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孩子多,也许是农民的一生苦难多得让人麻木了,李立夏得了白血病这件事,历尽沧桑满脸坎坷的老李头除了刚得知时有点难过,两天后,下地干活,吃饭睡觉,和村人荤着素着开玩笑,竟一切如常。
李立夏的妈一夜间像是老了十几岁,脸上现出苦相来。她学不来她的男人,心那么大,孩子再多也是一个个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
她时常在半夜里想着想着眼泪就往下掉,上辈子一定是造了孽,这辈子老天来惩罚她了。
夜里哭,白天她就到处问别人还有什么偏方能治这病,她还带着李立夏虔诚的去找前村的神婆好几次。对于打听来的汤药偏方,每天熬制成黑乎乎的一大碗,让二闺女灌下去。每次看着李立夏皱着眉咽下那碗苦汤汁,她就长吁一口气,仿佛看到病丝正一点点抽离闺女的身体。
这几天。李立夏的妈妈又打听来吃王八能治这种病。就让男人得空去村前的汪塘里去捉王八,捉回来就用清水煮熟,肉直接吃,壳磨碎了冲水喝。
两个月了,以李立夏家为中心的空气里,每天都飘着苦香苦香的味道。
可怜的李立夏长时间喝这些乱七八糟的苦药,药物的毒素和激素在十三岁的身体里悄然疯长,两个月功夫,一个轻巧灵秀的小姑娘像发面馒头一样,肿胀得已然认不出那是一个女孩了。原先尖脆的女童音,也像是到了变声期的男孩一样,粗粝又沙哑。
生病的李立夏虽当半个劳力使用了,但洗洗涮涮炒菜做饭还是可以的。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这根本就不算活儿。生着病也能轻而易举做得利利索索的。何况李立夏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淌点鼻血,身上绵软些罢了,没有什么大毛病。
她非常不愿意喝那些苦药汤子,不过既然妈妈让她喝,她就憋着气喝下去。因为妈说过,喝了就好了,好了就能去上学了。
好久没见到学校里的同学了。每天早上,学校的上课铃当当当的响起,李立夏不是正在扫地就是在刷碗。
下课铃响起,学校里嘈杂纷乱咋呼喊叫的孩子的声音,越过杨树林飘到村南头李立夏的耳朵里。惹得李立夏心里痒痒的。
她不止一次偷偷地跑到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眼馋地看着她们在跳皮筋,踢毽子。想想自己可是踢毽子最厉害的,现在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们踢。
也不知道是哪种偏方起了作用,李立夏身上渐渐有了力气。
但爸妈还不提让她上学的事情。
白天,村里静悄悄的,大人们都去地里干活了,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偶尔只听到几声狗叫和鸡鸣。
晚饭时,弟弟和妹妹像几只抢食的小猪,哼哼唧唧吃得满桌子桌子都是米粒菜渣。爸爸老李头和妈妈像往常一样一人端着一个大白碗呼噜呼噜的喝着米稀饭。李立夏把筷子咬在嘴里,瞅着他俩喝完一碗稀饭,又用筷子朝煎饼里扒拉着咸菜丝。
“我想明天去上学。”李立夏粗哑着喉咙说。
两双筷子似乎停顿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来痕迹,又继续去往煎饼里夹咸菜了。转眼,小麦煎饼上摊开了一溜黑黑的咸菜丝,老李头顺手又剥了一棵葱,把葱须子和葱叶用力一掐,只把一节葱白放到了煎饼里,卷成一卷。
“还是等等吧。”老李头咬了一口煎饼大力嚼着,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动着,发出牛吃草一样的声音。
“啊?还要等的多久啊?爸我病好了。能去上学了。我不管,明天我就去。你去跟老师说,明天我就去。”李立夏倔起来不管不顾。
“别不听话吭,就你这样,到了学校也是老师的负担。咱还是别去了,好好在家,等好了再去。”李立夏的爸爸又剥了一瓣蒜,咔嚓咬了一口。
"就是啊,丫儿,听话!吭!咱这病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就不去费力费神地上学了啊。就搁家里,哪也不去,吭?”李立夏的妈妈说。
“我不!你们说过的!你们说过的!”李立夏一急哭了起来。两个弟弟妹妹瞅着二姐哭了,咯咯笑起来。
在这个家里,父亲是当家的。他不松口,任凭李立夏怎么哭怎么闹,也是徒劳。
李立夏是个不安分的小孩,她会跑去学校旁边,远地看着欢乐闹腾的操场上,听着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谷雨最近总感觉心里酸酸的,空空的。白露走了,谷清明走了,语文老师走了,就连立夏也走了,在联合小学,在谷家村,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树梢上的鸟窝,又高又冷。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孤独。
这天放学,谷雨想着去立夏家吧?可是妈妈不让去,妈妈说病要传染的。心里想着就走到老路上来了,那条坑坑洼洼的小土路上曾经印满了她和立夏的足印。
谷雨喜欢低着头走路,这是她从小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她习惯于倾听,以前和李立夏一起放学时,谷雨低着头走路,看着李立夏欢快的脚,听着李立夏的滔滔不绝的在耳边聒噪。
“谷雨……”有人叫她。谷雨抬起头,对面走过来的一个人,声音沙哑涩滞。
谷雨错愕了一下,疑惑着走近看了看。这个胖胖的男孩有些眼熟。灰格子棉袄,脚上一双男孩子的球鞋。
谷雨与“他”的眼睛对上了。
“立夏?”谷雨迟疑又吃惊。
“怎么的,不认识啦?”语气仍旧是谷雨熟悉的。
“别说你,我也不认识我自己了。”说着竟咯咯笑了两声,像公鸭子。
谷雨上前拉住了立夏的胳膊,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放下了。“立夏,你什么时候来上学啊?”
“俺爸妈说等病好了就能上了。”
“那你病什么时候好?”
“嗯……俺也不知道。天天吃药,吃的我鼻子眼睛都是药,哎呀,一提到就烦。”
谷雨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李立夏,有些陌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李立夏的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和活跃,竟多出了些躲闪的自卑和呆滞。
“谷雨,我就想问问,咱们的课学到哪儿了。”李立夏瓮声瓮气的声音让谷雨很不适应。
“哦,今天刚学完,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考期末试了。”谷雨的心不知怎地,有些沉沉的。
她们在池塘边树林东的小路上站了好一会儿了。谷雨不知道说什么,立夏也木讷了。
谷雨透过树林,看到了远处乡道边上自己家的商店和妈妈那张严厉的脸,忽然说:“我要回家写作业了。”
谷雨逃一般地加快了脚步,枯叶在脚下嚓嚓作响,身后却传来李立夏的声音:“谷雨,以后我们还能一起玩吗?”
谷雨站住了,转过身,看到李立夏的眼神中透着乞求。忽然有些鼻子发酸,用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