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快三十岁他才明白,并不是所有思念的人都会入梦。
他奶奶突然在去年十一月的一个早上去世,至今一年多了,他没有梦见过一次。他以前听人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此,他一直深信不疑。直到一年多了,他每天的睡眠都很好,谁都没有梦见过。有时去探望大姐,他们在餐桌上聊家常,大姐几次讲起梦见奶奶和爷爷以及模糊的梦境。他们姐弟一起长大,感情很好,每当这时他也想应和讲:有啊,有啊,你也经常梦见他们吗。可是大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听着,沉默一阵:可惜啊,我没有梦见过他们。完了有时低声地讲:可能他们不担心我吧。
他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一年他耳边常常回响起葬礼上嘈杂的礼乐声,还有那句:“山中常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的丧歌。这时他总是禁不住想哼出来:“蛇老蛇退壳,人老人就死”,这是他小时候和堂弟跟奶奶睡时奶奶唱过给他听的,二十年之后他还记得。他没问过堂弟是否记得,毕竟太久远的事情了。
七岁起到上初中这段时间,他是睡在爷爷奶奶的老屋的。家里兄弟姐妹多,那个年代国家的计划生育抓得严,他是长子嫡孙所以被爸妈安排到老屋来住,他一直记得他爸第一天抱他过来,他在爷爷的床脚边哭了一晚。昏黄的灯光、老屋独有的气味、他爸的训斥声、爷爷奶奶的抚哄声深深的刻进他最初的生命记忆里。尽管他不能确定那是他最早记得的事,但是他能确定那几乎是他回溯他三十年生命所能回想起最早的清晰画面。如果生命是一棵生长的树,那是伸向地下的根。
老屋是八十年代建的,大红砖瓦房上下两层,每层两户套间,每个套间一个正厅兼左右各一厢房,共计四厅八房。当时房子建好时,他爷爷把住在村边泥砖房的母亲接到新房里住,五个儿女住不满还把小侄子也叫过来住。房子入伙时摆酒请了很多帮过忙的乡亲,大家都夸赞讲那是村里第一的豪宅了。老屋的地皮本来是家族园地,没有分的,当年祖上的说法是:谁本事谁就用。都是从地里刨食的贫穷年代,谁又能比谁有钱。当时他爷爷想着,自己有三个儿子,怎么着都要留点地皮下来,于是在生产队放工后的数不清夜里带着他奶奶两人借着月光用锄头硬生生在长满杂草的斜坡上平出来了几百平的宅基地。多年以后他爷爷奶奶和他讲起这这事时脸上充满了自豪与骄傲。房子的红砖是自己挑水挖土找师傅搭窑烧制的,烧制了两大窑,烧坏了一窑,每次讲到这他爷爷都满是叹息。建房子的是那时刚成年不久还没结婚的他爸和他大叔,他们当时刚学的泥水工匠,两兄弟硬是把房子亲手建了起来。他奶奶讲:他们两兄弟那时讲得最多的是“阿嫂(他爸和她大叔习惯叫他奶奶为阿嫂),什么时候买点正儿八经的猪肉吃”有一次他和奶奶聊天刚讲到这,刚好他大叔进来听到,他大叔讲:我就讲过一次,你怎么就就是记得这个。奶奶沉默不语。这么多年来,他听老人家讲历史听得多,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一个人来说叨来叨去的那么几件事肯定在他生命中曾经占据很重要的位置。
