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本文参与伯乐写作主题之【梦】

秦宁独自穿行在树林里,四周一片黑暗。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尽快找到一个人。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一道凄厉的女声突然传了过来,本来一片漆黑的前方也亮了起来。秦宁在亮光里看见前面有一栋白色的建筑物,他顾不上多想,朝那里狂奔过去。

那是一栋二层楼的房子,奇怪的是那房子没有屋顶。二楼的平台上站着一个大声嘶喊的女人。她双手高举着一个孩子,孩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看样子那女人正准备将孩子丢下楼去。

“不要!”秦宁大声喊道,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的话语无法冲出喉腔,只在他自己脑海里不断想起。“不要!不要!求你不要!”秦宁拼了命想喊出来,可仍然无济于事。他想去二楼把孩子抢回来,可他跑到那里,却发现根本没有楼梯通往上面。他绝望地看着那个女人把孩子往楼下扔去!

“啊!”秦宁终于发出了一声惊叫。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漆黑的房间里,他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原来是个梦,还好不是真的!”他安慰着自己,把枕头靠在床头,爬起来坐在床上,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在黑暗中点燃了火,猛吸了一口,把紧张和惊惧吸入胸腔,又从鼻孔里把它们化成烟雾吐了出来。

这是县城一家廉价旅馆的单人间,没有窗户。秦宁看着烟头冒出的红光在黑暗中闪烁,感觉就像他这二十二年的人生,若不是那一丝光亮,估计他就像他爸妈一样,一辈子蹉跎在小镇上,为了几毛几块争吵不休。想到明天就可以开新的人生,秦宁猛地吸了一口烟,找不到烟灰缸,他干脆直接把烟蒂丢在了地上。摸黑穿上衣裤和鞋子,秦宁一脚踩灭还在燃烧的香烟,打开门走了出去。自从早晨跟他爸妈大吵一架来到县城后,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夏夜的凉风吹散了笼罩在小城上空的热气。秦宁在街上寻找着夜宵摊子。两三个还在街上讨生活的摩的司机经过他身旁,朝他按喇叭,问他要不要坐车。秦宁嫌弃地朝他们摆摆手,快步往右边的的小巷走去,那里有一排红色的帐篷,隐约传来几声要烤串的声音。

坐在木板桌旁,秦宁点了一份炒饭,要夜宵摊主切了三块卤豆腐。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或许以后也不会再回来。早上毅然决然地离开家,到了县城稍微冷静下来后,秦宁心里在想这次离开是不是太草率;怀着气愤和郁闷的心情在旅馆里睡了一大觉,因为那个梦又坚定了离开的念头;现在坐在夜宵摊里,秦宁坚定离开的念头又一次轻微动摇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秦宁安慰着自己,夹了一块卤豆腐放进嘴里。刚咀嚼了一下,又辣又咸的味道让他赶紧吐了出来,他转头朝夜宵摊主抱怨道:“怎么回事?这豆腐怎么这么辣,还咸得不行!”摊主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大声说道:“帅哥,卤豆腐就是这个味道啊,你事先又没说不吃辣。”

“可你这豆腐味道也太重了!”对于摊主的态度,秦宁很不满意。

“那给你换一份喽,我的豆腐本来就是这个味道,你不爱吃,别人爱吃!”摊主转头对正在切豆腐的女人说道:“给他换一份,事先又不说,吃了又唧唧歪歪。”

听到摊主的话,秦宁有点生气。他不单单是对这个摊主生气,他对整个县城的人都开始生气。这里的人说话做事都跟这个摊主一样,嗓门大,不讲道理,不能心平气和地处理事情。他讨厌这一切,就像他讨厌那个杀牛的父亲和那个喋喋不休的母亲一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拍在桌子上,说道:“不用了,钱给你!不用找了!”

摊主看秦宁气冲冲地走了,摇着头对那女人说道:“这小子,怕是有点憨!”

