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南行,有一条常年有水的渠道。渠道很长,像巨蟒一样自西向东蜿蜒而去。出村的路走到这里被渠道截断,人们在渠道上用长条石搭建了一座小桥,这座桥是村里人去南坡劳作时唯一通道。
当然,出村向西有条河崖,沿着河道往南不远处有两个撑在渠道底下的拱形桥洞,除了阴雨连绵的日子桥洞下挤满了从北泻下的洪水,没有雨的日子也可以趟着浅水从渠道底下穿过暗黢黢的桥洞去南坡。假若你带着农具,或者不想湿了鞋和脚,就只能选择从村南的石桥上走过。
过了石桥,右侧有一个大汪,汪里的水常年都是清亮亮的。夏天的时候,汪里开满粉色的荷花。碧绿的荷叶像一把把展开的小伞,伞面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在荷叶的簇拥下,一杆杆粉嫩的荷花在水波上婷婷盛开。渠道上长着护堤的棉槐条子,茂密的棉槐与大汪北岸连在一起,棉槐条子里藏了些叽叽啾啾的小鸟和又飞又蹦的蚂蚱。
汪在村南,我们叫它南汪。南汪是孩子们喜欢玩耍的地方。但是,需要在大人的视线之下。如果没有大人在汪边劳作,小孩子不被允许在大汪周围顽皮。当然不包括半大小子们,他们像机灵顽皮的猴子,没有人限制得了他们的行动。
汪的南岸砌了石板,滑溜溜的石板是女人们洗衣服的场所。有人洗衣服的时候,孩子们便大着胆子在南汪的周围游曳,从汪边捞些水草浮萍,偶尔还能捉到一两条小鱼儿。
荷花似开未开的时候最是动人。佛手似的花瓣笼着口尚未放开,花苞里仿佛坐着一个小仙子,用她小小的手掌托着花盘,让那些花瓣一点一点的开放,把清新淡雅的香气一圈圈往四处挥洒。
荷花开放的季节,村里的女人们来南汪洗衣服的频率最高,小孩子们也喜欢围着汪边嬉戏。汪里的水清得碧透,洗着衣服,那些小小的鱼儿在女人泡进水里的脚趾边游来游去,观察到洗衣人没有恶意,便摇着尾巴过来叮一口,人的脚趾一动,它们敏捷地翻个身倏忽藏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中午的太阳把水温调理得舒适可人,放牛的小哥哥们把牛牵回饲养室,急匆匆奔至汪边,小汗衫脱掉随意一扔,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哗啦啦将大汪搅起阵阵涟漪。等他们湿淋淋从水里出来,每个人头上多了一顶绿色的荷叶斗笠,让小孩子羡慕地跟在他们身后观望。
那日,当我在汪边游曳时,拣得一枚不知被谁丢弃的荷叶,便如得了宝贝一样蹲在青石板上清洗干净沙土,也不管叶柄上的小刺,得意地擎在手里往家里奔跑。
刚进家门,就见祖母与一个白头发的老人家隔着一个小茶桌,对坐在槐树下摇着芭蕉扇聊天。祖母抬头看见我手里的荷叶,轻声呵斥着:“疯丫头,又去南汪转悠了?大热的天,跑得一身是汗。快过来见过你姨姥娘。”
姨姥娘慈眉善眼笑容满面,稀疏的白头发在脑袋后头规规矩矩卧着一个小鬏。她和祖母一样,都是穿着白粗布短袖大襟上衣,藏青色洋布大裆裤子,裤腿用根布带子扎得结结实实,露出一双尖椒似的小脚,显得精干利落。
姨姥娘眼睛盯上我手中的荷叶,开口说道:“啧啧,这孩子还敢下水折荷叶呀?这不行哎!荷花汪里有淤泥,陷进去出不来,可吓人啦!”
我把叶子摇了摇:“这是我从汪边捡到的,水里的荷叶我可不敢下去折,我还不会凫水呢。”
“不下水就好。”姨姥娘转脸跟祖母聊:“老姐姐,千万别叫孩子们下到大汪里洗澡呀!前些日子俺娘家侄媳妇来看我,她说了个事儿,可把我吓坏了。”
祖母举着烟袋用心看着姨姥娘:“出什么事儿了?”
