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味”

人的一生,就那么几十载。而我们每过一次年,就意味着人生的船靠了一回岸。年,过了几十个了,我是越过越迷糊了,唯有儿时的年,一直让我回味无穷。

记忆里的年味,总是从腊月的糯米飘香中徐徐拉开序幕。在父母眼里,只要与过年有关的事儿,都总是小心翼翼办好。从上街买年货,到冲糍粑,洗过年猪,敬四邻八界的神明。每一件事,在父母的心中都是大事,生怕出了一丁点儿差错,会影响来年的家运。

冲糍粑,就是把糯米用水洗净后,放入一个木甑子里蒸熟成饭,然后放在一个尖窝形的石捣臼里,用木舂头捣成像泡发的面团一样,再放在撒满干米粉的门板上,做成一个个的船形,过几个小时后船硬了,用菜刀切成一条一条,就是糍粑了。在加工的过程中,最担心出差错的就是火候和木甑子跑气。所以,爸爸总是早早把最干最好烧的柴留着冲糍粑烧。早几天,爸爸就把木甑放在水里泡发,免得到时手慌脚乱。蒸饭和煮饭确实有一些区别。蒸,顾名思义靠的是水汽,万一火候不佳或木甑跑气,就怎么也蒸不熟饭了。有时候做糍粑的饭没有蒸熟,来年一旦碰着倒霉的事,几个月后,妈妈还在埋怨爸爸冲糍粑的粗心大意,而爸爸只能忍气吞声,似乎自己犯了什么大错。

过年,为的就是图个吉利。每次到了办年货的日子,爸爸那被八九个人吃饭问题愁了一年,紧锁着的眉也会舒展,脸上难得溢着喜气。就算我们再添乱,也总是忍着。要放在平时,我们吵闹过分,他一个唬脸或耳光就伸过来了。冲糍粑那天,我们只管淘气撒骄。饭一蒸熟,首先就搓好一个个的饭坨,每人发一个给我们,巴不得我们远离他的"工作重地"。

洗过年猪,就是杀猪。过年图个喜庆,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这个"洗"字用得真妙了。洗猪也是有讲究的,早两天,就把老姑爷、新姑爷邀请好到这天来吃猪血汤。早早烧一大锅的开水,准备泡猪毛用。洗猪的时候,拿出糖果打发小孩去得越远越好,免得有个别多嘴的家伙胡言乱语,说些不吉利的话。爸爸点燃了香烛、鞭炮,这个时候,屠夫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因为一刀下去要准确到位,猪血像喷泉一样喷出,大家才皆大欢喜。

妈妈炖出的猪血最好吃。里面放了一半猪肉,有辣椒味,胡椒味,生姜味,香蒜味。盛出七八个碗,留四碗给家里吃,其余分送给左邻右舍。吃完饭,客人都走了。爸爸看着一堆细条细条的猪肉块,独个儿发呆,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中。像一个猎人,在展示自己的收获。妈妈开始嘀咕了,外公外婆多少斤,大舅二舅三舅家,各又要送去多少斤。爸爸才舒展的眉,又紧锁了。似乎只看到吞气,没看到吐气。最后,还是为了过好年,好过年,大人各让一步,问题得到圆满解决。

说到爸妈两个人。爸爸是出了名的精,一只猪还没有开始杀,他就能估算出杀多少肉,杀后过秤确实相差无几。随什么东西进仓入库,他都要用杆秤称一称,用算盘算一算。一担谷打多少米,他都得拿算盘算一下,比较一下上次的打米情况,是多了还是少了。一辈子算盘打烂,妈妈常说他就是"刮鼻屎当做饭吃,算来算去算自己"。父母俩人,为那些人情芝麻小事,不知吵了多少嘴。爸爸总是舍不得,妈妈总是牢骚满腹。试想,不是看在过年,他哪有如此大方。而我妈妈呢,一副菩萨心肠,自己不吃没关系,叫花子来了,也要盛一碗米的人。更何况娘家的人情世故,都得面面俱到。为了走正月一次娘家,大半年都在准备。做双布鞋送给谁家的男娃,做双袜子送给谁家的女孩,谁家送茶叶,谁家送鸡蛋,一辈子为这些芝麻小事操碎了心。

过年,最关键最隆重的,还是大年三十那顿午餐。上午早早的,妈妈就分配哥哥姐姐们各自的任务,都在厨房里忙开了,满厨房烟雾袅袅,锅盆碗响。爸爸呢,一人躲幽静处当起了书生。一年唯一的一次给自己放假,突然变得特儒雅的。他虽然当了一辈子的农民,但一拿起纸笔,看那模样,书生的气质就出来了。磨墨、裁红纸,一个人自言自语吟个不停,发呆了好一会儿功夫,就凝神写好了一副对联。看那入神的样子,似乎无比陶醉,忘了田,忘了地,忘了家里还有九口人要问他吃饭哩。

