像四五个月前那样,窗外悬浮着一个人,她最想见的人,正在敲她的窗户,而这个人,这些天被她咒骂了千万遍,他却浑然不知。

  阿诺的眼睛,透过玻璃,对上她的眼睛。

  如果可以尖叫,她一定会尖叫的。

  如果可以哭的话,她一定会哭的。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甚至来救她,而她却把他当成了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透过窗户,她看见阿诺的嘴型:

  “走啊!”

  阿珊留下泪,使劲摇了摇头。

  对方瞪圆了眼睛。

  “不走?你想干嘛?!”

  对方挥了挥手里的东西,如果没看错的话,是一把枪。

  竖起一身寒毛。她仍是摇摇头,退后很远,露出她已经隆起不小的肚子。

  对方只是笑了笑。

  下一刻,他似乎举起手臂。

  哗啦哗啦声在耳边如火药爆鸣,响亮的可怕。外界的空气,外界的气味,外界的色彩,外界的声音,如一股洪流席卷压入负压病房,是铺面而来的自由的清透感。根本没有风,可她耳边似乎真的出现了呼呼作响的风声。

  警报声吱哇乱叫起来,屋内红光闪烁,诡谲而震悚。

  玻璃渣像流星雨一样洒落,就像漫画里的一样,在流星雨中,阿诺一袭黑衣,左腿蹬在窗沿,右手臂绑着手枪,右手伸向屋内:

  “走。”

  阿诺冷笑:“这么大的声音,等程赶到我们可就死定了。怎么,有没有点骨气?离开程就活不了么?”

  鲜活的暖融融的哈气罩在脸上,让她登时泪流满面。

  水肿的双臂伸向他。

  他不会知道自己曾多么恨过他。她想。一股大力,她被拦腰抱起,俯视身下的荒野和楼宇,下一刻,双手摸到了绳子,双脚已经悬空。

  “下楼,朝前跑,断墙后是阿塞的车,专程接你。”

  “别害怕。别回头。”

  阿珊洒下热泪,扭身便下。泪水飘飘洒洒,没落到地面就被蒸干。几秒钟的时间,然而空气的颤动都放慢了好几倍一样深深镂刻在脑海中。是忽然感觉头顶上一空,阿诺没有跟上来,再一抬头看,只看见阿诺猛一蹬腿,头顶掠过一道黑色残影,扬落她一脸灰尘,紧接着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紧随其后的,一丝细微的闷响,好像室乐团吹起前奏一般酝酿着顶潮,嘭的一声——其实她根本没有听见,那一刻她耳膜发鼓,眼前晕花。周围的空气被震荡得变形,缕缕空气瞬间液化成水如波泛漾过来,头顶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有人开枪,子弹像冰雹一样斜射下来 屋里火光漫天,轰鸣余震不断,就像一朵盛开的红莲。

  火光声起,人影无迹。她跌跌撞撞摔倒地上,阿塞冲向她的方向,用大衣将她一把裹住,黑夜中的余光飘到旁边,楼后刚离开的程正急匆匆赶回来……

  

  ……

  

  ……

  

  2013年10月10日凌晨2点四十分,米兰马恰齐尼Buona fortuna街区第一次地震,紧接十五天的黑暗余震拉开帷幕,如同子夜昙花草草收场,留下一纸荒唐。

  2014年3月31日晚上9点30分,米兰马恰齐尼东城郊的第二次地震再一次被人瞩目,而这一次,终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太快冲淡血迹。随着去年的黑色元凶最终被炸死不留全尸,整个事件的因果幕后也水落石出,炸响整个米兰城。意料之中,此时的广大网友们忽然秉持起“死者为重”的原则,对于程的是非不闻不问,对于“原罪论”则是万分推崇,口诛笔伐,恶语相向,尽数落在孕育着施害者血肉的孕妇身上。这一次,没有游行示威,没有摇旗呐喊。当三年的网暴使得网友的粗言秽语终于余额不足难以输出,三年前的惊天大案也被更加劲爆、更加时新、更加吸睛的各路媒体、花边新闻淹没在茫茫海底。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没有存在过的痕迹。个别学生写议论文的时候被当作论据提起,却被老师驳回:多老的旧闻了,你是无话可写了吗?

