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今年己八十八岁高龄,但近距离接触后观看其肤色、眼神及动作反应给我的感觉却是七十几岁的老年人的神态。他年轻时在广州读的大学,毕业后一直留在广州娶妻生子生活至今。
五十六十年代,由于阶级划分问题,在广州生活后来为官的伯父不得不与在琼海被确认为地主成份的家庭成员割席断义,远离被确认为牛鬼蛇神的原生家庭。为了家庭和仕途,他忍辱负重,内心承受何等的挣扎、撒裂和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伯母是广州人,对伯父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时至今日回老家祭祖上香,我观察伯母在走路及照像时都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手挽着伯父的手,其毫无掩饰的真情流露使第三旁观者都能感觉到他俩感情的自然而然和应然而然,从此举动,可窥一斑,他俩在平凡的生活中相濡以沫几十年,也许之中有过冲突和争吵,但彼此都能在包容中成长并成就对方。
在那个生存欲望被激活并被理想化的时代,人民当家做主的灌输式教育确实使每个最底层的人都自认是社会的主人,是国家权力的行使者。当人民的欲望和激情被引导到以举国体制实现一定社会目标时,这种火山喷发式的力量足以成就让神魔都惊艳的新气象,但若控制不好,则起破坏、摧毁和毁灭的效果。伯父与父亲正是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洪流中,象羊群一样在牧人的牧鞭下生活是生存最基本的状态。自我批评式的反思和批判式的指正是正确的思想改造,在改造中新生、重生己成为社会常态。在此大背影下,伯父对父亲的疏远和冷漠其实是出于真挚的爱和保护。我在成年以后对父亲作出的这番逻辑解释父亲听后稍微释怀。
伯父在父亲过世前一直不肯回乡省亲,将亲人之间的隔阂弥合,将人为设置的阶级划分围墙拆除,将多年前逼不得已的背叛的负重御下。到底是背叛后的羞愧?还是太义灭亲后的决绝?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敢深究其中原因,害怕触碰父亲最私密的最容易伤痛的隐事。伯父与父亲的老死不相往来,成为父亲及大伯父生前的最大憾事。
我之前从父亲的相册中见过伯父年轻时的一寸标准黑白照,未目睹过其本人尊容。2021年,在湛江工作的堂哥某日给我转发了一张两位老人的彩照,并用文字说明是广州伯父,我不惊不喜地观赏良久,脑中一片空白,必竟我与他们在生活中无任何现实的接触、交织和相关方面的记忆。时跨半个世纪,突然说他们有意回琼海老家省亲,坦率地讲,我个人毫无心理准备,因为在父亲过世之后,我己从心理上彻底放弃了与他们见面的期待。
今年4月初,在琼海的侄子打电话告诉我,在广州生活的伯父要在五月一日回乡,叫我和弟弟带上家属回去团聚。我把消息转告给弟弟,他的反应像我预测的一样冷淡甚至有些敷衍。这种从未联系、交往的可有可无的血亲关系显得不足挂齿和无足轻重。我深深地了解再亲近的血亲直系亲属,若在生活中无任何交往,无任何关怀、关心、互助或信息交流,那么这种血亲关系就会因缺乏亲情、温情而形同虚设和仓白。我不得不利用工作之余约弟弟喝茶聊天,谈及伯父回乡省亲之事,我从血浓于水的亲情方面解释伯父为何此时才选择回乡的原因,弟弟慢慢地软化了态度,从斩钉截铁的抗拒转变为接受我的一同赴约的决定。
我与弟弟及其家人如约而至回到犹如世外桃源的琼海吴家村,当村长兼族长的堂哥把我与弟弟介绍给伯父及伯母。他们不约而同地微微抬头看了我和弟弟,伯母按广州人的习惯从挎包里掏出两个红包分别给我和弟弟,然后默默地坐着。初次见面,有些近似冷漠的生疏,但血亲之间必竟有天然的亲近感。我近距离观察到伯父与伯母都长得慈眉善目,伯父肤色更显得白晰,手背有少许老人斑,眼神犀利,看起来与我想象的实际年龄的相貌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