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子京
1.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我第几次失眠了。
起初是因为白天压力太大,后来是因为不愿意面对第二天的生活,到现在,我似乎失去了分析原因的能力,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这个无人打扰的黑暗世界。我翻来覆去,我拿起书籍,我塞上耳机,我点开电影,我试图忘记时间的存在,甚至纵容自己去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有时觉得,白天的一切或许只是一场游戏,唯有到了夜晚,我才是那个原原本本的自己,不必扮演任何角色,更没必要讨好任何人。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上海待了大半年。我享受着这座城市带给我的新鲜与快乐,也忍受着这座城市带给我的压力与痛苦。时常有人以过来人的姿态告诉我,应该如何在这座城市里生存下去。他们说你要尽早结婚,他们说你要抓紧买房,他们说你要挑好地段,他们说你要拿到户口,我微笑着附和,向他们一一表示感谢,然后转过身,将他们的话抛到九霄云外,继续以自己的准则生活下去。
我从不觉得任何人能够成为他人生活上的导师,毕竟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不同,追求的人生目标也大相径庭。甲之蜜糖,恰为乙之砒霜,况且有一部分人只是想单纯地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并不愿委屈自己去反复迎合世俗的标准,你可以说这些人太过疯狂,却也无法否认这份疯狂背后的清醒。
此时是凌晨一点,窗外安静得可以听见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一只小猫叫声凄厉,寒冷与孤独带给它的痛苦并不比人类少去半分。我想,这只小猫很可能就是我中午偶遇的那只,饥饿令它每每遇到一个人便紧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手中的购物袋摇尾乞怜。我注视着它,觉得自己与它并无差别——我又何尝没有为了得到一个机会或者维持一段关系而在我讨厌的人面前卑躬屈膝呢?想到这里,我深感可悲,与此同时,却又觉得无力。或许我应该改变什么,但是我的改变将会给生活带来一系列变化,我知道自己不愿面对这些变化带来的恶果,所以只能暂时把自尊踩在脚下,而且是自己的脚下。
2.
前不久,我从微博上得知,一位当红明星在上海组织了一场选秀。出于好奇,我按照海报上的时间地点去了现场。
那是一个安静的文创产业区,与美术学院相邻,选手和家长坐在一个巨大的楼梯上等候着整点场,佯装悠闲的面容难掩焦虑。他们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出众,可以称得上帅气或漂亮的人实属凤毛麟角。在工作人员的要求下,选手们不情愿地拿起卸妆水和化妆棉,抹去脸上精心设计的妆容,露出自己最本真的样子。
在进场之前,有的人忙着练声,有的人忙着练舞,有的人摸着孩子的头不停鼓励,也有的人拉住男朋友的手反复加油。编号代替了他们的名字,也掩盖了他们的独特性,他们像市场上的白菜一样,被一位韩国老师来回挑选,老师无意间的一个眼神、一个词语,都会被他们当作晋级的希望,令他们在离开场地之后兴奋不已,然后在电话里和朋友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这莫须有的喜讯。
我因为口渴,走到附近的一家便利店买了瓶果汁。坐在休闲椅上,我听见旁边的两个女人正在谈论这场选秀。其中较为年长的女人是一个选手的家长,而另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则是某知名娱乐公司的员工。
这个员工声称自己的朋友曾经带过几个如今大火的女团成员,并且细数了她们能够走红的原因。这个家长一边仔细听着,一边时不时地拿起手机,在网络上搜索那些她并不熟悉的名字,并且将这些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记录下来。她说自己的孩子从小就热爱跳舞,自从在舞蹈班得到了老师的肯定之后,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梦想,整天都在琢磨如何才能出道,而她却觉得自己的孩子在这方面并没有天赋,倒不如安心学习文化课。她加了这个员工的微信,希望对方能够以业内人士的身份帮助她劝一劝孩子,让孩子及早放弃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才华”、“天赋”,这两个词在艺术领域显得尤为重要,它们甚至超过了“努力”的分量,成为每个人步入艺术殿堂的门槛。我听着这个家长的抱怨,不由得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我在自己热爱的事情上真的拥有天赋吗?我可以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吗?我想我没有办法很快地回答自己,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暂且朝着自己理想的方向奋力奔跑。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跑得很快,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朝一日能够跑到终点,但至少,只要我一刻不停,我就可以离我的目标更近一点,不是吗?
3.
