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色苍茫,街人的行人逐渐稀疏,两旁郁郁葱葱的树叶伴着凉风不住地摇曳。
我行走在格外清幽的小路上,风抚摸着我的脸,带走了我身上那五个小时的手术疲惫,想起刚刚矫正成功的下巴让那鹅蛋脸变得更精致,我的心情舒畅极了,如孩童般踮起脚尖,哼着小调沿着小路独自向前走。
一路上我慢慢褪去市第三人民医院口腔科主任的华丽外衣,撕碎精心雕刻的面具,如插翅的天使在自由的空气中欢快地飞行。
然而,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辆黑色小轿车一直紧跟着……。
我拐进绿荫小巷。这小巷平常行人不多,黄昏时刻更难见来往的人。那辆车猛然加速直冲过来。
听到身后一阵机动车响,紧跟着一阵冷风刮过来。我大吃一惊,掉头一看,后面一片刺眼的灯光让我睁不开眼睛,我顿时明白情势不妙,慌忙向旁边闪去。
可是为时己晚,“砰”地一下,车重重地撞过来,一股强大的力量让我直往前飞……。刹那间,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2.
“老公,你怎么样?”妻子一阵风似的扑到病床边,大声叫喊着。
我想睁开紧闭的双眼,可眼睛仿佛有千斤石压着,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我用尽全力想握住妻子的手,不再反复道歉请求原谅,只想在离婚协议书上写下我的名字,可手指仍然无力弯曲。
脑海中反复出现一些黑色破碎的片断,这些片断交替地重叠和连接。
夏天的后半夜,热气仍笼罩着这狭窄破旧的泥砖房,让人喘不过气,一声声惨叫声从隔壁房传来,划破静谧的夜空,朦胧中我走向那间房,那一幕成为我以后人生噩梦的主角。
我的母亲正裸露着雪白的身体被父亲用黑色皮带抽打着,她凌乱的乌发盖住脸和眼睛,只发出一阵阵惨叫声,黑暗中白晰的肌肤印上一道道渗血的痕迹。
我惊呆了,赶紧用手捂住嘴巴以免发出声响招来父亲的又一顿暴打。
自我记事起,每当父亲喝完酒或在外遇事不顺,回到家必会轻则对母亲拳打脚踢,重则抓起母亲的头发撞向墙壁导致头破血流。假如我上前护母亲必将遍体鳞伤。
一阵冷风透过门缝钻进来,我不禁打了几个寒颤。母亲的惨叫声变得微弱起来,直至悄无声息。
“臭婆娘,别装死了!”父亲骂咧咧扔下皮带倒头便睡。
待他鼾声如雷之时,我蹑手蹑脚将散落在房内的衣服轻轻给母亲披上,当触摸到母亲口腔右侧己凝固的血迹时,头皮发麻,心呯呯直跳,我用颤抖的小手为母亲拭去鼻涕,竟然发现她的鼻腔己没有平缓的气息。
我的头颅像要被炸裂开来,疼痛和恐惧促使我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冲出家门。
风如魔鬼般在我耳旁吼叫,似乎在讥讽我的无能和幼稚。我在坑坑洼洼的山路拼命奔跑,一个大趔趄便倒下不省人事。
当我醒来己在二婶家,二婶告诉我母亲离世了,父亲被警察抓走了。我呆呆坐在那,从此不再说一句话……
3.
一股刺鼻的药酒味扑面而来,原来妻子的脸靠向我,我的额头紧绷绷,应该缠上好几圈纱布,两侧太阳穴剧烈地疼痛。
妻子说的没错,我是一个戴着面具的阴暗小人。
昨天夜里,我在大学同学的小规模聚会上喝了不少酒,醉熏熏回到家,妻子小声抱怨几句,我头脑疼得似乎要爆炸,眼睛几乎可以喷出火光,盯着妻子,一只手飞快地解开腰间棕色皮带,劈头盖脑向妻子打去。
一下又一下,她像一只惶惶偷生的老鼠,捂着头和脸,无助地跑着,跳着。
她那凄厉的叫声以及皮带抽在身上发出的声音仍在我的耳旁回响。我心里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
4.