第二天上午,秦宁登上了南下的火车。车厢里人挤人,夹杂着汗味和脚臭味。秦宁站在车厢连接处,这是没买到坐票的人最理想的聚集地。他左下角坐着一个女孩,估计是早就上车了的,女孩坐在粉色的行李箱上,正聚精会神地用手机打字。

“不知道小妹看到短信没有,一大早发的,怎么还没有回复?”秦宁心里想道。这次离开家,就是因为跟小妹的事情,他跟父母大吵了一架。

小妹名叫胡小妹,是秦宁的初中同学。秦宁的家乡有一条大河,大河顺流而下的右边是一块大平地,聚居成了一个小镇,秦宁的家在小镇上;左边是一座大山,翻过大山后的洼地里,有一个小山村,胡小妹的家在山村里。秦宁的父亲原来是镇上小学的老师,后来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被辞退,不得已跟着秦宁的爷爷干起杀牛的营生;秦宁的母亲长年累月在县城的各个集市上卖布,天刚蒙蒙亮就坐着拖拉机出去摆摊,到天黑才一身疲惫地回家。胡小妹的父母摆弄着家里的两亩梯田,一年到头除了偶尔去镇上赶集买点实在必须要买的东西外,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家里两个大人和三个小孩的吃穿上。

秦宁六岁前是个活波爱闹的小男孩。父亲每天中午都会骑着自行车来学前班接他去小学吃饭,母亲赶集摆摊回来也会给他带点小零食。这也是秦宁为数不多的关于父母的美好回忆。自从他母亲怀了二胎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他父亲被小学辞退,接过了他爷爷的屠刀,家里从此挂满了牛皮,满是牛血的味道。而付出他父亲被辞退的代价换来的二胎,却在他母亲坐拖拉机去赶集的路上,被一路的颠簸,送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他父亲从此越来越沉默,把对生活的不满发泄在在宰牛的过程里,一个文弱书生慢慢变成了一个暴躁的屠夫;他母亲不再去赶集,用积蓄在镇上盘了一间店铺,把前几十年的辛苦和不幸通过无休止地唠叨释放在家里的每个角落;秦宁慢慢地也学会了沉默,不再吵闹,整个小学六年,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河边发呆。他在想那条大河的尽头,是不是真的会通向大海。

直到初中,秦宁遇见胡小妹,他的生活才又有了欢笑声。初中的胡小妹个头不高,五官却很漂亮,尤其爱笑。别的同学中饭时要么在学校食堂蒸饭买菜吃,要么就是回镇上的家里吃饭,只有胡小妹拿着一个大白薯在啃,边啃边笑嘻嘻,一点不因为没饭吃而自惭形愧。秦宁跟胡小妹是同桌,他家虽然在镇上,但中午都是在学校蒸饭买菜,父母没有时间给他弄饭。有一次,胡小妹看着秦宁饭盒买的煎豆腐,她说道:“这个看起来很好吃。”秦宁倒是愣了一下,那时候的他基本很少跟人说话,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把饭盒推到胡小妹课桌上:“给你吃。”胡小妹照旧笑嘻嘻地啃着白薯,说道:“我不吃,晚上我要我爸给我做就是了。”

那天以后,胡小妹跟秦宁就慢慢地成为了好朋友。偶尔秦宁会把饭盒里的菜让胡小妹吃,但次数不多;秦宁也吃过胡小妹带来的白薯,头两回他觉得很好吃,第三回他就不愿意吃了。到了星期天,秦宁就不再待在河边发呆了。他吃过中饭就过桥到山底下等胡小妹,胡小妹帮家里干完活就从山那边过来,带他在山里摘野果、在梯田中爬上跳下。特别是在秋日暖阳的照耀下,两人躺在干枯的稻草上,迎着太阳闭上眼睛,全身都舒畅极了。

初三下学期,胡小妹被她父亲领回了家。那是秦宁第一次看到她父亲,矮小的个子,黝黑的脸庞,由于长期劳作略显弯曲的脊梁。她父亲站在教室门口招呼胡小妹,正在上课的老师走上前询问,两人低声说了好一会。老师要胡小妹起身跟她父亲走了出去,下课后胡小妹默默地收拾好书包,把课桌里的白薯偷偷放进秦宁的课桌,小声地跟他说道:“我走了。”秦宁有种想拉住胡小妹手的冲动,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胡小妹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拉住那只手,他看着胡小妹慢慢地走出教室,其余同学也看着胡小妹走出教室,没有人开口说出一句话。

“帅哥,能帮我看下行李吗?”秦宁正在回忆时,一阵清亮的女声传入他耳里,刚刚那个正在打字的女孩已经站了起来,正笑着对他说话:“我去上个厕所,你帮我看下行吗?”