  2014年4月30日,Buona fortuna街区的小山上出现了多年来第一个衣冠冢。

  2014年6月27日,阿塞来到阿珊家里。家里没有收拾,灰暗而凌乱的堆放,地板、墙壁尽是刀印和指甲的痕迹。阿珊三个月来头一次出门,蒙着面纱,腆着孕肚,和阿塞去领结婚证。

  2014年9月22日,阿塞和阿珊迎来了他们躲不掉的孩子,金发蓝眼的男孩子。

  ……

  2015年4月1日,阿塞终于找到了一份酒店的清扫工作。三个人的家庭有了稳定收入。

  ……

  ……

  ……

  2018年12月6日,阿塞出门倒垃圾,扔掉了阿珊的最后一箱过期药包括舍曲林。

  ……

  ……

  2021年3月5日,阿珊儿子患新型冠状肺炎,由于先天营养不良和脑瘫,治疗无效死亡。二人同样患病不久自愈。

  ……

  ……

  ……

  2024年3月31日,阿诺离开的第十年。

  阴雨天。今年米兰又遇上了什么狗日的寒流,到了春天依旧冷的要死,前些天还在下雪。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捧着什么东西,匆匆走上Buona fortuna街道,匆匆走上山,又匆匆穿过枯槁的树林。身边不知何时也赶来一大群黑衣人,风衣配墨镜,比他们还要匆匆的掠过去。

  捧着东西的白发老人回过头看。

  男人们捧着很多花束,走向一座墓前。墓前花团锦簇。如果他的眼睛没出问题的话,名字写的是什么李奇。

  他直直的看了半天,眼睛凹陷,说不上有没有光。半晌,身边的女人拽了拽他的袖子,二人走了。路过一排一排的十字架,有的十字架顶端叠放着小石头。十字架绵延到最远处,看不到天。他们没有回头,径直走到墓地的边缘。

  几棵树掩映着,把本就不多的光亮挡死。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座矮碑,细的像杆。

  碑上隐约刻着阿诺的全名,以及他好听的中文名,也写在一边。

  阿珊站在墓前,良久,跪蹲下来,把手中一小束金枝玉叶放在碑前。花朵金黄鲜亮。

  阿塞转到碑的背面,把一个半埋在土中的大箱子打开。

  箱子里形形色色有是阿诺的衣服,衬衫居多,电热毯,还有护眼灯,包括高考时没扔掉的练习册和当时用的笔。三封情书遗书垫在下面,笔记有些脱色。

  阿塞定定看着,眼里已经看不出悲喜。又看看手中的东西,他回过头:

  “有什么想和阿诺单独说的吗?”

  阿珊抬起满脸的皱纹,摇摇头。

  阿塞点点头:“我和他说几句。”

  阿珊起身,走到十多步开外背过身。

  阿塞掀开黑布,轻轻抚摸着胡桃木的相框,仔仔细细盯着相框里的人,眼里流露出一丝柔情。

  抬头看看天。那天也是这样的天,第一次见阿诺的时候。好像下一刻就要下起雨来。

  “阿塞来了。

  墓碑冷冰冰,没有反应。他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没脸见你。没有忘记你,却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娶了别的女人。哪怕她是阿珊。她一个孕妇,被网暴,抑郁症,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个畸形儿,我需要照顾她。你说过的,信里写的,那天风平浪静,有空的时候,来娶你一趟。可我不能再娶了。

  “好奇怪,我没有再梦到你。也许是太伤心过度吧。睡觉的时候一直很疲惫,疲惫到懒得做梦。可一睁开眼睛,就感觉——这些年更严重了——感觉哪里都是你,好像我们在十年前一样,或是在二十年前一样。

  阿珊似乎很累,慢慢蹲在地上,闭上眼睛。

  “我慢慢开始习惯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无所谓什么,至少曾经拥有。现今再也不可能肉麻的在叫你小猫儿了——害不害臊。…只是,只是——要是你真的没有问题,如果,我说如果,随便什么时候,回来一趟,把这些摊子给处理了。最后一件信物,我今天也都给你。你最喜欢的。有空拿走。”

  恍惚间,阿塞感觉自己恍惚了。世界摇晃起来,眼前的墓碑也在慢慢颤动。就像他发癫时一样,他看见阿诺从树林背后不知哪里走出来,头发很脏,很油,衣服也很破烂,一只眼窝被打得有些凹陷,鼻子一侧有些歪。他好像穿着校服,眨眨眼,下身又像是穿着棕色阔腿绒裤,趿拉着他的灰色运动鞋,再一看,还不对,好像是一身脏破的紧身黑衣。

  远处的阿珊睁开眼,慢慢站起来。

  他揉揉眼睛,感觉到潮湿,笑了,把相框掏出来。

  “不好意思。”

  胡桃木相框里是一张米兰比可卡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左上角是一张头像照。黑头发的男孩子挺挺的坐着,将通知书举到胸前,眉毛又黑又浓,漂亮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嘴角微微牵扯起的笑意道不尽幸福。

  阿塞紧紧抱住相框,泪水汹涌而下。

  天空湿蒙蒙的,看不出颜色。

  渺远的,飞落一对雁儿。

  

  〈全文完〉

  2022年8月25日凌晨0点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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