姨姥娘吸了一口烟,又端起茶碗喝了口水:“俺娘家有个大汪,大闺女小媳妇都爱在汪边上洗衣服。那天,俺那侄媳妇去洗衣服,她的小儿子跟着她去汪边钓鱼耍子。”她磕了磕烟袋锅子里的灰:“那个小子还不到十岁呢,也不会凫水。他娘洗着衣服,眼角一直盯着他。开始吧,他坐在汪边上甩着竹竿板板正正地钓鱼,没过一会儿,小孩子就没有耐心了,看见蜻蜓就去追蜻蜓,看见蚂蚱就去逮蚂蚱,他娘也没在意,任着他的性子玩。又过了一会子,他娘看见他瞅着汪中央发呆,忽然把竹竿丢了一边,一步步往大汪里走,他娘急忙站起来,一把拉住他。你说奇怪不奇怪,他娘刚松手,他又朝汪里走,拉都拉不住。这个孩子使劲地从他娘手里往外挣扎,吵着闹着要下水。他娘紧紧拉着他不放手,急得孩子嗷嗷哭叫,红着眼睛要下去玩。他娘实在被孩子闹得没有耐心了,吼了一声,甩手拍了他一巴掌。那孩子好像睡醒了一样,懵懵懂懂问他娘‘汪里那些孩子呢?怎么都不见了呢?’他娘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汪里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呀!她也顾不上洗衣服了,把衣服都收起来,拉着孩子就回了家。回家后,俺侄媳妇问孩子‘你看见汪里有人吗?’那孩子说‘娘,你怎么不叫我下水呀?汪里有十好几个孩子,玩得可热闹了,有一个小孩儿一个劲地朝我招手,让我下去玩呢。’俺侄媳妇吓出来一身的冷汗。她去买了刀土纸,让俺侄子趁黑天去汪边烧了,心里才踏实了一点。”
祖母见我站在一边痴呆呆的样子,把旱烟袋抬起来指一指:“听见了吗?再不准一个人到南汪边上瞎转转,也不准带着弟弟妹妹去沟崖上摘花草。”
我回过来神:“奶,咱村汪里没有妖怪,南汪只有荷花哎!”
姨姥娘面色凝重:“丫哎!小孩子别胡说,当心叫仙家们听去了。告诉你呀!人间世啊!树有树怪,花有花妖,山有山神,水有水仙。这些还都是善良的呢,如果有的人八字不清时运不济,遇上了妖魔鬼怪,可就是遇上大祸了哎!唉!老姐姐,跟个小孩子说什么呢?他们又不懂。”
祖母敲敲烟袋锅子:“可不是嘛!小孩子家的知道什么?早年,俺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常常拉一个花仙的呱,说是他一个远方亲戚,家道败落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孤老汉子。他闲得无聊,在花园里种了许多花。他也不到处玩耍,天天在花园里陪着他的花儿们,浇浇水,松松土,对着花儿们说说心事,把花儿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回,他夜里尿急醒来,听见花园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很奇怪,半夜三更的,谁能在他的花园里呢?他悄没声地走进园子,藏身在一棵大树后头。他就着月光仔细看去,原来是一群漂亮的女子在那里跳舞唱歌。他蹲在树后头看了半天,忽然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你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吗?那一群美女倏忽不见了。那个亲戚明白了,自己是看见花仙了。”
我举着荷叶,心里有许多的疑惑:“真有花仙呀?我怎么没见过呢?奶,我这片叶子里有没有花仙呀?”
祖母挥了挥手:“一边玩去。别站在这里碍事了。”
我把荷叶翻来覆去检视着,除了有点蔫吧,一切都是正常的,便放了心。什么花妖水怪,都是吓唬小孩子的吧!而且,姨姥娘的娘家又不是我们的村子。南汪的荷花开得那么好看,怎么舍得不去呢?
我们就是站在汪边看看,就算汪里有什么样的热闹,只要不下去还不行吗?这样想着,一抬脚仍然走到南汪边看那些翠翠的荷叶粉粉的荷花。
盛夏的阳光炽烈,我们坐在树荫遮蔽的石板上,脱掉车轮做的凉鞋,把脚丫泡到清亮的水里,像鱼饵一样诱惑那些小鱼儿从石板缝里露出来,偷偷摸摸地叮一下,痒痒的,很惬意。把小手悄悄伸进水里,趁着鱼儿大胆出来的时候,猛然抓一把,鱼儿们机灵翻身一跳,扭着小小的身子地滑进水底。我们这样跟鱼儿做着游戏,你进我退,乐此不疲。
忽而,汪里有扑通扑通的响声,抬头看去,几个大男孩儿哈哈笑着,像大个的鲤鱼围着荷花丛穿梭,他们激起的涟漪和着欢快的吵闹声从大汪中间一圈圈向外扩散。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欢乐,一直传进我的心里去,便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很想加入到他们的嬉闹之中。
忽然惊醒,这就是姨姥娘说的水怪吗?但是,这些在水里自由嬉戏着的孩子们明明是邻居家的哥哥哥呀!我看见邻家姐姐安静地坐在汪边上,一个男孩子刚刚从荷丛里折了一朵最好看的荷花儿,一只手高擎着,一只手推开水波,向着漂亮的姐姐游了过去。
心里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明朗,原来,姨姥娘的故事都是吓唬小孩子的。老人们编了这样的故事情景,只为安全的缘故阻止我们下水罢了。看吧!所谓的大汪里的精灵,都是这些精力旺盛,无所畏惧的少年啊!
于是,我从树荫里走出来,走进璀璨的阳光里,沿着阳光的指引,来到荷花汪的另一个边沿,从浅水处捞起一些浮萍和菱角,把这些宝贝捧在手里,我要回家告诉祖母,这世上本就没有鬼怪,那些鬼怪故事都是人心里浮现出来的幻境。这些,老师已经教给我们了。
边走边回头留恋地看去,汪里的荷花有几支开得零落了,露出中间绿宝石似的莲蓬。一只翠鸟从棉槐条子里飞出来,轻巧地站在小伞一样的荷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