过年,前期所有的努力,都是为那顿午饭而准备的。桌上摆着十个菜,不能用一个素菜,腊肉切成大块大块的,酒也是盛得满满的,九个人吃饭,要放十几个人的空碗筷。吃饭之前,爸爸先洗一个手脸,然后端出酒肉贡果,点燃香烛,先敬天地,再敬家神。鞭炮响完,就把大门关上,一家欢欢喜喜吃年饭了。饭没有吃完,不论谁敲门都不会开门。具体来历,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反正是爷爷传给爷爷,爸爸传给爸爸,一直传下来的规矩吧。小孩也不能剩饭,据说剩了饭,明年就多灾多痛的。

其实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晚上才是最快活的过年。我们一下子从一个个的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三五成群,拿的拿灯笼,拿的拿手电筒,背上背一个空书包,走家串户喊辞年。我们每到一家,就像一帮土匪,不是敲人家的门,就是坐在人家的桌子上,动这动那,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乱哄哄一窝,谁见谁怕。而东家还得喜笑颜开招呼我们,分糖赠果的。几十年后,我碰着了一个远房的老表,他还在笑话我,"要是天天过年就好咧。″原来,他一直记得,这句天真无邪的话,是我小时候说过的。闹到十一二点钟,个个赚得钵满盆满了,书包鼓鼓的,脚跑得软软的,我们才各自回家睡大觉。

第二天,还是连续剧,只是改了个名称,叫作拜年。小伙伴早早地把我叫醒,研究拜年的路线,方针是一家不能漏。那个牛贩子家,昨晚的门关得早,这次决定先从他家开刀,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家刚好门一开,我们就像耗子一样溜了进去,个个提高嗓门吆喝着,"拜年啦,拜年啦。″这回每人都分到了糖粒子,但没有一个伙伴说就走的,都说昨晚冒辞年的,非得要牛贩子老婆补上。原来,牛贩子买少了糖粒子,还得留着分初一分来拜年的人,他老婆只好早早地把门关了,躲着我们小孩。(每年到了初一,街上所有店铺都关门停业,就算有钱也是买不到东西的。)如今他家没有办法补偿了,就各人泡了一碗甜酒给我们。大伙吃完,才乐哈哈地离去。

到了这个时候,糖果也没有多少价值了。大家一商量,划石头剪刀布,输赢看老天。记得有一次,我把所有糖果都输掉了,硬要继续玩,就比解纽扣,脱裤子。直直把输了的又赢了回来才作罢休。后来,那伙伴不再同我划石头剪刀布了,也好几十年没见着他了。他参军到了沈阳军区,后来当了后勤部团长,听说如今从团级转业到了洛阳地方工作。不知该仁兄还曾记得我们年少时的乐趣,真是天真烂漫的童年啊。可惜时光不可倒流,永远也回不到了从前。

年过到了正月初三,各种玩布龙的,玩纸扎彩船的,还有鱼,虾都出动了。我们跟着跑,跟着唱。那唱彩船歌的人最恨我们了,他唱一句,我们学着唱一句,"彩龙子船呀,哟呀哟。拿把槁撑耶,划哟。"气得他唱不下去了,就拿着棍子一个劲地赶我们。

有时候我们跟着玩龙的队伍跑,也会有意外的收获。倘若碰上一家新媳妇进门一两年还没有生发的,想来一曲骑龙送子,就随便抓一个男孩坐在龙头上,送入那户人家。运气碰着了,会得到一个大红包哩。

之后数天,不是看老戏,就是走亲戚。好日子特别快,转眼到了开学,节日慢慢谢幕,年味渐行渐远。作田的还是作田,为官的照旧为官,我们这些小伙伴,读书的依然读书了。

如今的年,老老少少还在继续过,但是已经改版了。我们童年的时候,辞年必须是晚上,如今吃过大年的早饭,孩子们就开始辞年了,而且再也见不着"打灯笼,照外公"的真情实景。连辞年、拜年的糖果也改革了,变成了发钞票。真是一朝君子一朝臣,小孩们也都爱钱不爱糖了。


卢小夫,笔名黑老潇夫,湖南人。南国文学社社长兼总编,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现代作家协会副秘书长,315消费文化网文化频道副主编,朦胧诗刊副主编,淄博市散文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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