“没问题,你去吧,我给你守着。”秦宁脸上一热,赶忙回答道。

“谢谢你。”女孩甜甜地一笑,往旁边的厕所走去。

不多时,女孩回来了。她开口问秦宁:“你是大学生吧?”

“对,去年刚毕业。”秦宁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的背包就知道了。我经常坐这趟车,一般大学生都像你这样背这种包。”女孩开心地说道,又问他:“你也去深圳吗?”

秦宁听她一说,也笑了。昨天走的匆忙,就背了一个大学时用的背包,回答道:“是的,我去深圳。”

“你在深圳上班吗?我在深圳打工,这车人太多了,很少能买到坐票。”女孩指了指她的行李箱,说道:“你要是累了,可以在这上面坐一会,还要七八个小时才能到呢。”

女孩的热情让秦宁放下了拘谨,这个女孩倒跟胡小妹有点像。他笑着说道:“我站着就行,我去深圳找我女朋友,她跟你一样,也在深圳打工。”

“啊,你女朋友也在打工?她不是大学生吗?”女孩有点吃惊,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现在遍地都是大学生,再说了找对象还得看学历吗?”秦宁看到女孩吃惊的表情,有点生气地说道。

“那不能这么说,我们村里一个大学生都没有,最多读完高中就出来打工了,我挺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不过你家里人知道你女朋友吗?”女孩仍是狐疑地问道,似乎秦宁说的事情超出了她的认知。

“知道。他们不同意,可他们不同意又怎么样?我是独立的人,我有权利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秦宁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根烟,不等女孩接话,说道:“我去上个厕所,等会再聊。”

秦宁把背包挂在厕所的门把上,蹲在摇晃的厕所里。阳光从车窗外洒进来,晃得他有点发晕。初中还没毕业怎么了?胡小妹在他心里比任何人都强!想起昨天早上他跟他父母说胡小妹是他女朋友的时候,他父母脸上露出的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是他父亲暴跳如雷的斥责和他母亲唉声叹气的唠叨。秦宁心里莫名地烦躁,他反手按着冲水的按钮,想把上一个蹲坑的人遗留在坑内的厕纸冲下去,水却迟迟不出来。他暗骂一声,掏出手机给胡小妹打电话。

电话迟迟没人接,他早上也打过去也没人接,发了信息也没见回。前天晚上他跟胡小妹还通了电话,他跟她说要把两人恋爱的事情告诉家里,他要跟她结婚!胡小妹听了很高兴,也很担忧。自从秦宁考上大学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后,胡小妹一直就在担忧这个问题,她觉得秦宁的家人不会接受她。

事实证明胡小妹的担忧是对的。秦宁的父母非但不接受她,还在对秦宁的斥责中夹杂着对胡小妹的谩骂。他们认为胡小妹勾引秦宁,利用他,骗他,把他的脑子搞糊涂了。终于,在秦宁父亲的一声“婊子”后,秦宁爆发了。他对着他父亲大吼道:“她不是婊子!是我一定要跟她在一起,你不是人!你是屠夫!当年你还想把我扔到楼下摔死我!”吼完之后,秦宁跑到房间,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一大捆信件一起装进背包,不顾发懵的父亲和抽泣的母亲,跑出了家门。

秦宁发现自己喜欢上胡小妹,是在胡小妹被她父亲带走后的那个星期天。那天吃完中饭后,秦宁在山底下等了胡小妹很久,迟迟不见她下来。他鼓起勇气,往山上走去。这条山路他跟胡小妹走过很多遍,但他只记得胡小妹的家在翻过山后的那一大片梯田中,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家。

