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清明用石头砸死了酒瘸子,那个身份是他父亲的暴戾酒鬼。这件事情在谷家村传谈了很久。提起这个可怜的孩子,人们深深地摇头,叹息,惋惜。虽未满十四周岁,不用负刑事责任。但这一生,背负着弑父的十字架,必定是沉重的、压抑的。
在那段时间里,谷雨时常因不安被梦魇惊醒。他们那次的对话始终让谷雨认为是发生这件事的起点。谷雨曾经多想把那个老是欺负他们家的郭光头给杀死啊。但她只是在心里把他杀死了很多遍。她无法想象谷清明真的把一个人杀死了,仅此一遍。
谷清明一家搬走了,或许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了吧。在那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谷清明会在没有拳头和谩骂的日子中长大,那一切噩梦般的岁月被时空划了界限,永远的留在了过去,化为空气,化为风,消散。
谷雨旁边的座位空了很久,她时常愣愣地看着空位子,她看见一个留着平头的男孩,端正地坐着,手捧着书,蹙着眉头,在默念着课文,谷雨叫他,他在读书,谷雨再叫他,他仍在读书,他在另一个时空读书,从没有听到过有人叫他。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知了不知疲倦的叫了一生。秋天来了,大地一片金黄。空气中弥漫着熟透了的谷物的香和农民汗水的气息。
秋忙假开始了。谷雨喜欢秋忙假,秋忙假去割稻子,而不是栽稻子。大地是干燥的,泥土是被稻谷的根抓的紧紧的,没有淤泥,没有蚂蝗。镰刀舞动着金黄,整齐的稻茬在身后延伸。
一堆堆城堡一样的稻垛,在蓝天白云矗立,在清风阳光中飘香。农民黑黑的脸膛,汗水在沟壑中爬行。
谷雨看到了李立夏,晒得黑黑的李立夏,正弯着腰,熟练的挥舞着镰刀,像个大人一样,刀刃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在她黑红的脸上映出一道白色的光亮。
“立夏——”谷雨挥着手咯咯笑着。
听到有人叫她,李立夏用胳膊擦掉了额上的汗水,站起身来,寻找声音的方向。她看到谷雨正朝她挥手,裂开嘴笑了,一口白牙和红黑的脸膛多么健康。
“雨儿,俺马上割完了,回了帮恁割吭——”李立夏的热心总是无处不在。以往,他们家人多,干活快,干完了就去帮村里的劳力少的人家,这些年来,每当农忙时互帮互助的风气就这样悄然流行。这种风气的流行,让每个人心里暖暖的。
李立夏一家是谷家村里唯一一家姓李的人家。据说这家人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从河南一路要饭要到这里,后来就在这里扎下了根。这家人虽然是外姓,但谷家村人从没有排斥过他们。这归咎与河南人热情,朴实,敦厚,乐于助人的性格。
谷家村人的人性中或许是是存在着自私,阴暗和嫉妒的,但遇到善良、淳朴、热情、无私的人,这些狭隘阴冷的性情在无形之中就都消失了。
李立夏在家里排行老二,长得又黑又瘦,村里人都开玩笑的喊她黑二丫,她也不生气,答应的还很响快。李立夏的嘴很甜,响快的很。见人大叔,二大爷,三婶子的喊得鲜甜。在农村,喊人喊得甜,就像一白遮三丑一样,无论这个孩子长得多寒碜,但是嘴甜就可以让所有人都喜欢。这一点,谷雨怎么也学不来,父母再叨叨也撬不开她紧闭的嘴。
一个心思细腻,敏感多疑,一个爽直,一根筋,她们玩在一起,很和谐。真奇妙。
从六岁时,她们在南校那个土岗子上,李立夏伸出的一只手,在谷雨心中就成了姐姐一般无二的小伙伴。
李立夏有个姐姐,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李立夏上一年级的时候九岁了,本来轮不到她上学的。李立夏却以猪草她来承包作为交换条件,换来了上学的机会。
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小小的学校,谷雨遇到过白露那般善解人意如白雪公主一般的人儿,佩服过不屈服暴力令人惋惜的天才少年谷清明,同情过让人讨厌的问题少年郭小满,但对李立夏却始终是如同亲姐姐般的亲切和淡然。这种感觉就像是白开水,谈不上多爱,但绝对视不可缺少的东西。
谷雨在谷清明的事情之后一段时间是低落的,每到日落时分,谷雨小小的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萧然和失落。浓稠的阴翳像一片怎么也拨不开的云,压得谷雨总是想哭。
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父母认为,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幸福,哪有心思注意到孩子心理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看见李立夏整天灿烂如春花的笑脸,谷雨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竟渐渐好起来。
李立夏的手工做得很好,比如做鸡毛毽子,缝豆包。就连她的书包都是她用很多块布料的边边角角拼成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像七巧板一样被组合在一起,出奇得好看。用废布拼成的书包在农村很常见,但她们都是母亲给做的。李立夏却是一个人跑到裁缝店,跟人家响快的说两句好话,人家就给她一大包。她拿回家,给兄弟姐妹每个人缝了一个书包,那一年,她十岁。
李立夏的父母是热情的,勤劳的,也是贫困的。河南人爱折腾的本性让他们不会屈服于这个世界。在李立夏四年级的时候,他们买了十几只小猪仔。原来喂一头猪,李立夏薅猪草还是很轻松的,现在十几只小猪仔,除了喂饲料,每天猪草的量让李立夏一放学就飞奔回家,拿起镰刀直奔野外地里。
即使成绩平平,她也不想辍学,她喜欢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感觉。这是李立夏曾和谷雨说过的话。有时,谷雨也会去给她帮忙薅草,总是在太阳快落山时就被她赶回家了。
稻谷脱粒,部分交了公粮,余下的归了仓。播下了麦种,秋忙假也就结束了。
谷雨早晨从家里拿了两个青皮,她想着给李立夏一个。她站在池塘编的柳树下等她。
这是个秋的早晨,路边的蒲公英开的正旺,篱笆架子上的牵牛花还没睡醒,花苞紧闭。杨树的叶子已经绿得发黑,每一片就像个小蒲扇,哗哗摇动着,带来一阵舒爽的晨风。
远远看到立夏鼻孔里塞着一块棉花,扬着头走过来。谷雨看着她滑稽的样子,咯咯笑着。伸手给她一个鸭蛋。李立夏很自然的拿了过去,放在脸颊上滚动,眯着眼说:“吆喝,还热乎儿的!”
