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是过年的重头戏。
在我们当地,从初一到初五,每天都有拜年的安排。有新女婿上老丈人家的拜年,有亲戚之间的拜年……其中,最隆重的当属初一早晨的拜年。
为了大年初一的仪式,除夕夜父母都要很晚才睡。
母亲要煮出来第二天上供用的肉,忙着为各个角落的神仙们准备香案和供品。父亲在准备第二天早晨拜年用的的东西,以及早晨院子里的篝火用柴。
除夕那一夜,一晚上都灯火通明。
我们小孩子们往往熬不了那么晚,看春晚到十点就呵欠连天了,于是倒头睡去。
晚上临睡前母亲还千叮咛万嘱咐:“明早要起五更,醒着点儿。”
早晨还在睡梦中就被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惊醒了,揉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床头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套新棉衣新棉裤,地上一双新棉鞋。
母亲走进来,看着已经起来很久了,一迭声催促着我们姐妹:“快起床,一会儿磕头的来了!”
我们那儿管拜年叫磕头,正月初一这天早上是在村子里拜年。听说起的越早越好,最晚也要在九点前拜完所有的街坊邻居。
穿上有些不习惯的新棉衣棉裤,胡乱洗个脸,走出房间。
院子里,一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初一早上要点一堆火,大概寓意来年生活红红火火吧。
在火光带来的欣喜中来到厨房,母亲已经把每个人的水饺都盛上了。
我们姐妹照例是每人一碗葱花汤饺,翠绿的葱花漂在汤里,几只饱满的水饺像几艘白色的帆船即将远航。
哥哥父亲的碗里却是满满的一碗饺子,他们饭量一向比我们大。
一大早刚醒来就吃饭真的没食欲,好在母亲的水饺做得香,又是刚煮出来的,就吃了几个,喝几口酸汤。
这边我们还在厨房吃着,那边院门已经被打开了,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听起来不只一个人——那是拜年的来了。
听着父母在外面和拜年的人寒暄着,心里竟莫名有些紧张,好像大考来临前的感觉。
拜年,对于那时有些羞涩的我来说,不啻是一重考验。好在每次都是一家好几个人一起出去,混在人群里,显不出自己。
随着拜年的人越来越多,父亲和母亲忙着从盘子里抓着瓜子糖果塞给前来拜年的孩子。那都是头天晚上父母准备好的,让拜年的人空手而归是失礼的。
一吃完饭,母亲就催促我们赶紧去拜年。于是我们兄妹几个走出门去,汇入了拜年的人流中。
还在我特别小的时候,以为拜年就要像在庙里磕头一样虔诚正式。到了人家家里,我就郑重其事双膝跪地深深磕了两个头,惹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羞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那以后,我也学着哥哥姐姐们那样只是单膝跪一下,口里喊着爷爷奶奶或者叔叔婶婶“拜年了”。
这时候主人家往往忙不迭地拦着说:“快起来,快起来,别磕了,别磕了。”其实他不说,我们也一样会起来的,客套而已。
在我们同龄的孩子来看,拜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挣”瓜子糖果还有压岁钱。为此,我们往往在初一这一天穿上口袋最多最大的衣服,好多装些瓜子糖果。
每拜一次年我都把上衣口袋和裤子口袋塞得满满的,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生怕走快了衣兜里的瓜子糖果会从口袋里蹦出来。
拜年的路上遇到也在拜年的小伙伴,就互相比一比:“你挣了多少瓜子、多少糖?”互相扒开口袋炫耀一番自己一早上的战果,遇上难得吃上的奶糖就互相分享一个。
记得有一次我的口袋破了没发现,一路走一路掉东西,回到家里兜里所剩无几,让我十分沮丧。
