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俏丫环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话说中秋节已过,王夫人见凤姐的病比以前减轻了,虽未痊愈,但可以出入行走了,为尽快康复,仍命大夫每天诊脉查看病情,让凤姐坚持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制调经养荣丸。
药里需用二两上等人参,王夫人在自己屋里翻寻了半天,只在一个小匣内找到了几枝簪子粗细的小人参。王夫人嫌不好,便命人再去翻找,又找出一大包人参须末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的时候总能看见,用着了,却找不着了。我总叫你们查看查看,把它们都归拢在一起。你们就是不听,随手乱扔。你们不知它的好处,花再多的钱买来的用起来还不一定好使呢。”彩云道:“想必是用没了,就只有这个了。上次那边的太太来找了些去,太太都给拿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事儿,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找了半天拿来几包药材说:“我们不认得这个东西,请太太自己看。除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包一看,也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里面没有一枝人参。
王夫人只得又派人去问凤姐有没有,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虽有几个参茎和参须,也不是上好的,每天煎药还要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到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上次要用就没了,才到你那里去找,早已经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自去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把所剩下都取了出来,竟然有一大包,都有手指头粗细的,随称了二两给王夫人。王夫人回来交给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到医生家去,顺便把那几包不认得的药也带了去,让医生给辩认一下,在各包上用笔记下了。
前文书说过,薛宝钗和哥哥薛蟠跟随母亲来到荣国府,他们一家就住在了荣国府东北角的一个叫梨香院的小院里。西南有一侧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周瑞家的去送药,前脚刚走,住在家里的宝钗后脚就来向王夫人问安。坐了没多久,周瑞家的拿着那几包药回来了,禀报说:“这几包药都在包上记上名字了。从老太太那里拿来的这一包人参确实是上好的,现在就拿三十两银子也买不到这样的参了,可惜年代太久了。这东西不比别的东西,再怎么好,过一百年后,自己就化成了灰了。现在这个参虽然还未化成灰,但已经成了糟朽的烂木,没有什么药力了,请太太收回去。不管粗细,换些新的就行。”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天才说:“这可是没办法了,只好去买二两回来吧。”也无心看那些陈年旧参,只命人:“都收起来吧。”又对周瑞家的说:“你这就去告诉外头的人,挑好的参买二两回来。一会儿老太太问,你们就说用的是老太太的参,不必多说。”
周瑞家的答应声刚要出去,坐在一旁的宝钗笑道:“姨娘等一下。现在外头卖的人参都没有好的。虽有全枝的,他们也一定是截做两三段,再镶嵌上参茎和参须,掺匀了好卖,不能看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我回去和妈妈说说,叫哥哥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商议,叫他们把未截取的原枝好参买二两回来。咱们不妨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参。”王夫人笑道:“还是你明白。那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了。”于是宝钗起身回家去了。
过了半天工夫,宝钗又回来对王夫人说:“铺子里已差人去参行了,赶晚就能有回信的。明天一早去配药也不迟。”王夫人自然是高兴,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从来家里都有好参的,给人都不知给了多少。这会儿轮到自己用了,反而要到处求人了。”说完长叹一声。宝钗笑着安慰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终究还是药材,原本就该救济众人才对。咱们不像那没见过世面的人家,得到好东西,就珍藏起来。”王夫人点头道:“这话太对了。”