事实上,在医院我是一个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好医生。
前天夜里,ICU收了一个车祸病人。他骑着装水果的三轮车被一辆宝马轿车撞了,病人颈部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是被车子的挡风玻璃割伤,多处骨折,已经失血性休克,血压一直往下降,医生们己输血、扩容、快速补液,多巴胺、间羟胺升压。
十二点三十分,我这个口腔科主任和脑外科主任一同来到病人面前会诊。大家一致判断:“这个病人希望不大,需要和家属沟通。”
“家属稍后就到,这是在挡风玻璃上捡来的,你给他缝上吧!”交警走过来拿着一个病人脱落的下巴说。
我迅速将口腔处的伤口进行处理,然后拿着那个脱落的下巴缝合起来,一边缝一边和一起过来的住院医师说:“我们每处理一个病人,都要当他能活六十年甚至更长来对待。你们不要看这个病人年纪大,生命体征不平稳,但仍然要当他能再活六十年,因此要仔细观察伤口有没有异物,要把异物清理干净,缝合时特别要注意美观,对合要整齐。”
当我缝好病人下巴,走出ICU房时,门外聚了不少家属。
突然,一个男人一拳打在我的胸口骂道:“你算老几?”
我十分平静注视着他,要求叫保安上来,其他家属见状有点慌:“对不起,他喝多了才会动手的,不要叫保安。”
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我拖着沉重的双腿离开医院。
5.
一双温热的手紧紧拉住我冰冷的手臂:“你醒醒吧!结婚一年多,你这么对我,还欠我一个解释呢?”
一年前,妻子还是本市著名医药公司的销售代表,为答谢我们科室的支持,医药公司年终联欢会邀请我们医生参加。
酒会上,妻子甜美的笑容深深打动我,让一直坚持不婚的我立刻乱了方寸。一个月后,我们走进婚姻的殿堂。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样甜蜜。我的性格两面性在她眼中简直不可思议,在外侃侃而谈,风度翩翩。在家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妻子曾多次疑问并抱怨家里太压抑,一再坚持要外出工作。她原本是独立的女人,需要工作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我以为女人只要在家照顾好丈夫就行。
性格和价值观的差异一直是我们的婚姻生活的定时炸弹,随时一触即发。
那天晚上,我们又因为她是否出外工作而争吵,在彼此脸红耳赤之时,我如狂怒的雄狮,拽着她的头发靠在墙角,挥起拳头不分头脸砸过去,瞬间,哭声、骂声、责问声混杂在一起让我捂着头瘫坐一处。
妻子每次都痛哭涕流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而我依然沉默地走开。
如今我竭尽全力想张开口告诉妻子,心理医生判断主要是童年阴影和工作压力引起我的性格扭曲,可那干燥双唇还是不听使唤。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后,房间内增加了男人的声音:“我们交通警察几经勘验,发现这起交通事故是蓄意谋杀,通过一系列监控查证,凶手是温主任一个病人的家属,几天前他父亲被缝合好下巴后死亡,现己转给刑侦大队,他们正全城通缉他。”
心中疑团终于解开,一行清泪轻轻划过我的眼角。
泪光中,我似乎来到遥远的一处教堂,我见到了主,我问他:“听说你是造物主,你为什么给我造这张面具,让我如此痛苦?”
他静静地凝视我,缓缓说道:“孩子,你不记得了吗?这张面具由你自己造啊!”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停地呢喃着:“我自己所造,自己所造……”
“孩子,面具确实是你造的,你的害怕、执着、痛苦让你戴上面具禁锢自己,是你把自己的痛苦带给最爱你的人,一切痛苦皆由你心造,是你让自己进入一种幻镜。”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紧缩,触摸心口,恍惚间我又看到记忆中有着甜美微笑的母亲,只觉得意识慢慢模糊,耳边反复回荡着母亲轻声的呼唤:“我的儿,放下吧,放下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