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西南方向大约三五里的地方,有一方叫做“黑大泥坟”的地块。我们的家乡方言,“泥”字要读作“迷”。光看这样的名字,便够孩子们禁足了。
老祖先给地块取名字很有意思,它不叫“大黑泥坟”,也不叫“黑泥大坟”,却叫成个“黑~大~泥~坟”,一座大的黑泥的坟。
据老人们说,这块地周围不长树木,只有乱蓬蓬的瘦骨伶仃的荒草。地里看上去是黑黑的泥土,种上庄稼却是又瘦又矮收不了几颗粮食,没有人愿意种这样的地。更奇怪的是,这里常年弥漫着潮乎乎的湿雾,如果是黑天从这里走过,阴森森的景象叫人头皮发麻。
孩子们不喜欢玩黑泥,只喜欢玩黄泥。在村北上河的小叉沟里,有一种黄色的泥土,黏黏的,细腻的,我们去挖些回来做玩具过家家。黄泥的夹心有时会出现一丝丝红色的泥土,我们把它叫做胭脂泥,能挖出来胭脂泥,对于孩子们来说,那是非常珍贵的呢。
我们把黄泥往硬硬的石板上摔来摔去,摔得软软的像面团一样,从软软的黄泥上撕下来一块团成一个大圆球,一个小圆球,把小圆球安在大圆球上,再找两根细细的树枝,插到大圆球两侧,再团两个小小的圆球,安在两个树枝尖尖上,一个小泥人就做好了。还有剩下的泥巴,再做些泥碗泥壶,摆在墙底下晒干了,就成了我们的宝贝。
所以,“黑大泥坟”虽然恐怖,但是它吓不到孩子们。第一我们不喜欢黑色的泥巴,第二“黑大泥坟”离着村庄那么远,孩子们的小短腿走不到那里。
我们把泥巴玩具晒干了收藏起来,几个要好的伙伴凑到一起,兴致勃勃地摆出来,婚丧嫁娶做饭烧火,一切大人过日子的程序都被我们临摹一遍。
过家家玩到中午,孩子们渐渐没了兴致。一个个把沾满泥土的小手往身上擦擦正要散去,便看见从街口走来一个用小扁担撅着柳条篮子的罗锅子老头,弟弟眼尖,认出是赶集回来路过我们家的表姨夫。
表姨夫离着我们家将近二十里地,二十里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一个遥远的不可企及的地方。表姨夫会凿石头,他给生产队盖房子抱石头的时候,不小心把腰扭伤了,变成了罗锅子。罗锅子干不得重活,生产队照顾他,给他些轻松的活干。表姨夫的时间比别人宽余。空闲多了,他不愿在村里呆着惹别人红眼,每逢大集,有事没事的都要去走一圈。表姨夫赶集的路上要经过黑大泥坟,每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就有了吓唬小孩子的故事。
表姨夫喊我的祖母为“娘”。听祖母说,表姨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她的母亲求人给算了一下命,人家说表姨八字跟亲娘不合,需要找一个属相命理与她相合的人做干娘才能长大成人。表姨的母亲把亲戚们想了一遍,只有祖母的属相命理与表姨相合,便置办了四色礼,求祖母给“押着”,拜祖母为干娘。表姨乖巧,不喊祖母干娘,直接喊娘。祖母没有闺女,把表姨稀罕得不得了,两家走动得像至亲一样。表姨夫也是个有意思的,他不喊祖母干娘或者婶子,跟着表姨直接喊娘。
我们把黄泥做的道具放在墙角,站在门口等着表姨夫一躬一躬地走近了来。表姨夫一眼就看见了我们摆在墙角的宝贝,脸上的皱褶像平静的小河里被人扔进了一块石头的波纹,一圈套着一圈绽开:“哎呀,这是谁的手艺?啧啧,做得像真的一样呢。我看看,”他从地上抓起一个小泥人:“这个小泥人真好看,可惜是黄泥的,里头有沙子。下次我给你们捎上些黑泥,从黑大泥坟那里挖,那里的黑泥溜细溜细的,捏出来保证比黄泥的好看。”
“我们不要黑大泥坟的黑土,那些黑土里有鬼。”我们从他手里抢过来泥孩子,把它们收藏起来,一哄而散各自回家。
表姨夫带着笑,进了门大声喊:“娘,我来看你了。”
祖母扭着小脚从灶屋出来:“哎呀呀,女婿来了,快进屋。你先自己喝着茶,你表弟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去炒个地豆子丝,等你表弟回来,兄弟俩喝点。”
表姨夫美滋滋地答应着,他是喜欢喝酒的,更喜欢跟我的父亲喝着酒东扯西唠:“兄弟,姐夫今日少喝点。上个月初二那集喝高了,往家走着走着就黑了天。那天还是个阴天,雾茫茫的。走到黑大泥坟,愣是找不到路了。我在那里转了有两个多钟点,转来转去一直在原地打转,你说把我急得哟!平时那路熟得像是自己手指头样的,越着急越走不出去。我就知道是遇上‘鬼打墙’了。幸亏我胆量大,没被它吓着。转时间久了,累得我两条腿发沉,我也不走了,坐下来,从腰里掏出来烟袋包子,划了根火柴点烟。你猜怎么着?火光一闪,我的眼前是亮堂堂的大路,我吸着烟,一路哼着小曲,顺顺利利地回了家。回去被你姐姐一顿数落。唉!今天可不敢喝多了。”
父亲却是顾不上跟表姨夫扯闲篇,急急忙忙吃饭,匆匆忙忙出门。表姨夫也不当个事,顾自陪着祖母慢悠悠喝茶聊天:“娘,咱们娘俩拉呱,叫俺兄弟忙去吧!他是队长,生产队的事够他忙活的。”
祖母叹口气:“唉!有什么办法?他总是忙,顾不上陪我拉呱。俺女婿来了,可得陪着我好好地说说话哟!”