宝钗坐了一会儿告辞回去了。王夫人见再无别人在屋里,便把周瑞家的叫进来询问:“前天在园中搜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周瑞家的早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妥当,一字没隐瞒,禀明了王夫人。王夫人听了,虽然又惊又怒,却又犯难,考虑司棋是迎春的人,又都是邢夫人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禀报邢夫人。周瑞家的赶紧告诉王夫人:“前天那边太太责怪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她几个嘴巴子,如今她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查出的又是她外孙女儿,自己打了自己嘴巴,现在只好装着忘了,等过段时间事情平息了再说。我们这时过去禀报,恐怕她们又多心,好像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接把司棋带过去,人赃一并送给那边太太看看,大不了把司琪打一顿许配人,再挑一个丫头过来岂不省事。现在平白去告诉那边太太,她再推三阻四的说‘既然这样你太太就该处理,还来说什么’,我们岂不被动了。倘若那丫头瞅空寻死了,反而不好了。现在已经看了她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如果一时看管不到,还不得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想说:“这也是。快办了这件事儿,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答应了一声,出去叫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禀报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她娘连日来求太太,太太已答应了她娘,领出去许配人家,今天就让她出去,另挑好的丫头给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收拾东西走人。迎春听了,眼里含泪,心里不舍,忙拿起一本书翻看掩饰。前天夜里已听别的丫环悄悄说了她的境况,虽说数年的情谊难以割舍,但事关名声,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司棋也曾求过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免她的,只是迎春说话笨拙,耳软心活,是不可能为她求情的。司棋见事已至此,知道不能幸免,便哭道:“姑娘好狠心!哄骗了我两天,现在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即便留下,你怎么有脸再见园里的人了。听我们好话相劝,快收起这个委屈的样子,还是人不知鬼不觉的走吧,大家脸上都好看些。”
迎春听了这话,书也不看了,话也不搭,扭过身子,呆呆地坐着。周瑞家的又催促道:“这么大女孩子了,自己作的,自己不知道?把姑娘都影响得不好了,还紧着纠缠她。”迎春听了这话,实在不忍心,含泪对司琪道:“我明知道你干了多么大的错事,还要去说情让你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看入画在四姑娘身边也呆了好几年,不也是说走就走了。当然不止是你两个,想必这园里的丫头大了都要出去的。要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们各自先走吧。”周瑞家的附和道:“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要打发他人呢,你就死心走吧。”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告辞,和众姊妹互拜告别,又在迎春耳根说:“听到说我在外面要受罪,好歹替我说个人情,也算主仆一场!”迎春含泪答应:“放心。”
周瑞家的等人带着司棋出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给她拿着。走了没几步,只见绣桔从后面赶上来,一面擦着泪,一面递给司棋一个绸子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分离,这个给你做个想念吧。”司棋接了,不禁哭得更加厉害了,又和绣桔抱头哭了一会儿。周瑞家的不耐烦,一个劲儿催促,二人只得分开了。
司棋又哭着哀求道:“婶子、大娘们,给个人情儿吧,你们先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告辞一下,也算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都各有事务,做这些事已经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她们平日居高临下的样子,现在哪有工夫和心情听她的话,便冷笑道:“我劝你还是走吧,别恋恋不舍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她们和你又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和她们告辞什么?她们看你的笑话还看不完呢。你不过是想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罢了,难道还能拖黄了不成!依我说快走吧。”一面说,一面不住迈脚,直往后侧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跟着出来。
正巧宝玉从后侧门往里进,一见周瑞家的等人带着司棋出去,后面两个婆子还抱着些东西,加上前几天搜园时听晴雯说了个大概,对司琪出的事情也略有耳闻,所以,见此情景,立刻想到司琪可能是被撵走了,再不能回来了。想到入画前几天已经离去,今天又见司棋也要走了,不觉如失魂落魄一般,忙拦住周瑞家的问道:“哪里去?”周瑞家的等人都知道宝玉平日行为异常,恐他唠叨误事,便笑答道:“不关你的事,快念书去吧。”宝玉笑道:“好姐姐们,先站一站,我有话说。”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一刻不许耽搁,你有什么话说?我们只知道遵着太太的话行事,管不了许多。”司棋见了宝玉,便上前拉住宝玉哭道:“她们做不了主,你无论如何求求太太去。”宝玉也禁不住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做错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要走。