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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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科的几个病区实习完后,王荣和张莉、程梅进了外科,另外俩男生进了儿科。外科共分普外科、神经外科、骨科和烧伤外科。他们三个进的第一个科室是普外科,普外的病人多,实习生也多,科主任让他们三个同时跟一个姓李的三十多岁的男医生学习。这个时侯,杜城各个煤矿都停产了,大批工人在家待业,与煤矿有关的企业大多也随之倒闭。加之全国都在搞砸破铁饭碗,企业都在精简人员,好多人都下岗了,有的家庭俩人同时失去工作,一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那些已经退休的人还好,每月能领到退休金,快退休的那些人也都忙着办病退,到时候也能领到钱。只苦了那些年轻人,有活的时侯能发上钱,没活时几个月才发一次生活费。这个时侯可不敢生病,如果家里有个住院的病人,那全家人的生活可就乱套了。
普外科就有个Ⅱ床的男病号,9岁了,父母是水泥厂的工人,都下岗了。妈妈帮人打扫卫生,爸爸可能也在外面找事做,很少有人来陪他。小孩瘦高个,脸色苍白,明显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看见别的病号吃好吃的,眼睛就一直盯着。有的病号家属就递给他两根香蕉,他把皮一剥,立马两根都吃了。吃饭时,他妈就给他带一碗面条,也不停就走了。别人有时给他夹几块排骨或者几块鱼,看着他吃的很香的样子,都让人觉得心酸。
一天早上,医院还没正式上班,这个小孩的爸爸来到病房,给他穿上一件黄大衣,背着就往外走。同病房的几个人问这么早上那儿去,这个壮年汉子边走边说:“到市政府去,人都没办法活命了。”接着就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病房里,有人叹息着摇头,有的自言自语“也真是可怜。”
杜城本来不大,因为有煤矿及一些附属企业,所以设了市。既然是城市,那市政府的各个机关也是一应俱全。市政府的办公楼设在一个僻静的大院里。这会正是上班高峰,来上班的人三三俩俩陆续走进院子的大门。谁也设注意大门口正中间站着个穿黄大衣的孩子。大多数人都从他身边绕过去了,也不知道是有人无意织的碰了他一下,还是有人有意把他往一边推了一下,这可遭了,这个孩子直挺挺地往后倒,他身边的几个人赶紧扶住了他,大家也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已经正式上班了,还是一个年龄大的人招乎大家把他抬进办公楼。
医院普外科主任办公室,两个市委不知什么部门的工作人员在听取主任介绍Ⅱ床病人的一些情况。他己经拖欠医院三仟元的医疗费了,财务科都崔几次了,再不交钱,就让给他停止治疗。医院也没办法,整个矿务局都不景气,医院是矿务局下属一个实休,现在每个职工只领基本工资的百分之八十,本来医院经费就不宽余,再加上有拖欠医疗费的,经济就更紧张了,而且拖欠医疗费的还不止Ⅱ床一个人。医院一方面要承担救死扶伤的责任,一方面又要承受财务压力。科室外面,护士长已经组织医生、护士凑钱给Ⅱ床买了一堆营养品。最后Ⅱ床病人又回到了医院,已经欠下的费用先放一边,继续治疗的费用减免一大半。因为有市委的参与,医院只能把治病救人放在首位了。
大家都见到了Ⅱ床病人的父母,他的妈妈身上还穿着打扫卫生的蓝色工作服,可能是刚从工作地点赶过来的。她不停地对科主任讲着感激的话,她是发自内心的感激。看着她,程梅想起了自已的妈妈,妈妈是四川人,整天不停地操劳着,刚五十岁,老的跟城里六七十岁的人似的。妈妈这会是正骑车去往县城的路上,还是正在家洗那些从蔬菜批发市场上捡来的小萝卜及花白、白菜叶子呢,想到这,程梅的眼圈红了。
下午,李医生和主任给一个胆结石病人做手朮。程梅、王荣和张莉给他们做助手,手术做的很顺利,病人家属请大家去吃饭,地点就是医院对面的杜城饭店。听说里面的饭菜很贵,做完手术去对面吃顿饭,这似乎是病人家属之间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王荣慢慢地换衣服,别人催她快点时,她边收拾自已的东西边说:“你们去吧,我不舒服,想早点回去。”说完就到科室把暖水瓶一提,直接回宿舍去了。