翻过山后,秦宁沿着小路走到了梯田的田埂上,方向倒好辨认,梯田的下方有一块洼地,散落着一些人家,胡小妹告诉过他,那里就是她们村。田埂路不好走,秦宁小心翼翼地走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就想见到胡小妹,问她以后怎么办。

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秦宁终于到了村口。他徘徊着不知该怎么打听胡小妹的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黄狗,围着他不停地吠。秦宁有点害怕,他想起胡小妹曾经告诉他的话:“如果有狗朝你叫,你就蹲下来装作捡石头,那狗就怕了。”他赶忙蹲下来,那只黄狗见状,果然朝村里跑去。“小妹可真厉害,什么都懂!”秦宁心里想道,他跟在那条狗后面,往村里走去。

村里没见几个人影。秦宁往最近的一间木屋走去,想问下胡小妹的家在哪里。木屋的门槛很高,差不多到了秦宁的膝盖,里面没亮灯,虽然是白天,看起来仍是黑乎乎的一片。秦宁探头进去,听到里面似乎有男人哼唧的声音,他鼓起勇气小声说了声:“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倒是有几只母鸡从黑暗的角落里扑腾着出来了,它们抖着翅膀,扬起一大片灰尘。“请问有人吗?”母鸡的出现倒像是给秦宁增添了勇气,他大声问道。

“谁啊?”听起来像是胡小妹的声音。秦宁有点惊喜,忙回答道:“是我!”果然,胡小妹从左边的房间走了出来。她看见秦宁,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赶忙走到秦宁面前,问他:“你怎么来了?”

秦宁有点不好意思,他挠挠头,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想来问问你,你还会去上学吗?”

听到这个问题,胡小妹笑容变得暗淡起来。她低头说道:“不去了,过阵子我要出去打工了。”

“打工?”秦宁有点不敢相信,镇上有不少人在南方打工,但在秦宁看来,那些打工的都是些大人。胡小妹比他大一岁,刚满十六。怎么就要出去打工了?

“我哥腿摔断了,就前几天我爸来接我时摔的。”胡小妹抬起头看着秦宁,眼里闪着泪光。

秦宁不知道怎么接话。他想去擦胡小妹的眼睛,却不敢伸手。沉默了一会,他说道:“你一定要给我写信!”

“你要好好读书,考大学。”胡小妹眼圈都红了,却愣是没掉下眼泪。

“小妹,是谁啊?”左边的房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妈,是我同学,他们想知道我还去不去上学。派人来问我。”胡小妹回答道。

秦宁隐约听到房内女人沉重的叹息声,还有男人压抑的哭声。他猛地拉住胡小妹的手,说道:“我走了,你记住,一定要给我写信!”

秦宁一路飞奔。他在村里的土路上飞奔,不理会黄狗在他身后狂吠;在田埂路上一脚浅一脚深地飞奔,不理会满脚泥泞;在山路上飞奔,不理会上坡与下坡。胸腔压抑的情绪仿佛成了他飞奔的推动器,等到了山底的桥边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大哭了一场。

胡小妹在秦宁中考的时候去了南方。那时候“三来一补”还存留于中学教材里,南方大大小小的工厂还处于劳动密集型。胡小妹虽然只有十六岁,却也顺利进了工厂,成了所谓的“厂妹”。

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秦宁跟胡小妹一直保持着每周一封信的通信频率。胡小妹在外面打工,只有每年快要过年时才回老家。在秦宁大一那年的寒假,两人照例在山底见面。秦宁第一次握紧了胡小妹的手,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跟她在一起。胡小妹高兴又忧愁,笑着又流泪,她说:“你家里人一定不会同意的。”

“砰砰砰。”外面传来拍门的声音。“上厕所的快出来,前面要到站了!”听到声音,秦宁赶紧到口袋里掏纸,左摸又摸却摸不到,匆匆忙忙,没有带纸。背包里倒是有一大捆信件,但都是他珍贵的记忆。想了想,秦宁把烟盒拿出来,倒出里面的香烟,用硬纸盒和里面的锡纸清理干净。“这没什么。”他安慰着自己,忍着麻意,冲水开门背上背包,又回到了车厢连接处。