都要走了,这可怎么办好?”周瑞家的不耐烦地向司棋连嘲弄带威逼道:“你现在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可以打你。别想着像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胡作,说个没完,还不好好走。和小爷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一听周瑞家的这么说,不由分说,上前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恐她们去告状,只能恨恨地瞪着她们背影,见她们已经走远,才指着她们狠狠骂道:“奇怪,奇怪,这些人怎么一嫁了汉子,染上男人的气味,混帐起来,比男人更该杀了!”看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问宝玉道:“这么说,凡是女孩子个个都是好的了,凡是大女人就个个都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听了糊涂不解,倒要问一问。”正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过来,急切对守门的婆子说道:“你们小心了,都叫出来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怕是还要查到这里来呢。还吩咐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她妹妹出去。”守门的婆子听了笑道:“阿弥陀佛!今天老天睁了眼,可算把这个祸害人的妖精送走了,大家以后可以清净些了。”宝玉一听王夫人进园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急忙转身,飞一般赶了回去,所以后来守门婆子说的这句幸灾乐祸的话他并未听见。
宝玉跑回到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院子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了宝玉也不搭理。晴雯已经四五天水米不沾,奄奄一息,刚被两个婆子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架出屋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的贴身衣服带出去,剩下好衣服留给其他丫头们穿。又命人把这里所有的丫头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人自从那天恼怒之后,王善保家的趁机告倒了晴雯,园中丫头和她不和睦的也都趁机说了些坏话。王夫人都记在心中。只因当时节间有事,所以强忍了两天,今天特意亲自来审看人。
原来王夫人唯恐丫头们教坏了宝玉,便从袭人开始,一直到干粗活的小丫头们,亲自挨个审看了一遍。审看过程中时不时地问:“谁和宝玉一天的生日?”丫头本人都不敢承认。看到蕙香时,老奶妈从旁指道:“这个是蕙香,又叫四儿,与宝玉是一天生日的。”王夫人仔细看了看,长相和气质虽然比不上晴雯一半,却也很水灵。看她行动举止,聪明劲儿都流露在外面,而且打扮得也与众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丫头。她背地里说同一天生日的就是夫妻。”然后质问蕙香:“这话可是你说的?以为我隔得远,就什么都不知道呢。我人虽不大过来,可知道我的心神时时都在这里。我总共就这么一个宝玉,还能放手任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出她平日和宝玉私下说的话,不禁红了脸,低头落泪。王夫人当即命人快把她家里的人叫来,领出去许配人。
王夫人忽然又想起来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奶妈们便答道是芳官。王夫人令人把芳官叫进来,训斥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出去,你们又懒得出去,就该安分守己才是,还成心鼓捣起来,教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着辩解道:“我可不敢教唆二爷什么。”王夫人冷笑道:“你还犟嘴。我问你,前年我们到皇陵去,是谁教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亏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到这里来,你们又该拉帮合伙祸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负住了,何况别人!”说完喝命:“叫她干娘来领走,就赏她到外头自己找个女婿去吧。把她的东西全都给她。”又吩咐:“凡是去年姑娘们有分得唱戏的女孩子的,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她们各人干娘带走,自行聘嫁。”
此令一经传出,可随了这些女孩子们干娘的愿,都感恩不尽,相约一起去给王夫人磕头谢恩,把这些女孩子领走。
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查宝玉的东西。但凡稍有点眼生的东西,一概命人收的收、卷的卷,拿到自己房里去了。并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嚼口舌。”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的事,我一概不饶。我找人查看了,今年不宜搬迁,暂且挨过今年,明年还是都给我搬出去,心也清净。”说完,茶也不喝,带领众人又到别处去查看。
