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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铃声响起来，有电话进来了，是母亲。接通电话，我问母亲：“今天天气这么热，是不是又去地里了？给你打了两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母亲说，她是去地里了，去套瓜，摘豆角，摘茄子。

我说：“你收拾收拾，晚上，外孙女下班后去接你，来过几天。”母亲连忙说：“不来不来，我不去，家里有很多事，走不开。”家里有很多事？她所谓的事，不过是擦擦桌子洗洗碗，扫扫院子拖拖地，然后就是忙她的小菜园，哪一件是非她不可的大事？

母亲让我叫女儿走她那里拿点黄瓜、茄子、豆角来。我一听黄瓜就激动起来：“上次去你那，你给的黄瓜，起码有三十根了吧。天天都在吃，我都要被黄瓜吃死了。凉拌吃，炒着吃，累死了。”“哦哦哦，妈知道了，不带了不带了，都腌着。”

放下电话，眼眶突然湿润了。不过是想带点绿色蔬菜给我，怎么我反应就这么大？明明知道带她自己种的菜给我，是母亲是爱我的方式，为什么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而母亲得小心翼翼，甚至唯唯诺诺？

看不到母亲的脸，想象着她的模样，是不是很失落很难受，或者习惯了我的态度，放下电话又开始忙碌？此时，母亲应该在准备午饭吧。中午只有大哥和她在家里，母亲断然不会坐在那里等着儿子做好饭叫她的，就算大哥坚持做饭，她也一定跟在一旁择菜、洗菜，打个下手的。

母亲就是这样，整天不停地忙碌，除了吃饭睡觉，没有一刻休息。可能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没老，自己还有用处，不是儿女的累赘吧。 其实母亲已经八十八岁了，真的老了！

可能是因为母亲不停劳作的原因吧，她身体一直还是不错的，这么大岁数了，在我印象里，就住过一次医院，还是因为血压高的缘故。夏日午睡时，她从来不肯盖被子，也不会因此着凉。所以，我们也不那么强烈反对她种地，总觉得老年人有事做，可能心里更踏实，更有精气神。

可是，老了就是老了。那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我，有气无力的语气：“乖，妈老了，一点用没了，就在地里拔会儿草，头晕眼花心发慌，都站不起来了，还是你王大妈把我搀着送回家。”言语间显得很悲哀很无助，让人心疼。我连忙问她怎样了，大哥在不在家，让大哥带她去医院看看。她说在，不用去医院，现在好些了。

我又说：“怎么能不老？妈你早就老了，都快九十了，得服老，让你不种你非要种。”母亲说：“不种了不种了，真不种了，地撂了，你大哥想种就种，不种就算，妈真种不动了，你们自己买点吃吧。”我心疼地说：“不种了，能值多少钱，还拼了命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想起母亲，我连忙打电话过去，问怎么样了？她说：“好了好了，妈没事了，你大哥说我昨天是中暑了，现在好了。”听她的语气挺轻松，应该的确是好了。

想起母亲昨天说的话——再也不种了——其实我本就不怎么相信。我问她：“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母亲说：“在地里了，洋柿子红了，不摘再给人摘去。”母亲说的洋柿子就是西红柿。这个老太太，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大声说：“昨天不说不种了吗？怎么又去了？”母亲说：“乖，不种不撂了吗？不要钱买啊？一棵葱都要买，吃一个要买一个，多少都是钱。”

唉，这个倔强的老人，真拿她没办法。 母亲对土地无比执着，在她心里，土地就是她最大的依靠。拆迁没了自己的土地，住到了大哥家，到处开荒种地。现在正在种的，就是通往安置小区的道路边上的空地。

到了大哥家，她有空就出去溜达，终于发现这里可以开荒，就像捡到什么宝贝似的，抡起锄头就要刨地。大哥阻止不了，又不能看着母亲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只好自己去干。

母亲也不闲着，大哥挖地，她蹲在地里，拿小锄头把硬块砸碎或者用手将土块捏碎，还要捡出地里的小石块扔出来。虽然眼睛花了，听力也不太好，但是干起活来一点不比年轻人逊色。她经常自豪地说，谁谁谁，虽然比她年轻，干活干不过她。真不知道有什么可高兴的。

母亲种的瓜果蔬菜，从来不会拿去卖。每次我们去她那里，都要带一大堆蔬菜回来。大哥家就不用说了，二哥，我，侄女，侄儿还有我女儿，谁家也不会落下。甚至还让大哥的女儿还有我女儿，带些菜给她们婆婆家，也不知道她要操多少家的心。

不光是我们这些儿女孙辈，邻居也时不时能吃上母亲种的新鲜蔬菜。她一会儿说：“王大妈人不错，她家没有地，送她一个南瓜。”一会说：“李奶奶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送她点小葱、黄瓜吧。”还经常跟我说，送东西给谁谁谁时，她喜可怜的。我反驳她：“什么宝贝，人家还喜可怜的！”母亲喃喃地说：“你不懂，她家没有。”总之意思就是，她送蔬菜给邻居，邻居高兴得不得了。

送归送，假如有人偷偷顺走她小菜园里的菜，那是万万不行的！有一次下着雨，堂嫂发现有人在偷母亲菜园里的葱，连忙告诉了她。母亲得知此事，冒雨赶去菜园，那人已经走了，地里的葱少了一半。循着蛛丝马迹，母亲一路找到那妇人家里，发现大葱被她剥干干净净，准备第二天去卖。母亲气得大骂，说她偷八九十岁老太太种的葱，伤天害理，要求她必须把大葱重新栽回去。

母亲说，如果家里缺葱，拔几棵吃吃没事，就是朝她要菜要瓜也会给的，但是拔了一大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那是打算出去卖的，那可不答应！

我的母亲，就是个普通的农民，不识字，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什么人应该照顾，什么人不可以原谅，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我们去的时候，母亲经常带我们去她的小菜园转转，偶尔也会让我们动手摘点辣椒、西红柿啥的。其实她就是让我们去看看——指着她的菜园，让我们看她的黄瓜、茄子、西红柿、豆角……看她那津津乐道、指点江山般的兴奋模样，就好像这是她失而复得的宝贝，东山再起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