他爷爷奶奶住在老屋一楼东边套间的右厢房,长方形的房间前后摆了两张大床,各睡一张,那时大多时候他和堂弟是跟爷爷睡一起,他现在都记得,夏天那床上挂了三个小吊扇刚好每人一个。他爷爷是个民间木偶戏艺人,年轻就和同村人一起学了戏,断断续续唱了一辈子,直到大概七十岁才退休在家。那时,爷爷不用外出唱戏的晚上,他和堂弟就抢着睡中间,爷爷睡前有时看下唱戏用的演义小说,有时和奶奶对着床聊下家长里短的锁事,他们总会先睡着,而且睡觉并不老实睡得横七竖八,经常在半睡半醒中听到爷爷讲:真是~睡成这样,然后把他们抱着睡正。冬天爷爷常常外出唱戏不在家,他和堂弟就抢着睡里面,偶尔奶奶就叫他们过去一起睡,黑色的棉被很重但却很暖和,奶奶睡前会跟他们讲故事。大多是些乡下人口口相传的古老民俗故事,像有人上山遇见人熊,那人用竹筒套着手臂,趁人熊抓住竹筒大笑不注意时脱身逃跑了。像有两姐妹去看望奶奶,晚上人熊进村里吃了她们奶奶后假扮奶奶,然后三人一起睡后,上半夜人熊吃了姐姐,妹妹醒来听到人熊吃得咯咯响,就问道:“奶奶,你在吃什么”,人熊讲:“我在吃花生米”~~讲到这些时候他和堂弟每次都怕得很,后来讲到妹妹机智识破人熊骗术成功逃跑了,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奶奶有时讲完会问他们怕不怕他们睡着后奶奶吸他们的血,古老传言老人会吸血来防止衰老。见到他们害怕,奶奶又会笑着安慰讲是骗他们的,老人是不会吸血的,人老就是老了,人不是蛇,蛇老蛇退壳,人老人就死。这是他最初听到的关于生死的说法。在老屋的数不清的夜里,他奶奶不单单讲了那些恐怖故事,还讲了许多民间谜语,至今有些他还是记得很清楚。“我在山上青油油,找我回家放角头。做酒文章没我份,鸡屎白螺㶧上我身”谜底是扫把。等等很多这些故事、谜语他后来又讲给弟弟们听,传递的不单是内容,还有当初夜里复杂的心情。
他还读小学时,那时村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还种田,他奶奶当时还养牛,他童年中快乐的事情很多,有一件就是跟着奶奶去山上放牛。那时村里养牛的人家也多,到山上放牛大家都是成群结队的,有老有少,人多了乐趣的事情就多。大多时候他们都带了扑克,一边放牛一半在草地上聊家长里短一边打扑克,他的扑克就是在那时学会的。不过扑克游戏一般轮不到他这种小孩,他更喜欢的事是到处找鸟巢抓抓不知名的昆虫,在山上到处乱跑。有一天放牛时,奶奶带着他追鹧鸪不小心被胶林里收橡胶的瓦碗割破了脚板底,一边找草药嚼碎外敷止血,一边带着他追鹧鸪,那天最后到底抓了几个鹧鸪他记不得了,但奶奶在草丛里拿着大草帽追鹧鸪的身影伴随草丛中传出的阵阵鹧鸪叫声好多年来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
牛大多数时候是放养的,有时候也要找些草料。有两年村附近的胶林场被人承包出去种植那种专门用来制糖的甘蔗,他们那边叫做竹蔗,因为那甘蔗的外皮像竹子一样硬。每到蔗场砍甘蔗的季节,蔗场会雇许多外省工人砍甘蔗,奶奶会带他一块去收蔗尾,所谓蔗尾就是甘蔗尾巴上最嫩的那一把叶子,村里养牛的人家用来喂牛。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场面,每一个外省甘蔗工人旁边都跟着一个村里的乡亲,甘蔗工人每砍一根甘蔗,那个跟着乡亲就随手收集一颗蔗尾,尽管他们之间方言不同无法沟通,但是配合默契。蔗场人不管大家收集蔗尾,有时天气太热,奶奶会问他们要一两根甘蔗,但她不允许他去不问自拿,她讲不问自拿就是偷。他现在觉得当时那么积极跟奶奶去收蔗尾,很大程度就是为了吃到那一两截又甜又硬的竹蔗。跟奶奶放牛的那些时间,年幼的他走遍了村边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沟,见识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动植物,慢慢也形成了对于村子对于家的最初印象,那时的他感觉家就是每天晚上都要回去的地方,就像牛每天晚上都要回栏一样。