宝玉以为王夫人不过来搜查搜查,没什么大事,谁知竟这样振怒起来。所追责的事的确都是平日说的话,一字不错,料想这事一定是不能挽回了,心里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却不敢多说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才停住脚步,转身命宝玉:“回去好生念念那些书,小心明儿考问你。老爷刚才已经发下恨了。”宝玉听母亲这么说,方转身往回走。
宝玉边往回走,心里边犯嘀咕:“谁这样嚼舌?这里的事也没别人知道,怎么就都说中了。”走进屋来,见袭人在那里落泪。宝玉见状,想到走了最可心的人,非常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道宝玉心中别人的事还不是特别在意,唯独晴雯是他最在意的,便推他劝道:“哭也没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的病已经好了,她这一回家去,反倒能净心休养几天。你确实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求老太太,慢慢地想办法再叫她回来也不难。太太不过是偶然信了他人的谗言,一时在气头上,只能先这样了。”宝玉哭道:“我实在不知晴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是嫌她长得太好了,不免轻狂些。太太可能认为这样的美人一定不会安稳的,所以讨厌她,像我们这些头脑笨拙的人反倒是好。”宝玉不解道:“美人就不安稳了?古代安稳的美人多着呢!这先不说了。咱们私下里开玩笑的话太太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漏风声的,这可奇怪了。”袭人责怪道:“这你有什么怀疑的,你一时高兴了,就不管里外有没有别人了。我也曾给你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别人都已经知道了,你还不觉得。”宝玉还是疑惑道:“怎么其他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单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纹的不是来?”袭人听了这话,心里一动,无言以对,低头心思了半天,笑道:“就是呢。说起来,我们也有开玩笑不注意或犯错的时候,太太怎么就忘了?也许是还有别的事,等办完了再处理我们吧。”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善良贤惠的人,她们两个又是你熏陶教育出来的,怎么可能犯错呢!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欺人,惹人讨厌。四儿是我害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天起,叫来做些细活,不免夺占了别人的地位,所以才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她长得比别人强,也没什么不好的言行啊。就是她的性情爽快,口角尖刻些,可也没见她得罪了哪一个!或许像你说的,是她长得过于好了,反被这好长相连累了。”说完,又哭起来。
袭人一旁仔细揣摩宝玉说的这些话,感觉宝玉有怀疑她的意思,便不好再劝,叹息道:“天知道就行了。此时也查不出嚼舌的人来了,干哭也没用。还是养好精神,等老太太高兴时,把事情禀报明白了,再把她要回来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宽慰我的心。等到太太火气平息了再看情势去要,不知道她的病还等得等不得。她从小来了就娇生惯养,何曾受过一天委屈。我知道她的性格,还时常冲撞到她。她这一出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样。况且又是一身重病,窝了一肚子的闷气;她又没有个疼爱她的亲生父母,只有一个醉泥鳅一样的姑舅哥哥。她这一回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习惯的,哪里还能等得上几天。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她一面两面了!”说着越发伤心起来。
袭人听了笑道:“你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而说一句稍难听些的话,你就说不吉利;人家今天好好的你就咒她,就是应该的了!她就算比别人娇惯些,也不至于你这样。”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她,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什么兆头?”宝玉指着门口道:“这台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然无缘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奇异的事,果然应验在她身上。”袭人听了,笑着说道:“我不想说,又忍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么又关系起人来了?若不是婆婆妈妈的,也真成呆子了。”宝玉感叹道:“你们哪里知道,不但草木,但凡天下万物,都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遇到了知己,便非常灵验的。往大了说,就如孔子庙前的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些草木都感染了主人的灵气,堂堂正正,千古不朽。世道昏乱则枯萎,世道明治则繁茂,千百年了,枯萎而又恢复生机了多次,这难道不是兆应?