星期天的下午,李医生在外科急诊室值班,急诊室就在医院大门旁边。一上午都没什么事,李医生坐在那儿写住院病人的病例,三个人坐在一边看书。到了下午,四五个人抬着俩个衣服上沾满血的人进了急诊室,一问才知道是六七个人坐着机动三轮车去赶集,车翻沟里去了,另外几个人大都擦破点皮,只有这俩人伤的比较严重。大家半路上拦下另一辆车,把他们送医院来了。李医生赶忙检查俩人的伤囗,吩咐王荣写急诊病例,程梅和张莉给病人清洗伤口。杜城这地方,沟多,塬多,路不平,出车祸的也多,每个星期医院都要收治三四起出车祸的病人。
大家正忙着,一个五十多岁头上戴着手术帽的男医生走进急诊室大声问“你们谁知道王建利医生的家在那儿?”这时急诊科还有另一个转科的医生,大家都不吭声。王荣想起来王建利医生不就在宿舍楼商店隔壁住着吗?她边用镊子夹着盐水棉球给病人擦洗伤囗边说:“我知道在哪儿住着,我给你说,你去找。”听她说完这句话,老师停下手中的活,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话。那个转科的医生也拿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这让她觉的很纳闷。那个刚才问话的医生盯着王荣看了看说:“你去叫王医生来,病人家属请吃饭。”王荣一听这话,心想那我更不能去,虽然我还不是正式医生,但我是首诊医生,这俩人到底有没有骨折,还不确定,再说这也是个学习的绝好机会,我不能走。家属请吃饭,对外科医生来说是常有的事,又不缺这一次。还能有什么比抓紧时间治疗伤者更重要。她看着那个医生小声但坚定地说:“我不能去,我想跟着老师把这俩伤者处理完。我告诉你地址,你自已去叫吧。”她没注意到,那个医生的脸己变成了铁青色。李医生转头对着那个医生笑了笑,又对王荣说:“你就去叫吧。”王荣不答话,只管忙着手里的活。老师很焦急,那个医生已坐在了急诊室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烟,随即又塞了回去。这时侯,一个医生来急诊室取他的暖水瓶,问明情况后说,他正好回家,他跟王医生在一块住着,回去给他捎个话就行了,让他先走,不用在这儿等了。他俩就同时朝门外走去。临出门,俩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眼王荣。王荣心里害怕,她给自己打气,别紧张,别怕,你们是这里的医生,我虽是学生,可我没犯错,你们能把我咋,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就是院长我也不害怕。
王荣想的很简单,这个医生是连院长、书记都要让三分的人,他是医院大外科主任,又是副院长。四个外科主任平时对他都很尊重,更不要说一般的医生了。王荣想不到这些,她只是觉得自已在做一个实习学生应做的份内事。
在礼拜一早上的晨会上,所有的外科医生都集中到普外科开会。会议由大外科主任主持,他平时轻易不来科室,他不在时,就由普外科主任主持会议。在会议最后,主任提到了礼拜天急诊科的事,并说这个学生在外科实习跟着那个医生,那个医生就盯紧点。医生都沉默不语,大家都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谁会去为难一个实习生呢,更何况在原则上学生并没有过错呀!只不过双方利益出发点不同罢了。也是从这天起,大多数实习生通过这件事认识了王荣。
这天晚上,别的宿舍跟王荣关系要好的几个同学都来到她的宿舍,丁磊和刘世军也过来了。大家听张莉和程梅讲了事情的经过,都安慰王荣:不要怕,咱们实习完也就走了,管它得罪不得罪人呢!有个男生直接骂起了粗话:“妈的,什么破医院吗,没学到多少东西,整天帮着买早点,提开水,洗工作服,简直就是他们干活的手,跑路的腿。你这是给咱实习生出了囗气。”王荣只是苦笑,也不知老师会不会受影响。
第二天,王荣找了个没人的时侯,跟老师说起了那件事,老师让她不要有顾虑,实习生大多会犯类似的“错误”。只有正式参加工作了,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停了停又说:“我当年就犯过一个比你这更严重的‘错误’。”