和奶奶走过那么多条路,他想起来印象最深的是两条,一条是去村里大庙的山路,一条是去姑姑家吃年例的路。村里去大庙的至今还是土路,路边上有个山塘曾经淹死过人,人们平时不常走,只有过年过节要到大庙拜神才要经过。很小时他只是跟着奶奶身后走,害怕山神水鬼,稍大上学后知道了世界上没有没有山神也没有水鬼,大庙里人们跪拜的更只是木偶不是什么康王帝君,路上有时他会跟奶奶讲出不敬鬼神的话语,奶奶总是训斥道“不要乱讲”然后对着周边说道“小孩子不识世界,有怪莫怪”。去姑姑家吃年例的路则更长,更热闹,更有意思。姑姑家只相隔了两个村子,每到姑姑家年例那天,大人们是很晚才开车去的,他和弟弟们堂弟们等不及早早就缠着奶奶带着他们这群小孩比大人们提前出发抄近路走路去姑姑家。一路上穿过田野追下蝴蝶,穿过小河看下流水,穿过村庄奶奶总是有不少人打招呼“这么早就去吃年例了吗”“是啊,带小孩先过去”。每年经过隔壁村的一户人家,他总看到一个傻子在玩泥沙,那时他会跟弟弟们说“看看,那个傻子又在那里”,这时奶奶会骂道“快点走,不要乱讲”。那是小时候他们这群小孩每年走的最远的路,短短半小时的路总是要走上一小时才到,对他们而言那是一段冒险的旅程,但因为奶奶陪着也是一段充满安全感的路。
现在村里好多年都没人种田了,那时大家都还种田的时候,村小学还放统一的农忙假。小孩子们跟着大人们下田,忙是帮不上什么的,大部分时候是打打闹闹,玩得不亦乐乎。比起插秧他更喜欢割禾,因为水田插秧时全是烂泥不小心身上会搞得脏兮兮的,而割禾的季节大都田里的水都干了,相对没那么脏,虽然有别的不舒服,像禾叶划到身上痒得难受。大人们收割是一面收割过去的,但他们几个小孩喜欢在稻田里挖洞式割禾,弯弯曲曲的在里面乱割乱钻。奶奶笑着讲,他们就像打洞的老鼠。他们在田里乱钻为的是找各种各样的昆虫,有些能吃,他见奶奶吃过,但是他一直没有鼓起勇气吃过。大多时候是女人在田里收割,男人则负责搬运回家,那时他记得爷爷还很健康,还能挑着百多斤的稻子走上里的路。把稻子连秆一起运回老屋门前的空地后,后要脱粒,俗称打禾,早年是人工用专用的打禾棒打,后来是用电动的脱粒机。脱粒后接着要清理禾秆,用禾叉铺开晒干再叉成一堆堆存放着用来做喂牛的干粮,脱好粒的谷堆还要经过风机吹净,才能铺开在场地上面晒干,这些比起田里的劳动是些相对的轻活,他们小孩都可以参与帮上一些忙。他记忆中,有一年稻谷太多,家门前的空地和楼顶不够晒,奶奶借了邻居家的楼顶来晒谷,每天黄昏他跟着奶奶去邻居家收谷,每次收完谷,奶奶都会给几毛钱他买零食。也许是那几毛钱让他很多年以后常常想起那些祖孙两人一起在楼顶收谷的黄昏,他记得稻谷晒干后的味道,还有天边红色的夕阳。
到他上中学后,他开始了在学校的寄宿生活,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初中是每周末都回家,到了高中变成每月回一趟,大学后每学期末才回一趟,到最后毕业出来工作后每年只有重要节假日才回去。读书时每次回去老屋,爷爷大多是在木凳上坐着摆弄破烂的手电筒、收音机、打火机等,奶奶则在旁边整理刚收回来的番薯芋头等作物。他们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有时问问他学校的情况,有时讲讲最近家里的事。对于他的学习,他们总是很骄傲,他记得他童年的第一支玩具枪、他少年的第一个手表、他青年的第一个手机都是爷爷奖励给他的。后来他出去工作每次回家都会给些钱他们,但是他从来没有买过什么礼物给他们,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大学时小叔盖新房,老屋拆了一半,很多曾经的生活痕迹消失了,表妹当时曾叫他拍多点老屋的照片,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拍,流逝的东西总归避免不了流逝的命运。小叔新房子盖好后,爷爷奶奶搬进住在一楼,小叔平时出外工作他们还可以帮忙看看房子。那几年,他出来工作后每年回家的次数很少,时间也很短,只能打电话聊聊家常。爷爷奶奶那段时间的生活他其实并不了解,他不清楚两老每天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关心最多的是孙子们的婚事,那几年每次回家,他们都催他这事,当然也催他的弟弟们,笑讲:他的孙子都不要老婆的~。有时他们会责怪他爸讲:你看看你是怎样做人老爸的,儿子都这么大了,也不帮他们张罗下婚事。你这么大时都结婚生子了。