往小了说,有杨玉环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旁的相思树,王昭君坟墓边的花草,不也一样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也预兆与它心灵相通的人将要死去了,所以就先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番痴话,又可笑,又可叹,笑道:“你这话还真把我的气勾起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让你费这样心思,拿出这些正经人来对比!再者说了,她就算好,排序也排不过我的。即便是这棵海棠,也该先用来比我,也轮不到她。想必是我要死了。”宝玉听了,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理清,你又凑进来。算了,再别提这事,别弄得走了三个,再绕上一个。”袭人听了心中暗喜道:“若不这么说,你也不能完。”宝玉道:“从此休再提起,全当她们三个死了,不过这样了。况且死人的事儿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都一个道理。”顿了一下,又降低声音说道:”我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我想,晴雯的东西,咱们瞒上不瞒下,还是悄悄地安排人送出去给她。另外把咱们平时积攒下的钱拿出几吊送给她养病,也算是你们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把我们看得太小器了,又没人心。这话还用你说,我刚才已将她平日穿的所有衣裳以及各种饰品等东西都收拾好放在那里了。现在大白天的人多眼杂,恐生是非,等到晚上,悄悄地叫宋妈拿出园外,找个不显眼的人给她送去。我还攒下几吊钱也给她吧。”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你不说我本来早已是出了名的贤惠人,还能连这点好名声还不会赚!”宝玉听出她方才说的话有点挑理了,忙陪笑抚慰一番。
傍晚的时候,袭人果然秘密差宋妈把衣物和几吊钱拿出园子,宋妈为避人耳目,提前约好厨房里的柳家的来接,柳家的和姑娘柳五儿又给晴雯送了过去。
宝玉与袭人商议完后,又推说有事到别的姑娘那里去,把所有人稳住,趁人不注意独自出了后侧门,求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看看。一开始那婆子说什么也不肯,担心说:“别人知道了,去告诉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恳求,又答应给她些钱,那婆子才带着他去了。
晴雯当年是赖大家用银子买来的,那时晴雯才十岁,尚未留头发。因为常跟赖奶妈进贾府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因此赖奶妈就把晴雯孝敬给了贾母使唤,后来到了宝玉房里。晴雯刚进府里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叫吴贵,人们都叫他贵儿,只会厨房手艺,沦落在外,所以晴雯又求赖家的把他买进宅子来做厨工。赖家的见晴雯到了贾母跟前,虽然非常机警伶俐,嘴上尖刻,脾气大,却还不忘赖家对她的旧情,所以就把她姑舅哥哥收买进宅子里来做厨工,还把家里一个女孩子许配给了他。谁知吴贵成了家后,一朝生活安定,就忘记当年流落在外时的艰辛,任意喝大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又有几分姿色的妻子,见他不顾身家性命,一味往死喝酒,还不懂夫妻感情,不免有一种“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既寂寞又悲哀。又见他大大咧咧,并不在意男女间的事,便开始恣欲纵情,每天打扮得妖冶轻佻,两只眼睛水汪汪勾人,招惹得赖大家的男人如蝇逐臭一般,渐渐传出一些风流韵事来,甚至说宅里有一半男人与她有染。之前说过的贾琏所见过的多浑虫和灯姑娘的便是他夫妻二人。后来晴雯到了宝玉屋里,吴贵便恳求晴雯转求凤姐,把他要到府里来,负责园子里的买办杂差。目前,两口子就在园子后侧门外居住。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从园子出来就住在她家。
此时吴贵到外头喝酒去了,他媳妇哪有心思照顾养病的晴雯,吃了饭便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趴着。宝玉来到门外,命那婆子在院门口放哨,他独自掀起草门帘进屋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土炕芦席上,幸好被褥还是她以前铺盖的。宝玉看见眼前晴雯的处境,心里不知怎么才好,走上前来,眼含热泪,伸手轻轻拉着她的手臂,悄声呼唤两声。晴雯出园时精神失落,着了风寒,又受了她哥嫂的埋怨,病上加病,咳嗽了一天,刚朦胧睡了,忽听有人叫她,强睁双眼。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伸手一把死死攥住宝玉的手,哽咽了半天,方说出半句话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便咳个不停。宝玉也只有哽咽的份儿,不知如何张口安慰。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先把那壶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天,叫人也叫不着。”宝玉听了,忙擦拭眼泪问:“茶壶在哪里?”晴雯手一指道:“那边炉台上就是。”宝玉扭头一看,炉台上有个黑砂吊罐,不像个茶壶。只得在桌上拿了一个碗,也是又大又粗糙,也不像个茶碗,未等拿到手里,就先闻到一股油腥味儿。宝玉只得拿起来,先用水涮洗了两遍,又用自己的手帕擦拭了一遍。端起碗闻了闻,还是有些气味。没办法,只能提起砂罐倒了半碗茶。