那是五年前,李医生刚参加工作,正转科着,还没正式定科室。当时正赶上杜城全地区参加高考的学生都集中在矿医院体检,检验科忙不过来,把李医生借调过去俩月。那段时间简直把人忙的晕头转向:整天就是抽血、写检查报告单,晚上还要加班整理器械。一天中午,他正往玻璃试管上帖写有学生姓名的纸条,医院办公室一个领导现在已经退休了,来检查工作,你忙的恨不能多长双手,他却在那儿指手划脚讲个不停,说是指导工作,又不了解下面实际情况。实在是瞎指挥。老师实在受不了了,可能也是因为当时年轻气盛,就反过来把领导训了一顿。这在当时都成矿医院的新闻了。
听完老师讲的以前的事,王荣问:“你现在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了?”老师笑着点点头。停了一会儿又说:“咱们看影视剧、文学作品,经常有这样的情节:某个职位低下的员工为了坚持正确原则而跟上司激烈的争辩,领导不但不怪罪,还赞赏他们,过后不久,他们不是被升职,就是被委以重任。现实中不是这样的,当我们孤身一人时,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年龄稍长时,想法改变,并不是我们畏惧权威,而是因为还要为身边的人考虑,也会变的圆滑起来,你以后会懂的。”王荣已经开始翻自已的书了,心想着我现在都已经懂了:一无所有时,可以无所畏惧,而当有了太多的牵挂和欲望时,无论是谁也会变的小心翼翼、谨慎言行。
这天晚上,王荣、张莉和程梅回来的很晚,都快十点了,刚进大门,商店的阿姨就对张莉说:“你家打几次电话找你,不知有什么事。”张莉进了商店,就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挂了重拔还是没人。阿姨对她说:“别打了,你先上去,一会他们要是打过来我叫你。”回到宿舍程梅和王荣都在洗漱,张莉却坐在床上不动。心想着家里人平时忙着做生意,他们到底有什么事呢?正想着,楼下的阿姨就喊“张莉接电话。”张莉拿了一元钱就往楼下快步走去。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只说有点事,让她这两天回来。回到宿舍,她开始收拾东西,马上就到五一节了,这几天坐车的人特别多,她准备明天一大早就走。她对王荣和程梅说:“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去开转科证明,我在家最多呆4天。”俩人都表示同意。
2
石家庄市的一个邮局里,石林正把自已的行李往回托运。他提前结束了实习,自已找好了工作,是上海一个挺有名气的科研单位,让他过了五一就去上班,并且单位也答应他带一个人过来。他把这个好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家里。又拿出一封信,是写给还在咸阳实习的何慧的。以前他也经常给何慧写信,每次至多十天就能收到何慧的回信,但距上次寄信己二十天了,还没收到回信,这让他心里很不踏实。他昨天晚上又写了封信想问问何慧,又觉得不妥,最终也没把信寄出。何慧每次回信都避开他热情似火的话语,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上次他写信没有象以往用委婉的语气,而是直接表白了自已的爱慕之情。说自已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经过近半年的书信交往,他很欣赏何慧,认定她是他要找的与自已共渡一生的人。而且他也是有责任心的人,连何慧的工作他都考虑好了。他想是不是自已太直白了,让人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或许是没考虑好。他决定去上海前去看看何慧的父母,听听他们的意见。他又去了书店,想买些高考英语复习资料和几盘磁带,他舂节时答应何强补英语,现在没时间了,见面再解释吧。