“给你女朋友打电话去了吧?”女孩坐在行李箱上,以为自己猜中了,笑嘻嘻地说道。

“没有,一直没接。不知道怎么回事。”秦宁不知道胡小妹那边什么情况,心里还是有点担忧。

“估计没看到吧。你别担心。深圳那边的工厂我都去过,实在不行,我带你去找。”女孩热情地说道。

“好的。可你不怕我是坏人吗?”秦宁有点搞不懂女孩热情乐观的性格,就像他一直不清楚胡小妹当年只有白薯吃却依然开心的原因。

“咯咯咯。”女孩听到他的话,忍不住大声笑起来。“你当我是傻瓜啊?我虽然读书少,但我不蠢啊,这么多年的社会大学可不是白上的。”

秦宁也笑了。两人一路聊着天,女孩不停地问他跟胡小妹的事情。他也没隐瞒,从初中说到大学毕业,甚至连跟他父母大吵一架的事情,都跟女孩说了。

“我真佩服你!”女孩听完后,一脸仰慕地看着他。“你真勇敢!敢于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勇敢吗?”秦宁心里并不认同女孩的话。其实他一直没有摆脱父母的束缚。高考后填报志愿,他父亲一定要他报考师范院校。他想反抗,可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下,最终没有反抗。毕业后,他想直接去深圳,他父亲说要他回来当老师。他反抗了,他父亲暴跳如雷,他母亲哭哭啼啼。他跟胡小妹打电话,说要跟家里决裂,要去找她。胡小妹不同意,说要他先回家,要他跟父母好好说。可他父母是能好好说的人吗?他七岁那年,半夜不舒服,哭闹。惹的他父亲发脾气,抱着他走到二楼的过道上,说要是再哭,就把他扔下去!他当时吓得立马停住了哭声,以后就再也没有跟他父母好好说过话。

“其实我就该毕业后直接去找她。”秦宁说道,“我就该早点跟我父母决裂!”

“其实,父母也不容易。”女孩沉默了半响,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叹着气说道。

“他们有什么不容易的?每天只会发脾气和唠叨!”秦宁不想去回忆与父母相处的时光。

“或许,他们也有自己的烦恼啊。”女孩没同意他的说法,继续说道:“我以前也不理解自己的父母,但在外面时间长了,我觉得他们真的不容易。”

秦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有点困了。

“你坐这里眯一会吧。”女孩站起来,指着行李箱说道。

“没事,我站一会就行。”秦宁推辞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洒脱?坐呗。你都哈欠连天了。”

“好吧,我就眯一会。”推辞不过,秦宁只好坐了下去。站久了也确实有点累,秦宁靠着墙壁坐着,打了个盹。

不知道眯了多久,手机铃声叫醒了秦宁。他一看是胡小妹打过来的,他赶紧站起来接通电话。

“秦宁,你到哪里了?”胡小妹在电话里平静地问道。

“小妹,我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发信息也不回。我现在在车上,估计晚上七点多到深圳。”

“行,到时我来接你。我上午有点事情忙去了。”

“好的!那你那先忙完自己的事情,到时见面我们好好聊!”

“好的,你注意安全!”胡小妹叮嘱道。

挂了电话,秦宁感觉全身都轻松了。他看见女孩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于是笑着对她说道:“你说神不神奇?刚刚我做梦梦到我女朋友了,她立马就打电话过来了。她上午忙去了,我还以为出什么事情了呢。”

“我就说,肯定是忙去了。现在你开心了吧。我听人说梦是愿望的实现呢,看来是真的喽。”

“或许吧。嘿嘿,至少这个梦是!”秦宁开心地说道。他已经忘了昨天做的那个梦了。

晚上七点多,火车到达了终点站—深圳。秦宁在出站口跟女孩告别后,在人群里寻找胡小妹的身影。没一会,他就发现了胡小妹瘦小的身躯,他挥着手高兴地边喊边朝她走去:“小妹,小妹,我在这里!”