只见碗里的茶水呈绛红色的,不太像茶。晴雯见宝玉犹豫不决,便扶着枕头坐起身来道:“快给我喝一口吧!这就是茶了,哪能和咱们的茶相比!”宝玉还是放心不下,慢慢端起碗来,自己先尝了尝,并没有茶的清香,甚至没有茶味,只有一股苦涩味。犹豫再三,方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如见了甘露一般,一口气都喝了下去。宝玉心里暗道:“往常在园里那样好的茶,她还有不满意的地方,今天却变成这个样子。可见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说‘饭饱弄粥’都没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家里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天是一天。我知道怎么也挨不过三五天的,就好回去了。只是这件事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然长的比别人稍好些,但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现在既然已背下了这个莫须有的骂名,而且就要死了,我说一句不该说的后悔话,早知如此,我当时就该……何必痴心傻意。不想大家都在一起,却平空生出这样的事来,有冤无处诉。”说到这里,又气愤又悔恨,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倒在枕头上,两只手冰凉。宝玉见了又痛、又急、又害怕,也随着斜倒在炕上,一只手攥着她的手,一只手轻轻捶打着她的后背,又不敢大声叫,真是万箭穿心。好一会儿,晴雯才又哭出声来。
宝玉拉着她的手,觉得瘦如枯柴,手腕上戴的四个银镯都挂不住了,便哭泣道:“这个先卸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吧。”宝玉给她卸下来,塞在枕头底下。晴雯趁势又翻看了两下左手说:“可惜了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病好了,又得损伤好多。”晴雯擦拭了一下泪水,伸手从炕席底下取过了一把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粗细的指甲齐根剪下,又伸手在被窝里把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连揪带拽地脱下,与指甲一起都交给宝玉,气喘吁吁地道:“这个你拿着,以后见了它就如同见了我一样。快把你的袄脱下来给我穿。我将来独自在棺材里躺着,就象还在怡红院一样了。按理不该这样,只是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我也可以无所顾忌了。”宝玉忙坐起身,慌忙脱下外衣,把里面穿的小袄脱下来,递给晴雯,把晴雯的小袄胡乱套在身上,来不及扣纽扣,把外衣穿上遮挡住了。正在系腰带,晴雯睁开眼睛道:“你扶我起来坐坐。”宝玉只得先去扶她,晴雯浑身软绵无力,哪里扶得起来?好容易欠起半个身子,就把宝玉的小袄往身上披。宝玉连忙抬起她的胳臂伸进袖子里,又轻轻把她放倒。急忙起身系好腰带,把两个指甲装进腰间荷包里。晴雯泣不成声哭道:“你走吧,这里肮脏,你哪里受得了?你的身体要紧。你今天这一来,我就是死了,也不枉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了!”
话音未落,只见晴雯嫂子灯姑娘笑嘻嘻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道:“好呀,你两人的话,我已经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干什么?看我年轻长得又俊,敢情是来调戏我么?”宝玉一听,吓得忙陪笑求道:“好姐姐,快别大声。她服侍我一场,我私下来看看她。”那媳妇点点头笑道:“怨不得人们都说你有情有义的。”说着一把把宝玉拉进里屋间来,笑道:“你不要我喊叫也容易,只是得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把宝玉紧紧搂入怀中,用两腿紧紧夹住。宝玉哪见过这个阵势,心里早突突地跳起来了,急得满面红涨,又羞又怕,颤声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斜眯着醉眼,笑道:“呸!成天听说你惯会在女孩们身上下功夫的,怎么今天还害起羞来。”宝玉红着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了多不好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就进来了,让那婆子到院门口等着呢。我跟等什么似的,今儿总算是等着了你。你要不依我,我就喊叫,让那婆子听见,看你怎么办!其实我们姑娘回来,我就料定你们平日也是偷鸡摸狗的。没想到,你这么金贵的人竟然这么大胆。我进来好一会儿了,一直在窗户底下偷听,屋内只有你们二人,若有偷鸡摸狗的事,哪有不谈及的,谁知你两个竟然各不相扰,只说些关心的话,可见天下被冤屈的事真不少。我可不能像她那么傻。”说着,又开始动手。宝玉急得拼死往外挣拽。
晴雯在外屋听见她嫂子纠缠宝玉,又气愤,又着急,又害臊,一阵急火上攻脑门,不等叫出声来,便昏厥过去。
宝玉和灯姑娘正在拉扯,忽听窗外有人问道:“晴雯姐姐是不是在这里住?”把灯姑娘吓了一跳,连忙放开宝玉。宝玉此时也吓蒙了,竟然没听出是谁的问话声,呆呆地站在原地。灯姑娘不愧是情场老手,略一镇定,便答应一声:“是啊!谁呀?“若无其事地迎出门外。出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贾府厨房里柳家的和她女儿柳五儿两个,柳家的手里拿着几吊钱,柳五儿怀里抱着一个包裹。柳家的上前轻声问:“这是园子里袭姑娘让拿出来给你们姑娘的,她在哪个屋里呢?”灯姑娘笑答道:“就是这个屋子,再哪还有屋子?”