石林是家中独生子,他家的生意做的很大,光温州批发场所就有八家,固定的工作人员有五十多个。父母希望他能帮着打理生意,但他热爱机械,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他们也尊重他的意愿,不勉强。当他们听石林讲了何慧的事后,简单地问了一些问题,都表示,只要你自已喜欢,觉得合适就行。石爸爸又交待了几句就忙去了。石妈妈则陪着儿子去商场买礼物。石林觉得为了显示郑重,礼物不能太随便。
对于石林的到来,何慧的父母很高兴。他们从心里愿意石林做女儿的男朋友。石林讲了自已的工作和单位的一些情况,又说了自已的想法。他们虽然喜欢石林,但必须要征的女儿的同意,他们也说了自已的想法。石林听后心里乐开了花,两位老人都认可自已,看来这事有指望。临离开何家,石林留下了自已在上海的详细地址。因为再回石家庄,最多呆三四天,办完剩下的事,就离开了,所以回信要写上海的地址。
这一晚,何家父母又是一夜未眠,特别是何妈妈,她决定到咸阳去,找女儿把事情讲清楚。天刚亮,她就去订了去咸阳的机票。
何妈妈在机场附近找了个酒店住下,把何慧从医院叫过来。她对何慧讲了石林来家里的经过,她想听听女儿的想法。何慧第一次对妈妈讲了张延,并坚定地说自已只喜欢张延一个人。在何妈妈看来,石林稳重得体,又在同一个城市,再没比这更合适的了。宁夏太远了,他们做父母的不放心。这天晚上,何慧没回医院,跟妈妈住在酒店里,妈妈讲了自已的担忧,因为无论从那方面来说,张延都比不上石林,害怕她以后吃苦。但何慧从小就是个做事有主见的孩子,包括到古城上学都是她自已的主意。所以父母就是再怎么觉得好,还是尊重她的意见。妈妈让她考虑好,以后怕是很难再遇到这么合适的了。然后把石林在上海的地址告诉了她,让她不管有什么想法,都给人家回个信,这是礼节问题。何慧点头说自已懂。何妈妈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一副很惋惜的样子。本来何慧打算带妈妈在咸阳逛逛,但妈妈急着回家,再加上自已的愿望落空,老俩口白费劲了,所以也没心思去逛。正好下午有一航班飞温州,妈妈直接在酒店订了机票。何慧一直在酒店陪着妈妈,直到吃过午饭,看着妈妈去了机场,她才回医院。
宿舍里,何慧把二十多天前收到的石林写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这是石林离开石家庄给她写的最后一封信,也是最长的一封信。这封信让她很感动,但感动并不代表喜欢,她想着,这要是张延写的信就好了。她已写好了回信,多亏没寄出,。她现在心里乱的很,反正也设心思去科室,索性去把信寄了吧。把东西装进包,正收拾着呢,王玲正好从家里来了,带着几个包,何慧帮她把东西放好,继续忙自已的事。王玲看见桌上的信,问何慧“是石林写的?”何慧点头说:“是的,我跟她不合适,这就给她回信讲清楚,以后就不用你写信,我回信,省了好多麻烦。”说着话人已走到了房门口。
看着走远的何慧,王玲脸上写满了羡慕叹息,王玲陷入了沉思:她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种庄稼的农民,自已又长相平庸,学习成绩一般,她多想通过婚姻来改变自已的处境呀!学校里有俩个男同学同时追求自已,但他们的家庭跟自已家差不多,因此她想都不想就都拒绝了。她可不想以后再过苦日子了。何慧平时什么都对她说,她也知道石林的一些情况。她认为何慧交了好运,可何慧却不稀罕石林,她恨不能自已就是何慧,让这好运降临到自已身上,那自已以后不就可以衣食无忧地过好日子了,真是那样,该多好呀!想到这些,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大胆而奇特的念头。当这个念头刚出现时,连她自已都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平静下来,为自已找了些理由:好生活要靠自已去争取,不是我缺德,我也没有要跟你抢,这是你不要的东西。谁说我就不是那个交了好运的“灰姑娘”呢!她用双手按着胸口,使自已镇定下来,很快把信封上的地址抄写到一个笔记本上。然后用左手背抹去额上的汗,再把笔记本塞进提包里。但是她不知道,这个地址已经没有意义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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