前年清明过后,爷爷觉得腰痛,家人带他去医院检查,发现已经是肝癌晚期,医生的话:最多三个月,不建议再做无谓治疗,一番家庭风暴后,大家也慢慢接受了这结果。爷爷在家静养,他爸还有他叔他姑们到处打听出名的中医,抱着不甘的心态找了不少中药给爷爷做保守治疗,但是病情还是越来越重。那段时间他每两周回一趟老家,他看着爷爷慢慢消瘦,慢慢肝腹水,慢慢不能自理,慢慢神志不清,他却无能为力。最后一个月,爷爷心态已经悲观,自己已经明白治疗不好了,有时会像小孩一样发下脾气,有时会讲糊话,但大多时候开始沉默不语。那年七月的一个上午,爷爷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记得葬礼上奶奶哭得很厉害,她失去了那个陪伴了几乎一生的人。爷爷的身世悲惨,八岁他父亲就离世了,他母亲一人把他带大,后来娶了邻村同样身世悲惨的奶奶,他们养育了三儿两女,相濡以沫走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以前两人相互照应,尽管子女不常在身边还算过得不寂寞,爷爷离世后,奶奶的生活失去了支柱,没有了重心。以前奶奶不会用手机,接听家人电话都是蹭爷爷的手机听,爷爷走后为了方便子孙们打电话,奶奶学会了打手机。他知道那一年奶奶每天手机不离身,怕得是儿孙们打电话回来没听到,每次接到大家的电话她都很高兴,等电话几乎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有时候他隔几天没打电话回去,奶奶也会主动打电话给他,但是次数很少,他知道她是怕打扰到大家工作。
爷爷离开的那年春节,全家带奶奶爬山,当时奶奶爬得比大家都快,大家觉得她已经差不多从爷爷离世的冲击中走出来了,后来他才知道,有些冲击是无法化解的。后来他小叔叹息对他讲起,奶奶白天去邻居家串串门聊聊天,日子相对容易过,只是夜晚没人陪伴的时候,奶奶大多是睡不着。他也感觉到,奶奶的饭量比以前小了,精神比以前差了,只是他除了打电话外什么也做不了。爷爷走时放心不下的是孙子们都没结婚,他走后奶奶接过他的唠叨,有时他在电话里安慰奶奶:爷爷没看到的,奶奶你要帮他看着儿孙们娶老婆做世界。奶奶总是讲,她会的。
然而生活总是猝不及防。去年十一月的一个普通的早上,他在上班的地铁上接到了他爸的电话:奶奶摔倒了,病危。他请了假马上和弟弟们一起赶回老家。还是和爷爷走时一样,回到家,奶奶已离开了人世。后来他爸告诉他:那天早上他们刚出门到工地不久就接到了领居的电话,奶奶倒在洗衣服的水缸边,然后救护车来急救还是救不过来。医生讲不是滑倒的,应该是突发性心脏病,倒了二十分钟左右领居路过才发现。奶奶一直身体很好,对于她的突然离世,大家都很难接受,但大家都沉默无言。他妈讲:老人走老路,好人走好路,奶奶是个好人,连走都是悄悄的,无病无痛没麻烦过子孙们照顾一天。
那阵子他有时觉得奶奶并没有走,还在家里等他打电话回去,有时又觉得这也许对奶奶而言是最好的归宿,和爷爷分别一年后,他们又重逢了。“蛇老蛇退壳,人老人就死”,他明白这个道理,他也接受了他们永远离开了的事实,但是他一直不敢回忆太多,回忆让不存在的事物可以继续存在,但有些回忆有多美好本身就有多痛苦。
2021年元旦刚过,又是新的一年了,过去的2020年发生了不少的事,虽然疫情影响,但是家庭还是完成了几件大事:他六月结婚了,大姐十一月生了可爱的小孩,弟弟元旦结婚了,弟妹还查出了怀孕,可谓大四喜。他想:他们知道该多高兴呢。可是转念又想:这下他们更不挂心我们了,往后更不可能梦见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