柳家的和柳五儿一进门,就见一个人影往里屋一闪。柳家的平日就听说这媳妇不安分,以为是与她苟且的人,便没在意。见晴雯闭眼躺在炕上,以为睡着了,怕打扰到她,忙放下东西,和五儿便往外走。五儿眼尖,一进屋看见那个闪进里屋的身影像宝玉,以为宝玉私会晴雯怕她们看见,便没说破。出了屋子,便问母亲:“刚才躲进里屋那个人怎么像是宝二爷,袭人姐姐那里正悄悄到处找呢。”柳家的忽然想起来了,道:“唉哟!怎么给忘了,刚才宋妈还说有人看见宝玉从后面侧门出来了,门口还有人等着,要关门了,让见到宝玉叫他快点回来呢。”便问等在门外的灯姑娘:“你见没见着宝二爷到这里来过?”灯姑娘虽说心虚,却强装镇定答道:“宝二爷怎么肯到我们这屋里来?”柳家的听她这么说,领着五儿转身就要走。宝玉躲在里屋忐忑不安,一则怕园子关门,二则怕这媳妇再纠缠自己,便顾不得那么多了,急忙掀开里屋门帘喊道:“柳嫂子,等等我,一块儿走。”把柳家的下了一跳,忙回头一看,正是宝玉,惊叫道:“我的爷!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红着脸也不答话,低着头飞快出门去了。五儿见了忙对母亲说:“妈妈,快告诉宝二爷不用着忙,冒冒失失的,被人撞见反倒不好。况且刚才出来时,袭人姐姐已经安排人留门了。”说着,赶忙同母亲跑去追赶宝玉。晴雯的嫂子站在门口只能干瞅着,面露不甘的神色。
宝玉跑进侧门,才放下心来,心里还突突乱跳。柳家的和五儿到底也没赶上宝玉,过了一会,二人才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见宝玉已经进园,便回去了。宝玉远远听见里面的奶妈正在查人,暗自庆幸再迟一步侧门就关了,却不知道袭人已经让人给他留门了。
宝玉进入园中,暗自高兴除了柳家母女无人知道他去看晴雯。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说到薛姨妈家去的,袭人也没再问。铺床时,袭人不得不问宝玉今天怎么睡。宝玉道:“随便怎么睡都行。”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为王夫人看重她,越发自重起来。凡是在背人处或夜晚,一直不与宝玉亲近,相比小时候反倒疏远了。虽然没什么大事办理,然而所有针线活儿以及宝玉和小丫头们银钱收支、服装、杂物等需要操心的事也很烦琐。加上原来就有吐血的老毛病,现在虽然治愈,但因为劳碌或受到风寒,咳痰里经常带血,怕影响宝玉睡觉,夜间总不与宝玉在一个房间里睡。宝玉夜间经常醒,胆子又非常小,每次醒都要喊人。因为晴雯睡眠警觉,举动轻柔,夜晚伺候宝玉的任务都落在晴雯一人身上,所以宝玉外边床只有她睡。现在晴雯走了,袭人考虑到宝玉晚上比白天更需要照顾,所以只能询问宝玉的意见。宝玉既然说怎么睡都行,袭人只得还像过去那样,仍将自己的铺盖搬过来铺在晴雯睡的外面的床上。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袭人几次催他,才勉强睡下,袭人才上床躺下。听着宝玉在枕头上长吁短叹,翻来复去,直到三更以后才渐渐安稳了,发出轻轻的齁声。袭人才放下心来,也朦胧睡着了。没半杯茶的工夫,只听宝玉喊“晴雯”。袭人忙睁开眼睛连声答应,问他要干什么。宝玉说要喝茶。袭人忙起身下床,先在面盆内净过手,然后从暖壶内倒了半杯茶端给宝玉。宝玉笑道:“我近来叫惯了她,却忘了今晚是你。”袭人笑道:“她刚来时你也曾睡梦中叫我,半年后才改过来了。我知道晴雯人虽然走了,但晴雯这两个字怕是走不掉的。”说着,二人又躺下继续睡。宝玉又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更次的时间,到五更才又睡去。睡梦中见晴雯从外头走进屋来,仍是往日的样子,进来笑着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吧,我从此就别过了。”说完,转身便走。宝玉忙连声喊叫,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以为他叫惯了顺口乱叫的,起身一看,却见宝玉哭着对她说道:“晴雯死了。”袭人愣了一下,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多不好。”宝玉哪里肯听,恨不得立刻天亮了,好差人去问信。
好容易等到天亮时,不等宝玉差人,王夫人房里小丫头就叫开前侧门,让守门人立刻去传王夫人的话:“‘即刻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今儿有人请老爷观秋色赏桂花,老爷因为喜欢他们几个前些日子作得诗,所以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也别传错了。你们快跑去告诉宝二爷,叫他立刻过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已经来了。快跑,快跑。再让一个人去叫兰哥,也要这样说。”门房里面的婆子听一句,答应一句,一面扣衣服扣子,一面开门。另有两三个人也是一边扣衣服扣子,一边分头传话去了。
