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麦田 作者 zongli
我小的时候,麦子还是家里的主粮。家里的地一年种两季,夏秋种棉花,冬春种麦子。麦子一般在秋后种。播种的小耧有四个一字排开的尖脚,顶着一个长方形的漏斗。把买来的麦种倒在漏斗里,我牵着牛在前面慢悠悠地走,麦粒就“咯噔咯噔”地顺着中空的铁管滑下去,从尖脚的后脚跟一直跌到犁出的浅沟里。小耧的后面再用两根绳子拴一截圆木,顺势把浅沟盖平。掌耧的一般是爸爸或爷爷,因为要控制好方向和力道,才能犁出四道直直的线出来。一块地种完了,就像足球场刚修剪完草皮:一排排深浅交错的条带整齐排列,煞是好看,想必符合处女座的审美。
种麦子不太费工夫。如果冬天雪下得不够大,来年开春浇两回水,麦子也便自顾自地长起来了。锄过几遍杂草,麦子已经能从地表长到膝盖。等到春夏之交,天气回暖,躺在两陇麦丛之间的土地上,人便从别人视线里消失了。尽管没有太阳,蓝彻的天已经足够刺眼,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眯起来。春风会把麦丛撩拨出“沙沙”的响声,轻易就能让人打起盹儿来。
可是收麦子就不同了,简直是一年之中的一场“硬仗”。大约五月过了一多半的时候,爸爸和爷爷便开始准备起来了。先把家里的镰刀找出来,一个个磨得锃亮。拿着镰刀对着路边的杂草轻轻一碰,就能削出齐刷刷的一片,真的是吹发可断。爸爸又去县城赶集,买回来一些比日常粗茶淡饭更有营养的物件,大概有几件金星啤酒,一箱健力宝(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几摞变蛋(鸡蛋用石灰烧制过),还有一袋白糖(大概也是为了补充能量吧)。
收麦之前要先“打场”。所谓打场,就是整出一片平整又瓷实的场地,以便脱粒时用。打场一般选在自家麦田的地头。把地头的麦子拔掉,腾出一片椭圆形的空地来。接着在空地上洇水,好让土层之间变得更有粘性。撒上一些干麦秸,然后用树枝自制一个木排(也许灵感来自于张翼德喝断当阳桥时的计策),老牛拉着木排在场上来回绕圈,好让土地变得初步平整和瓷实。半天过后,木排被换成直径约一米的石磙,由老牛拉着继续绕圈。绕圈也有讲究,要由内而外,一圈压一圈。如果麦场是北京,老牛大约要从故宫绕起,接着上二环,一直绕到六环才算罢休。这样绕过一整天。第二天扫去残余的麦秸,场地变得坚硬又平整,丝毫不亚于水泥路面,这麦场,便算是打好了。大人们会在麦场边用几根木棍架起一座三角形的小木棚,一人来高,上面敷上树枝和塑料膜。白天遮荫,晚上“看场”。木棚里面可以摆下一张软木床,这也成了我们的游乐场。
等到五月过完,麦穗开始变黄,先是浅黄,夹杂一点绿色,后来便变成通体橙黄,麦穗饱和地鼓胀起来,上头的麦芒也恣意地向四周伸展开。爷爷扯下两个来,在大手里揉一揉,吹去碎壳,把麦粒放在嘴里嚼一嚼,说,“这块地明天可以收了”。
收麦要抢时间,一是因为麦子熟的快。熟透的麦子如果不收,麦粒便很容易脱落,损失不小。二是天气晴雨不定。熟透的麦子如果再赶上下雨,那无疑便是一场灾难了。那时候还没有收割机,所有的麦子都要靠镰刀一把一把割倒,就像《白鹿原》里的麦客一样。
割麦子无疑是最辛苦的劳动。麦子要在晴日当空的时候割,因为那时的太阳会把麦秆晒得干脆,用镰刀时最为省力。割麦时要俯下身去,深弯着腰,左胳膊拢好一把麦子,右手使镰刀,在靠近根部的地方由远及近往怀里一拉,一把麦子便握在手中了。可是麦芒最为讨厌,上面有微小的倒刺,剌在手臂上便是一条血痕,如果又有汗水浸上去,便会疼痛难忍。所以大人都会穿一个长袖褂子,好保护手臂。即便如此,手上却是难以幸免。一趟麦子割下来,手背上总是千沟万壑、伤痕累累。几亩地的麦子,就要靠这镰刀一下又一下地割倒。爷爷、爸爸和妈妈都是主力。他们要顶着烈日,一次又一次地弯腰、拢麦、挥镰,每天重复成百上千次,中间几乎不怎么休息,让人佩服又心疼。
