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饭,圆形炕桌支在床上,我费劲地盘好腿,坐在最里面,旁边是三胖,小舅妈和鸿波坐在床沿,小舅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桌上有红烧鸡翅,辣白菜炒肉,土豆炖茄子,黄瓜拌蜇皮……一个铝制锅胆盛着新焖的平整的米饭,清理阳台的时候,我看着这锅饭架在大炒锅里足足蒸了半个小时,这太费火了——我提醒小舅妈。小舅妈(大海的妈妈)说,大海在的时候,都是他用电饭锅焖米饭,她不太会使唤电饭锅,况且最近忙的,电饭锅塞哪去了也不知道。
吃饭的时候,对面的电视一直开着,日光灯管和几根电线凌乱交织在视线上方,桌子下面铺着一块缝缀过的花布,枕头和床尾也各有一块,这样床就不容易被弄脏了。床里面,靠墙的一侧,堆着一溜杂七杂八的东西:报纸,小人书,笤帚疙瘩,印有广告的扇子,还有我们的背包。
饭菜很可口,三胖说她来干活的主要动力就是冲着饭菜好吃,昨天小舅妈还包了韭菜猪肉馅儿的饺子呢!大家一听都笑了。小舅是木匠,挤在屋子里的几件厚重的家具都是他的作品,包括眼前的饭桌,棕红色的油漆表面分布着圆形印痕,热菜端上桌盘底会被粘住,等到热气散尽,要将盘子挨个端一下,使其脱离桌面。
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饭,人间看上去坚实可靠。在这座陡坡之上的楼房顶层,南窗俯瞰大片的楼房,千家万户,层层叠叠;北窗外的树冠按部就班地抽条、开花,眼下正值葳蕤时节。
这都六月了。
一个月前,五月一日,仨胖子相约来到小舅家,见大海最后一面。那天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二胖一鼓作气爬上七楼,也是她率先推开大海的房门。
正月里见过大海一面,他和以往一样犟,执拗地要掌勺做饭,还认真地整理出密密麻麻的菜单。三胖删删减减,留下六道菜交由他做,结果不出所料,他的体力明显不支,最末尾炖的一锅鱼全靠我照看着收了汁。我和二胖说,大海是个战士,斗志昂扬,不服输,这病换成是我,早就走四个来回了。二胖哼了一声,"大胖啊,"她说,"你回来得还挺频。"四月里,听三胖说大海拎了海鲜去她家,姐弟俩又吃了一顿,不过那次,大海的体力更差了,躺在沙发上歇了挺长时间。
二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她喊了声大海,见大海昏昏沉沉,有气无力,二胖退了出来。我们坐在门厅的马扎上,过了一阵儿,大海在屋子里叫起来,"哎呀哎呀疼死我啦......"他叠声叫喊,声音响亮得不像奄奄一息的病人。二胖脸色都变了,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大海喊疼。叫声退去,大海清醒了,三胖和我进去看他,大海躺在三只樟木箱拼成的床上,盖着薄薄的被单,面颊青白凹陷,眼睛睁得很大,他的眼神似乎被虚空中的某个点拽住,使他不得不聚焦那个地方。大海的样貌异常平静,这让我想起老早之前刻过的一枚印章,是一位打坐的僧人,虽说刻得不怎么着,但是怎么看都像大海,干脆强行送给了他,他接过去,隔着眼镜细细打量,笑得露出了牙齿的豁洞,他说了好几遍:"太像了,这就是我,就是我!"
——大海很清醒,他说自己没力气说话是因为失血过多。我们去另一间屋子关上门商议他身后之事,他又叫小舅妈过来传话,说不用花钱置办那些东西,他穿自己的衣服走就行。
"他说他的,咱们预备咱们的。"赵姐(大海的女友)斩钉截铁地说。她正在忙着缝制一条蓝色的小被子,按照她北方老家的习俗,这是避免逝者膝盖着凉的。另外她还要赶制个小枕头,枕头两侧还要绣上两款不同的花儿,也是她老家的习俗,"可好看了!"她说,并让三胖帮她画两个花样子。鸿波(大海的妹妹)则急着去买寿衣。
大海的遗愿被置若罔闻,即便在这个时辰,也跟平常日子没什么区别,他的建议不见得会被全盘采纳,他依旧被视为心智尚未成熟的弟弟、没啥威信的哥哥以及冒傻气的男友。
二胖表情凝重,若有所思,她合计着去哪里搞点止疼药。我的脑海也翻腾着,我判断着大海将会去个好地方,临终时的神志清醒是个明显的吉兆,我想我要不要回家念几段经文为他助力……门厅的佛龛里安坐着大海供奉的地藏菩萨,菩萨一直微笑着,被灯光照耀,被香蕉和芒果簇拥。
鸿波买好了寿衣,二胖搞到了药,三胖的花样子也画好了,赵姐又有了新想法,她猜测大海想吃点东西,她张罗着用高压锅压点牛羊肉汤……五月四日下了一整天的雨,这天凌晨,大海离开了尘世。我们忙碌的一切看似都和他相关,实则又和他不沾边。止疼药没吃,肉汤没喝,赵姐做的小被子三胖画的花样子都没用上。鸿波买的寿衣里包含了全套的衣物铺盖,大海被穿戴整齐——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至于我诵的经,能管用吗?连我自己都疑虑重重。
五月余下的日子里,暖房工程启动,三胖和鸿波马不停蹄地来小舅家帮忙清理房顶的杂物,老两口也跟着忙乎,监督她们别误扔了他们攒下的东西。窗户换成了新的,大海的床也拆掉了,三只樟木箱被移至别处。三胖拉我来参加劳动,她安排我锯开一张胶合板,并用速干水泥抹平阳台墙上的缝隙。
烧七的时候我们会提起大海。二七那次鸿波买了大海喜欢的皮鞋、手机、平板电脑……都是纸质的,扔进火堆里瞬间就没了。鸿波用木棍归拢着火堆,念叨着"哥你保佑咱爸咱妈身体健康,保佑我们大家都好,赚大钱……"都给我听乐了,我说大海肯定没想到过去之后担子这么重!三七那次,听说晚上有大雨,天一擦黑我们就匆匆赶到海边空旷的路口,天空阴沉,乌云低垂,远处已经打起了闪电,我们紧张地燃起一堆黄表纸和金元宝,霎时间火焰冲天,浓烟升腾,仿佛也要急咄咄地燃烧完毕。燃剩一堆灰烬和几粒火星之时,雨点落了下来,把灰烬砸出一个个小坑。"真是神了!"我们感叹,"大海莫不是当上了天兵天将,有了法力,都可以控制雨水了?!"回到家,我和三胖站在窗前,继续替大海吹嘘,赋予这次巧合各种吉祥的寓意……雨水倾泻,在空中交织成白茫茫的雨幕,我们的谈论被滂沱的雨声衬托得细弱虚浮,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闭上了嘴巴,注视上空,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