袭人听到有人叩院门,便知有事,忙喊人出去问是谁,自己急忙起来了穿好衣服。听到守门婆子传的话,急忙叫人舀来热乎水,催宝玉起来洗漱。她自己去给宝玉挑取衣服。想到是跟贾政出门,便没拿非常新鲜的衣服鞋子,只拿出半新不旧的来。宝玉此时也没有办法拒绝,只得匆忙前去。
来到上屋,果然见贾政在那里喝茶,十分高兴的样子。宝玉忙上前行了晨礼。贾环、贾兰已经到了,也正在喝茶,二人也都起身见过宝玉。贾政命宝玉坐下喝茶,对贾环、贾兰二人说:“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作诗这种聪明劲儿,你们都不如他。今天去,免不了逼你们作诗,宝玉须随机帮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从来没听见过贾政这样评价宝玉,真是意外之喜。
一会儿,贾政四人去了,王夫人正要到贾母那边去,芳官等三个戏子的干娘过来求见,禀报说:“芳官自从前天蒙太太的恩典领了出去,她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还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冷丁出去不习惯,过两天就好了。谁知这三人越闹越凶,也不怕打骂,实在没法子,来求太太,能不能就依着她们做尼姑去,或教导她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吧,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一口回绝道:“胡说!那能由着她们硬起来,佛门也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看她们还闹不闹了!”
当时因为是八月十五日,各庙内都有人去上供,各庙内的尼姑都有来送供尖的惯例。供尖是供品的顶端部分,僧尼用以馈赠有身份地位或关系密切的施主,表示祝福。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当天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了两天,至今未回去,得知芳官三人要出家,巴不得趁机拐两个女孩子去使唤,便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慈善人家。因为太太好行善,所以感化这些小姑娘们也都向善。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一切众生,即便是鸡犬也要度它,无奈迷失的人不醒。若果能有善根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虎狼蛇虫得道的就不少。如今这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她们既然经历了这场富贵,从小儿命苦又入了这风流行当,谁知道将来命运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她们超脱向善的意愿。太太还是不要限制了她们的善念。”王夫人原是个好慈善的,先头听三人的干娘说的话,认为不过是小孩子一时不随心,发泄情绪胡乱说的,恐将来熬不住清净,反而获罪佛道。现在听这两个姑子的话很是近乎情理,且近日家中多事,邢夫人也差人来告知,明天来接迎春回家去住两天,准备人家来提亲相看,还有官媒婆来向探春提亲,等等事情,弄得她心绪正烦,哪里在意这些小事,便笑答道:“你们两个既然这样说了,就把她们三个带去做徒弟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了一声佛号道:“善哉!善哉!若是这样,你老人家阴德可是不小。”说完,便磕头拜谢。王夫人道:“既是这样,你们跟芳官三人的干娘过去问问她们,若她们是真心,就来当着我面拜了师父跟着去吧。”
芳官、藕官、蕊官三个人听说这二个尼姑说要带她们出去,立刻答应,跟随二个尼姑来到王夫人屋里。王夫人再三核问,她们三人已是打定主意,随给两个姑子磕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她们去意已决,知道不可强逼了,反倒觉得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赏给了她们三个,又送给两个姑子一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和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