两人见了面。秦宁打量着胡小妹,胡小妹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脸,低声道:“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你在我眼里是最好看的。”秦宁笑着,他已经彻底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你饿吗?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胡小妹说道。

“我不饿,在车上吃了泡面。我想去你上班的地方先看看。你信里不是说你们厂附近的炒河粉最好吃吗?我们去那里吃炒河粉吧。”秦宁说完,牵起胡小妹的手往外面走去。

“好的,那我们坐小巴。比公交车要快一些,直接到我们厂。”

小巴其实就是辆面包车,后排拆掉了座椅,放着两排长椅,里面挤满了十多个人。秦宁很兴奋,没有丝毫不适。倒是胡小妹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习惯吗?坐这车快一些,你要是不习惯,我们可以下车的。”秦宁笑着说:“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习惯。”胡小妹笑了,笑完又低下了头,她紧紧环抱着秦宁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再说话。

厂区很大,也很热闹。旁边有各种各样的夜宵店和小吃摊。胡小妹带着秦宁来到一家人最多的小吃摊旁,对他说:“就到这家吃吧,他这里的口味最好。”

两人坐下后,点了两份炒河粉和几样烤串。秦宁提出要喝啤酒,胡小妹诧异地问他:“你不是最讨厌喝酒的吗?”

“今天高兴!我要开始新的人生了,怎么能不庆祝一下?”秦宁很兴奋,从下车后他就处于亢奋之中。

两杯酒下肚后,秦宁才感觉胡小妹有点不太对劲。她话很少,兴致也不高,感觉藏了一肚子心事。他放下筷子,对胡小妹说道:“小妹,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别憋在心里。我来深圳,你不高兴吗?”

“怎么会,我没有不高兴啊。”胡小妹拿起一杯刚倒满的啤酒,举杯对他说:“来,秦宁,再碰个杯,庆祝你开始新的人生。”说完,一口就干了这杯酒。

“说吧,怎么了?”秦宁端着酒,没有喝,问道。

“你爸妈去我家了,要我爸打电话给我,劝你回家。”胡小妹仰头没去看秦宁。

“他们说什么了?”秦宁追问道,“骂你家人了?骂你了?”

“没有。”胡小妹摇摇头,说道:“他们想要你回家。没说别的。”

“不可能,他们肯定骂了你!不然你不会这么不开心。他们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这么干涉我!”秦宁脸上已没有刚才的兴奋之情,他很气愤,远在千里之外还要被自己的父母干涉。他狠狠地一口喝完杯中的啤酒,说道:“我死都不会回去的!小妹,你别担心,就算一辈子不见他们,我也不会离开你!”

胡小妹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说道:“这样是不行的。秦宁,如果你为了我一辈子都不见你父母,我会很痛苦。他们也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你们都说他们不容易!我就容易了?除了发脾气就是唠叨!他们要是好说话!我会跟他们吵架吗?”秦宁很不耐烦,大声说道:“我这辈子算是毁在他们手里了!”

“不能这么说的。秦宁,他们毕竟是你父母,这是改变不了的。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把痛苦就给他们。”胡小妹伸出右手,抓住秦宁的左手,继续说道:“我们俩一起,好好跟他们说。一次不行说两次,两次不行说三次,他们看到我们的真心,一定能理解我们的!”

“不可能的!他们给我的只有噩梦!”秦宁疲惫地摇摇头,说道:“我经常会做噩梦,梦到有人在楼上把小孩扔下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说,有父母会这样做吗?把小孩扔下楼!”

“我说了,你爸当时可能就是想吓吓你,他不可能真的把你扔下去的!”胡小妹听秦宁说过这件事情,她觉得秦宁他父亲是不可能真的把秦宁扔下去的。

“别说他们了,我不想提起他们。你不知道当时的情景,你也没看到他的表情!”秦宁抽出手,又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少喝点,你喝不了酒的。”胡小妹把他的杯子拿了过来,说道:“秦宁,你以前说过你也讨厌我的父母,后来我跟你解释了,你就能理解他们了,对吗?”