割完麦子,我的用武之地就来了:装车。麦子要装在板车上运到麦场去。这装车的技术便颇有讲究:既要装的多又要平衡。我不止一次看到别人家的麦车在路上走着走着便义无反顾地倾倒在一侧,简直让人无哭无泪。我身体轻盈,适合在板车上把麦捆压瓷实。麦子从下层摆起,麦穗冲里。先在板车两侧横向摆两排,再在中间摆一层压住它们,然后便以此为序一层一层往上摆。等到大约半人高时,我便踩上麦层,把大人们用木叉挑上来的麦子一层层摆好、压瓷实。最后麦层越来越高,直到木叉也鞭长莫及时,便不在装。从车尾甩上来两根粗绳,我把它们摆放均匀好,再递到车头。紧紧束好之后,我便顺着绳子滑下来,可是并没有手工,因为还要“拾麦”。
拾麦通常是孩子们的活,主要把散落在麦田里的麦穗捡起来。别小看了这些,如果拾的仔细,一块地也许能多打一袋半袋的麦子呢。我通常骑一辆三轮车,和妹妹分工合作,一个用竹耙搂,一个捡起来装车。虽然活不重,我们也能忙的满头是汗。我俩时不时还要瞅一眼柏油路上(我们家的地离路不远)有没有“卖冰糕”的小贩骑车路过。如果看到,便会欢欣鼓舞地喊住他,买两个冰糕,解暑又解馋。
等麦子运到麦场,便要始“场”了。怎么碾呢,先把麦子挑到麦场均匀铺开,接着用老牛或者拖拉机套上石磙开始一圈又一圈地绕起来。这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因为在毒日下一待就是半天,任谁也是受不了的,所以大人们要轮换着来碾场。碾场是个无聊的活,因为要周而复始地转圈而毫无变化。我最不爱看,便会躲到小木棚下玩起来。等到麦秆被压成了薄薄一层,上面的麦粒尽数脱落下来,就可以“起场”了。
起场的时候会全家齐上阵,用大木叉或铁叉把秸秆挑起来,抖净上面残留的麦粒,再挑到一边摞起来。等到起场完毕,把麦粒混合麦壳聚拢成一堆,便等着“扬场”了。扬场不但讲究“人和”,更依赖“天时”。扬场一般会在晚上,因为夏日的风多半来自晚上,好像是和烈日结了宿怨,老死不相往来似的。吃过晚饭,在场边竖起几盏灯,等感到微微的凉意,爷爷用木锨试着扬起一锨来,看看麦壳落下的方位,判断风向。等到风起来了,便一锨又一锨地扬起来,麦壳顺着来风飘向远方,洁净的麦粒却陈留下来。这种现象让我沉迷不已因而印象深刻。等我大学时学到质谱仪,才发现这么高端的物理现象我在“扬场”的夜晚早已见识过了,不过如此。
待到夜色沉寂,一天的劳累总算结束了。可是并没有完,还要“看场”。我最喜欢看场,因为要睡到地里而非家里,让人觉得新奇。我和叔叔看过一次场。野外蚊子异乎寻常的多,点了几盘蚊香,差点把自己熏晕,而野蚊子依然来去自如,似乎戴了防毒面具。我俩只能全身缩进被单才没有暴尸荒野。第二天早早醒来,天还没有大亮,四周万籁俱寂,抬头还能看到远处的启明星,这是我以前从没体验过的场景,如入幻境一般,让人流连。
我们家有三块地,分别叫做“一等地”、“二等地”和“三等地”。等到把所有的麦子都收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过段时间再把麦秆碾一遍,收集残留在上的麦子。麦子也要最后再仔细扬过,清理掉砂石,晒到嘎嘣脆,再运回家里入囤。这麦忙才算是告一段落。
后来生活好了,开始有了收割机,镰刀便用不上了;再后来有了脱粒机,扬场的木掀也派不上了用场;再后来又有了联合收割机(俗称康麦因),麦子直接在田里便能干干静静地入袋,连拾麦都不用了。现在的农田,人的参与是越来越少了。这当然让人高兴,因为人终于从繁重的劳动中解脱了出来。可是如今的农村,也就没有了打场、割麦、装车、拾麦、碾场、起场和扬场,没有了热火朝天的忙碌和生机。而那些麦田的守望者,恐怕也要慢慢的消失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