“你咋又流鼻血了呢?”
“嗨,老毛病了,也不知道怎么弄得,我妈说我好东西吃多了,上火。”李立夏呵呵笑着,时不时扬一下脖子,用嘴吸着气,塞住鼻孔的棉球已经被血浸得通红了。
李立夏去过她们家,她们哪有好东西吃,饭桌上不是炖萝卜,就是呼白菜。一大白釉黑,一家八口人,一瞬间就见底了,于是就用粗面煎饼卷黑咸菜疙瘩,和盐豆子。也吃得喷香。
谷雨时常从家里拿一些狗肉,牛肉疙瘩出来,油乎乎的攥在手里,给李立夏吃。李立夏也从不作假,拿过来就啃。一边啃一边呵呵笑着:“香!香!”
“奶奶个头的,俺们家猪这几天直死。再这样下去,今年又得喝风吃屁。”只有十四岁的李立夏说起话来跟个大男人一样粗鲁。
“你妈你爸没找兽医来看看啊?打一针就好了啊!”谷雨很天真,她认为猪生病了,打一针就会好。
“哎,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听说是生瘟了,一传染就一窝,说不定得死完!”李立夏说的轻松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样也好,我就不用天天薅猪草了!”
“那好哎,我就能找你玩抓石子了!”没有经过贫苦的谷雨完全体会不到李立夏没有显露的担忧。
李立夏笑了一下回应了谷雨。李立夏走得快了一点,谷雨在后面无意间发现她灰褐色的裤子后面有个小黑点。
“哎立夏,你裤子后面坐了什么脏的?”谷雨随口一句。
李立夏忽然间很紧张,脸红到了耳朵。急忙用手捂住屁股。直问谷雨明不明显,谷雨说还挺明显的。
李立夏就把把书包从身上拿下来,往谷雨身上一挂,“我回趟家换条裤子哈,你先走。”谷雨还没反应过来,李立夏已经跑远了。
不就脏了一点吗,还专门去换裤子,以前袖口,胸口的衣服都是油斑也没见她这么爱干净啊。
谷雨发现李立夏这几天从来不在课间上厕所。总是在上自习课的时候,偷偷去上。李立夏实在是好奇,就问她。她忸怩着红着脸笑,也不说,只说以后你就明白了。但很快又忍不住自己和谷雨说了。
“我来那个了。”
“哪个?”
“嗯……就是那个,事儿,来事儿了。”
“来事?来什么事啊?”
“就是......女的到了年龄身上就会来的,你以后也会。”
“我也会?什么事你跟我说说啊。”
“就是……下面会淌血……”
谷雨睁大了眼睛,“啊?淌血?真吓人!会淌死吗?”
“哈哈,不会,过了几天就不淌了。”
谷雨对于女人初潮了解不是来源于母亲,而是同伴李立夏的实战演习。在那几天里,李立夏的包里总装着一卷粗糙的卫生纸。每次上厕所就偷偷的撕掉很长很长的一段,折叠成一块厚厚的长方形,垫在短裤上。谷雨第一次看到用过的卫生纸上触目惊心的血红,拍着胸脯直吸气。
李立夏咕咕笑着:“吓得什么!你过两年也会来的。我妈说,来事儿就说明长大了!奶奶个头的,长大一点不好,你说以后每个月有几天,天天弄个一大卷纸夹在腿裆,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日他奶的我都不敢大步走,一不留神血次呼啦的卫生纸就从裤腿掉下来了!你说恶心人不?”
什么话一到李立夏嘴里,就让人难为情得想笑。谷雨咯咯笑着打了李立夏一下,脸比天边的朝霞还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