有时候到了一些人家,拜完年主人还没给糖果瓜子,哥哥姐姐要走我就故意磨磨蹭蹭不走,主人一拍脑袋明白了:“哎呀,还没给瓜子儿糖呢!”赶紧给满满装上一口袋,我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离开。
除了糖果,压岁钱就是我们拜年最大的企盼。尽管后来知道了所谓的压岁钱不过是人情往来,我们得到的压岁钱,多半是父母给出去的钱,这压岁钱其实算是父母变相给我们的。
那时候不懂这些,只知道拿到兜里的钱就是自己的了。哪怕只是很少的几张票子,只是在兜里暖一会儿回到家就交给父母了,心里也十分开心,觉得是自己给父母挣到钱了。
我们那里拜年是有辈分区分的,只有晚辈给长辈拜年,不存在长辈给晚辈拜年的道理。
但是说到辈分,有些人家就比较尴尬,虽然家里主人年纪不小了,却辈分极小。
我们在一起玩的同龄人,辈分也不同,有些按照辈分就该叫我姑姑或者阿姨的,但平时我们都不计较这个,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讲究这些,过年拜年要按照辈分来拜。
有一年我们几个小伙伴聚到一起,商量着去哪里挣压岁钱,说到一个条件不错但辈分极小的人家——其实主人和我们父母年龄相仿。
“要不咱们去他家拜吧,也许给压岁钱呢?”我们一商量就呼啦一下全去了。结果压岁钱没挣到,倒成了一个笑料,被人笑话了很久。
除了挣糖果压岁钱,拜年最大的意义就是让我知道了别人在怎么生活。
正月初一这一天,就算平时不怎么好客的人家,这时也敞开了门,等着拜年的人前来,绝没有关门拒绝拜年的道理。
因为拜年,我跟着哥哥姐姐走进了很多平时不去的人家,那些人家身居小巷里,平时很少有人出来,连阳光都不经常光顾。
拜年,让我知道了很多平时不知道的人情世故。
如果拜年时看到哪家门上没贴对联,或者贴着桃红色的对联,就知道家里刚有老人过世。倘若是奶奶不在了,那么拜年的时候就要特意不喊奶奶,只喊“爷爷给您拜年了!”万一谁不小心喊了声“奶奶”,就会被旁边人推推提醒一下。
这时果然就有一个爷爷模样的人孤零零迎出来,往常年都是奶奶笑着出来迎客的。爷爷脸上有些萧索的神色,似乎还没从老伴去世的悲伤里走出来。我们于是赶紧逃也似的拜完就走,生怕勾起老人的回忆。
拜年,也是八卦传播的最好渠道。
“看那边刚走过的就是今年谁谁家刚过门的新娘子!”顺着姐姐闺蜜们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娇俏含羞的姑娘隐在人群里一闪而过。
未出门的女孩子们在拜年途中偶遇了,总要叽叽喳喳说上一阵子。看看对方今年买了什么新衣服,多少钱,讲讲自己刚做的发型在哪家店做的,直到家里其他人催着“别说了,别说了,快走吧”,才各自分开。
还有一年拜年时听说我们本家一个哥跟另一个有夫之妇跑了,过年也没回来。去他们家拜年时我们留意看了看,果然没见到他,只见到他瘦弱的妻子和几个孩子。后来听说私奔的那一对儿又回来了,也没怎么样,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诸如此类的八卦,私密,平时都藏在各家各户的门洞里,不为人知。正月初一拜年的时候就都藏不住了,蜜蜂蝴蝶一样满天飞着,过完年了还要飞一阵子。
拜年,在联络感情的同时,也给了很多好事者传播八卦的机会,贫乏单调的乡村生活因了这些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在一年又一年的拜年声里,当初只关心糖果瓜子压岁钱的小丫头渐渐长大了。再去拜年,已经学会了推辞主人家递过来的糖果,学会了矜持客气。
大学毕业后过年去拜年更加尴尬,经常被问谈没谈对象,工资挣多少诸如此类的问题。随着年龄渐长渐渐开始害怕拜年了,好像要去接受审讯般浑身不自在。
于是,开始怀念起童年时代没心没肺的快乐。要是时间永远停在那个时候,该多好呀!
202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