周日上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的高中同学打来的。他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并且详细询问了我的近况。快要挂断电话的时候,他说,上学那会儿,我曾经喜欢过你。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接着说,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让你知道,也算是在结婚之前了却一个心愿。
其实我心里一直清楚他对我的感情,只不过我始终不愿面对,一直选择逃避。毕业那天,我准备了一个礼物给他,那是迪士尼的一款黑色双肩包,简单大方,很适合他,但是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这份礼物交到他的手上。
我想,如果暗恋是青春中最美好的一件事,那我又为何要亲手破坏掉这份美好呢?我不希望我们将来交往、争吵、彼此生厌,更不希望我们最终形同陌路。说到底,我不相信爱情能够抵抗生活中琐碎的烦扰,也不相信两个人能够永远心心相印、毫无嫌隙,所以我只能尽力保持这份感情最初的样子,这样至少若干年后,当我们回忆起往事时,心中还残存一丝甜蜜。
书上说,我这种人格属于回避型依恋,理性、独立、自得其乐,却对关系破裂有着强烈的恐惧。我承认我很容易在心理上受到伤害,所以我不断降低自己对他人的预期,以便镇静地接受他人的恶意。但与此同时,我的泪点变得很低很低,旁人微不足道的善意都会令我红了眼眶。
我还记得最近一次流泪,是因为朋友临别时叮嘱我一个人要注意安全,到家记得打电话报平安。或许这些话在旁人看来再平常不过,可是它却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像午后的一缕阳光照在我冰冻的心上,让我开始想要融化。
4.
电影《缉魂》中,张震饰演的梁文超对妻子说,他考上检察官的那一天深感落寞,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和谁分享这个消息,他多希望此时此刻能够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一句“你做得很好”。
很多时候,我们都想希望身边有一个懂自己的人,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给自己一句鼓励,哪怕这句鼓励听起来千篇一律。我们习惯了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咬牙拼搏,我们忽略自己的喜悲,不停地向前冲刺,装作一副无坚不摧的样子,可是我们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当月光透过窗子照在我们的脸上时,我们依然会感到孤独,依然会感到无助,依然想要逃离现在的生活,去寻找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东西。
总有人问我,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积极乐观,难道你相信付出就会有回报,努力就会有收获吗?我摇了摇头,笑道,我其实从不相信这些,我甚至对人性倍感失望,对周遭充满怀疑。可正是由于我对这个世界怀着极度悲观的态度,我才更容易感到满足。我了解浅尝辄止的美妙之处,也懂得悬崖勒马的人生智慧。我知道喜欢的未必是自己的,也明白得到的未必能抓得住。
我也曾羡慕过那些任性的人,他们的人生里似乎没有该不该,只有想不想。可是我心里清楚,自己没有如他们一般的勇气,去承担那些任性带来的后果。我只能不停地积攒旁人眼中的优点,争取旁人羡慕的工作,爱上条件最适合自己的人。这是我权衡利弊做出的最佳选择,我没有资格抱怨,更没有资格反抗。
我一直很喜欢海子的一首诗,名字叫做《夏天的太阳》,里面有一段话非常吸引我——“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我每天都能见到阳光,可是我却从没有花费过哪怕一秒,停下匆忙的脚步,抬起头来看一眼太阳。我向往真挚的爱情,希望遇见一个真正懂我的人,可是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爱情排在生活的最末位,并且时常以世俗的眼光来衡量一段感情的价值。我一边讨厌着广为沿用的评价体系,一边强迫自己适应这套丛林法则,甚至享受它带给自己的荣誉与便利。我自以为清醒地活着,却无时无刻不被卷入一场又一场的较量,逐渐在其中迷失自我。
我也曾认真地思考过,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是否还是会这样选择?答案是肯定的。性格塑造了今天的我,正因为我是我,所以我会忍受那些自己讨厌的人和事;正因为我是我,所以我会追求那些我力所能及的金钱与地位;正因为我是我,所以那些恣意妄为的感情看起来与我相距甚远。我按部就班,我循规蹈矩,我如履薄冰,害怕规划好的人生里出现半点差池。
电视剧《罪梦者》中,有这样一句台词,令我印象深刻:“人最麻烦的,是对自己的选择不甘愿,‘被迫’两个字是假的,不是懦弱,就是虚伪。”我想,我不但懦弱,而且虚伪,甚至懦弱的比重要远大于虚伪,而这隐藏在这懦弱背后的,则是巨大的贪婪。我贪图旁人的掌声与喝彩,所以我只能牺牲掉一部分自由,在这个自己反感的舞台上卖力表演。
苏格拉底曾经说过:“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然而省察真的能够带来改变吗?我想未必。它只能让一个人更加清楚自己的可悲之处,从而在本以为理所当然的生活中感受到更大的痛苦。正如鲁迅所言,在铁屋中叫醒昏睡的人,只能增添他们的苦楚,加剧他们的不幸。此情此境,睡得香甜,也许才是避免绝望最为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