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个负重的旅行者,在生命这座山上步履艰难地爬行,当它回头的时候,身后一串被风沙湮没的脚印会显得异常斑驳,难以辨认,正像人的记忆,如果没有现存事物的支撑和关联,也会被淹没在时间的风沙之下。
父亲结婚前,家族三代一直挤在老屋不宽敞的院子里生活。父亲结婚后,全家人凑钱在村前盖了屋,父亲和二叔便搬到新屋去住了,老屋开始变得宽敞起来。后来两位姑姑嫁了人。我出生后没几年,爷爷去世,老屋里就剩奶奶和老奶奶一起生活。好在新屋老屋一个村前一个村后,相距不远,父亲和二叔常去老屋看看,照应起来也方便。过了几年老奶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于是搬到了新屋,后来却在一个秋天寒冷的早晨安静地走了。奶奶托人找了份活干也搬出了老屋。在这些年里,曾经热热闹闹的老屋渐渐变得荒芜,青砖灰瓦像被时光遗弃,院子里杂草疯长,有一人多高,野猫时常像鬼影一样出没。
奶奶说,老屋没了人气。
时间到了一零年前后,政府规划拆迁,老屋在家人面前,在推土机的破坏下顷刻间倒塌,几十年里刻进砖缝瓦沿里的家族历史伴随砖瓦一齐化为齑粉,于是那青砖灰瓦就变成了全家人记忆中的符号。
而尤其重要的是,这符号包含着我的童年,长久以来让我魂牵梦萦,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追寻的童年。
这些天,我幻想在老屋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座青砖加土坯垒成的的古老建筑,曾是我小时候玩乐的天堂,它院子不大,却装满了我整个童年的记忆和幻想。
老屋门外有一株不知是合欢还是皂荚的树,在我印象里扎住了根,零碎而模糊的记忆里,有秋天风吹过的时候,荚子零零落落碰在一起,发出的哗哗声。可这哗哗声,或许是旁边几株老槐树上干枯金黄的叶子碰在一起而发出来的,究竟这声音是哪里来的,现在已经无法回忆。如果再过几年,恐怕连这哗哗声也会被时光消散,我常想,人如果忘记童年,会变成什么样呢?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童年和老屋的时候,脑海里总会响起哗哗的荚子或树叶的撞击声,这声音像是一片海;而有时站在海边,又会想起矗立在几颗大树下的老屋,那老屋像一头卧在草窝子里慈祥睡去的老牛。
那株合欢或者皂荚树高大而干枯,风吹过时高处的树枝会发出吱吱的声响,显得格外孱弱,它的树皮干裂开来,里面趴着一种会装死的虫,奶奶叫它“干沟虫”,“干沟虫”身上灰白相间,捏在手里会一动不动地装死,奶奶教我把它放在手心,另一只手拍打这只手的手腕,不一会“干沟虫”就“活”了,它装死的神态常常引得我发笑。所有的“干沟虫”装死都是一种姿势,这让它们看上去像一颗颗干了的种子,小时候这种奇怪的虫子陪伴着我,带给我乐趣,让我度过漫长而煎熬的时间。
时光穿越古老的村落,在东山墙上印下倩影,零碎的童年影像漂浮在脑海里,如黑影一般穿梭,一段段模糊的遐想和记忆,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早已不再重要,就像早晨的牵牛花,幽幽的淡紫色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朝着将要升起的太阳敬礼,这段画面牢牢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不可或缺,不管是否真的遇见过,它都构成了我的童年,而且已经顺着时间的脉络,爬到现实生活中来了,在一次阳光透射的清晨,我看见玻璃窗上爬进来一朵紫色的喇叭花,碗口大的花瓣上挂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正向着我敬礼。
童年印象里,牵牛花攀援在老屋前面一户人家的篱笆上,主人早出晚归,极少打理,因此,早晨偶尔开出的几朵花一定会被精力过剩的孩子们掐光,花茎上的断口在众目睽睽之下,流着浓白色的汁液渐渐萎去。对于孩子们,很少有把掐下来的花捏在手里欣赏的,而是径直抛弃在杂草里,他们只为享受那片刻的破坏的欢愉。我想,人生来就有破坏的基因,以至于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都不足为奇。
我在老屋周围,也曾遇见过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一天,一位驼背的老人拄着拐杖来到我面前,他背驼得厉害,走路时脸朝着地面,拐杖上挂着几片叶子,似乎是用新砍的树枝做的。
当时我正沉浸在玩弄砖缝细土的乐趣里,我把细土从砖缝中抠出来,观看那金黄色的细土像奔流的瀑布一般,沿着砖缝倾泻而下的表演,我想象瀑布的后面,会有一位白胡子老神仙躲在砖缝里打坐修行。
“一个人玩儿呢?”老人仰头看着我,捋着花白的胡子。
这时哗哗的树叶或者荚子的撞击声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专注于分辨这种声音的来源,却忘了回答老人。
过了一会哗哗声停下来了,我想,现在回答已经来不及了吧。
我自顾自地蹲下身子,捻起一小撮金黄色的细土揉搓着,感受这土的细腻,阳光照耀下细土闪着金光,像金粉一样随着风洒落,迷糊了我的眼睛。
眼泪混着土粘住我的眼,世界开始变得迷迷糊糊,眼睛痛痒难耐之际,我朝着驼背老人的方向看去,只见他的身影没进草丛里消失了,我记得那片草丛里长着一株臭椿,和老人的拐杖像得出奇。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听父亲说,之后奶奶跑出屋来,把我抱进屋里用水洗了眼睛,刚洗完没过一会儿却又开始高烧,请大夫来开了药也一直不见好转。
我老奶奶眼见不是办法,于是念念叨叨地,在那片草丛前烧了两沓黄纸叩了三个响头,我才逐渐开始退烧。在这之后,每逢年节杀鸡的时候,老奶奶都要特意嘱咐去那片草丛前面杀,杀完还要在那里挂一阵才能取回来。
我的记忆可能在这件事上出现了断裂和偏差,或许,这只是小时候的一个梦吧,又或许是父亲给我讲过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后来记忆和幻想混合到一起,使我感觉像发生在自己身了。
文/木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