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管她叫妈子,不是马子。
我们不像朋友或是姐妹,是一种很普通很规矩的母女关系。
先天的一重血缘纽带奠定了我们亲近的基础,但自小离家泯灭了我对她撒娇、挽手和勾肩搭背的性情。
她没读过什么书,在家务农,勤勤恳恳地耕种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爸高中毕业,写得一手工整好看的字,当年考上了大学,因为穷,跟着姐夫搞了一辈子建筑。
夫妻俩是村里少有的重视孩子教育的父母,先后把大哥和我送到县城求学。
咬咬牙,一步步送到高处远处去。
咬咬牙,发现飞走的鸟儿难归家。
学生时代,每周末妈子会准时在饭点给我打电话,问我吃了没,有没有吃好点,叮嘱营养要跟上。出来工作,依旧是妈子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更多一些,已经不再是固定的每周一通,但还是在饭点,还是开口就问吃了没,有没有吃好点。
她没有什么非凡的厨艺,和大多数典型的客家女人一样,炒菜不花式,只懂放油盐酱、蒜葱姜,蒸煮炒焖基本款,普通又拿手。一顿不吃心不慌,久了未尝又有点怪想念。
有客自远方来,必须酿豆腐。客家人招待亲朋好友,一盘手工酿豆腐最是盛情。
作为餐桌上的主角,荤素均匀的酿豆腐,50:50的搭配,恰到好处,用自家种的新鲜生菜包着吃,不油不腻,让人停不下筷。我想,这朴实的豆腐包裹着细腻的肉馅,兴许跟客家人处事老实不过度的特质有些相像。
现在回家的时间少之又少,但凡回去了,妈子一定会问想吃点什么,然后不管我们回答什么,她一定会做一顿酿豆腐,像是家里必须进行的一场重要仪式。
一味酿豆腐,贯穿了我成长的记忆。犹记得,村支书的夫人不仅磨得一手好豆腐,更有一副好嗓子。每天清晨,她都会挑着一担刚做好的热豆腐,湿布盖着桶面,小细步在村庄里踩得甚是利索,每走一小段路,便嘹亮地喊一声“豆腐喽,卖豆腐喽”,尾音拖得长长的。
要买豆腐的人家早早地就准备好了装盛的碗盆,屋里屋外留心听着,感觉那喊声离自己家越来越近了,不管人到了没,遥遥地先喊应一句“到这里来”。
妈子嫌镇上卖的豆腐太过水嫩,受不住力,兜不住馅,不踏实,总说这酿豆腐,还是得用村支书夫人的手磨豆腐才好。肉末也得是她自己剁的,机器搅碎的肉虽然便利,但口感太软绵,不够劲道,也少了一份为人慈母的心意。
买一叨带一层薄肥的土猪肉,切大块了,撒上些许生粉,要想味道更香,则可以下些蒜末和香菇。
厨房里刀落砧板的“哒哒”声,是越来越安静的老家日渐期待的奏鸣,期待能常有这样的时日,可以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围坐一桌子,简简单单地吃一顿饭。
外面的饭店,各种猪肚“包”鸡,猪肚“煲”鸡,包煲分不清,反正都说是正宗。而妈子做的,是切碎的猪肚煲鸡汤。
这是在妈子会做的菜单里,很简单却也很麻烦的一道。一只家养的老母鸡,一个猪肚,几两胡椒,再无其他多余的材料,文火炖制三个多小时而成。
村里没有市场,只有一个猪肉档口,那里卖的都是自个儿村或隔壁村里人圈养的猪。一天通常只卖一只猪的肉量,挂一半在村里卖,剩一半送到市场去。
买猪肉要趁早,去晚了就错过了好的部位。猪肚就更为稀缺了,一般都得在前一天晚上就事先预定。通讯工具在村里也已普遍,家家都有手机电话,不过村不大,去谁家都是走两步就到的距离,大家还是习惯有事儿上门说。
如果第二天要做猪肚煲鸡,妈子前天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就会拿着手电筒,心急地过去猪肉档口,让猪肉佬给自己留着明天的猪肚,可千万别卖了给别人。
收拾猪肚是个耐心活儿,要彻底清洗猪肚的异味,妈子往往要去到老远的河边折了芭蕉叶回来,再和着姜一起,反反复复,里里外外,洗个底朝天。
现在很多人会从超市买回已经洗净的猪肚,而平常在家也能有其他更简便的清洗猪肚的方式,妈子却依旧坚持自己的那一套,唯有这样,才能保证一锅汤的原汁原味。
妈子忙前忙后,为一碗热乎乎的猪肚煲鸡汤,我们喝着,胃里心里都暖暖的。
每个小地方都有自己的一道特色菜,可能是一瓶自制的辣椒酱,可能是一碗油泼的手工面。在我们那个横陂小镇,最让外来客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那一碟横陂小炒。
这是一道类似于三丝炒米粉、干炒牛河的家乡菜,主要食材是家乡的番薯粉(有点像水晶粉,不是米粉),可配些腐竹、豆干、鸡杂、胡萝卜丝儿,大火快炒出香味,颜色丰盛而锃亮。
家里最爱吃横陂小炒的,是二哥,最能大口吃饭的,也是二哥。
我和大哥自小便被送进县城,上县里、市里最好的学校,左邻右舍都说我家有两个读书先生、知识分子,我们就是那爱学习的“别人家的孩子”。
二哥生性顽皮,没少挨打挨骂,初中时已经学会了抽烟、喝酒、上网吧。不知道是因为叛逆所以才学习不好,还是因为学习不好干脆叛逆。
爸妈把他留在了家里,或许是怕他闹出什么乱子,也或许是出于私心,希望有个孩子在身边,以后老有所依,年纪上来了,不必被迫去适应大城市的生活。
现在二哥外出习得了一门手艺,虽已能自立门户,却选择留在了大城市,任凭妈子在电话里苦口婆心。
一家人,总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破的,只能化作饭桌上的言不由衷。
回到家,二哥都会说要吃横陂小炒,妈子也都会乐呵呵地炒上一大碟,放在离二哥最近的地方。
吃饭时,我们从不给对方夹菜,只是把各自更喜欢吃的往他那边挪一挪。团圆的饭桌上,每一道菜里,都藏着一个故事,一家一本难念而又难忘的经。
只是二十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妈子喜欢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