我把小凳子往表姨夫跟前挪了一下:“姨夫,黑大泥坟真的有鬼吗?”
表姨夫瞪圆了眼睛:“姨夫可是不会哄弄人啊!那个地方平时邪气就重,到了黑天,胆量小的人不敢往那里走呢。说个真事儿你们听噢!俺一个邻居,那年夏天去东关大集粜粮食,手里有点钱了,在羊肉锅子上喝了点烧刀子,三口两口喝醉了。带着酒劲歪歪斜斜地往回走呢,走着走着就黑了。走到黑大泥坟啊!呵呵,他转了半个夜呢,就是转不出去喽,他明白是被鬼墙给挡住了。他也是个不信邪的,索性不走了,把披在身上的蓑衣往地上一铺,倒头就睡。睡梦里听见一群皮孩子围着他说话‘你们看看,他是睡觉了吗?他要是睡着了,咱们把他的窟窿眼给堵上吧!’其他的孩子都拍着手说‘好,好,给他堵上。’他醉醺醺的,也不起来,任那些孩子折腾,他心里知道,这些孩子都是些小鬼。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把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用泥巴给糊上了,不成想他的屁眼还留着呢,忽然放了一个屁,小孩子们拍着手大笑‘还漏下一个窟窿,快给他堵上吧!’半个晚上过去了,正好不远处村子里的公鸡叫了,小孩子们忽然都消失了。他爬起来,把脸上的泥巴一块一块扣下来,看看天也亮堂了,脚下的路也看见了,便背上布袋子回了家。回家后吧,他昏昏沉沉躺了好多天,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呢。”
祖母吸一下烟:“那个地方真是邪乎得很。那年你死鬼干爹一个人赶夜路走到那里,也是被鬼墙给挡住了,幸亏有个在东庄大户家扎觅汉的走到那里,两个人说着话做着伴,才破了鬼墙,回家都要天亮了。碰上鬼打墙的人,回家就像是得一场大病,怎么也得昏沉四五天才好起来。”
表姨夫呲牙一笑:“娘,他那病多半是吓出来的,又走了大半夜的路,连惊带累,不病才怪。”
我惦记着表姨夫走晚了会被鬼墙挡住了,一次次跑到院子看看西去的太阳。它一点一点地往西移动着,一会儿挂在我家院墙西边的玉米地顶上,一会儿挂在村西树林的梢头。我焦急地告诉表姨夫:“太阳快爬到西边的山顶上去了,你再不动身,遇上鬼墙可怎么办?”
祖母呵斥一声:“胡说八道!闺女孩子家的,嘴上没个把门的,长大了找不到婆婆家。”
表姨夫嘿嘿笑着:“娘,小孩子说话不走心,没事的,你老人家别吓唬她了。四丫头,你姨夫胆量大,不怕鬼打墙。我的脚也快,太阳不下山就到家了。那年,我跟着担架队支前,哪天不走个三五百里?这点点路眼一晃就到了。”他站起来跟祖母道别:“娘,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哈!”
祖母扭着小脚出门送客:“好呀好呀,俺就喜欢听女婿拉呱。回去跟俺闺女说,娘想她了,让她抽空来看看我呀!”
表姨夫把祖母往家里推着:“娘,快回去吧!女婿可不敢让您老人家出来送呢!”
孩子们跟在表姨夫身后出了村子,看着表姨夫弓着腰,在夕阳的余晖里渐行渐远。我在想:表姨夫能直起来腰走路就好了,就像早年支前一样,遇见鬼打墙也不怕,遇见小鬼顽皮也不怕。他这样一躬一躬慢腾腾地走路,叫人把心提到嗓子眼里,万一走到黑大泥坟的时候天黑了,被鬼墙挡住了,回家不得昏沉好几天吗?
抬头看那轮西斜的太阳,圆圆的脸上带着几分促狭,懒洋洋坐在山巅上,只一眨眼的功夫,倏地滑下山去。再去看表姨夫消失的方向,那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岚。心里忽然响起咚咚的鼓声,哪里还顾得上表姨夫的前景如何,几个人只管小跑着奔向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