“那不一样!”秦宁争辩道。他曾经是很讨厌胡小妹的父母,认为是他们让胡小妹丧失了读书的机会。后来胡小妹在信里告诉他,不上学去打工是她自己的选择。那天她父亲来她学校,是因为她哥哥受不了高考的压力,选择从三楼的教室跳了下去。她父亲叫她回去是照顾有眩晕症的母亲。她父亲并不想让她辍学,但胡小妹明白家里的状况是再也无法负担两个书包和一个瘫痪的病人。她选择了外出打工,让她妹妹继续上学。

“今晚我们不说这个了,你坐了一天的车。吃点东西,好好休息。明天再说。你一直想吃的炒河粉,你到现在都还没尝呢。”胡小妹岔开话题说道。

“不行,今天非得说清楚。小妹,你知道什么是原生家庭造成的伤害吗?从小到大,我父母乱发脾气,不准我这样,不准我那样,忽视我的需求。你知道吗?我的记忆里都是他们的暴躁、哭泣跟冷漠!”秦宁有点激动,他想起了他灰暗的过去。“只有你,你是我生命里的灯塔,靠着你的一封封信,我才能坚持下去!”

“不是这样的!秦宁,你弄错了!我早就说过,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重要。”胡小妹突然感觉其余桌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们身上,秦宁太激动了,说话的声音太大了。“秦宁,我们今晚别说了行吗?”

“不行!小妹,你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是原生家庭造成的伤害吗?那是我痛苦的根源!噩梦的来源!”秦宁朝胡小妹一伸手,说道:“杯子给我,我要再喝一杯酒。”

胡小妹没把杯子给他,说道:“我不懂什么叫原生家庭。秦宁,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不知道说什么道理。但人是靠自己活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父母,他们生我养我,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去恨他们。他们只有那个能力,如果我恨他们,他们又该去恨谁?”

“你不懂?不是能力不能力的问题。是语言伤害!是忽视伤害!是控制伤害!你懂吗?你不懂!”秦宁喝不着酒,就想掏烟抽。一摸口袋,才想起烟盒已经被他用掉了。一根根散烟在裤袋里断成了一团。他招呼小吃摊主:“老板,给我拿包十五的利群!”

“帅哥,我们这里没卖烟。我让我女儿给你去士多店买一包。你给她钱就行了。”摊主转头又对在一个角落做作业的小女孩说道:“粒粒仔,别做了。你先去给那位帅哥买包烟。”

那个叫粒粒仔的小女孩走了过来,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样子。她拿着秦宁给她的十五块钱,去了街对面的士多店。秦宁看着女孩的背影,说道:“小妹,那个女孩是不是每天都在这里做作业?然后每天被她爸爸使唤着做事?”

“是啊。粒粒仔基本上天天都在这里,我们厂区很多人都认识她。”

“你不知道什么是原生家庭的伤害。我拿这个女孩给你举例子。她好好的在做作业,我不说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做作业。单说她爸,他问过这个粒粒仔愿意去帮我买烟吗?她爸根本没考虑她的需求,这就是原生家庭的忽视伤害!”

听了秦宁的一番话,本来在焦虑的胡小妹却笑了。她说道:“你错了,秦宁。粒粒仔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为什么总爱想父母对你不好的一面?为什么不多想想他们对你好的一面呢?你父母打过你骂过你,但是没有虐待过你。他们送你上学,供你吃穿,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你不懂!小妹!你真不懂!我跟他们无法沟通!我听了你的,回去跟他们商量!结果呢!”秦宁激动地说道:“他们竟然骂你是婊子!”

胡小妹愣了,过了一会才说道:“可我不是。秦宁,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他们不可理喻!”

“既然我不是,他们的话也就伤害不到我。他们会这样说,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我。或许他们也不了解你。秦宁,你听我的,我们去跟你父母沟通,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一定可以沟通的。行吗?”胡小妹突然激动起来。

“为什么你一定要求得他们的认同呢?小妹,我们就过我们的生活不行吗?摆脱他们不行吗?”

“不可能的。秦宁,就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才不愿意因为我,让你跟你父母决裂。我们怎么可以摆脱自己的父母?我们留着他们的血,在他们身边长大。他们老了,我们就要摆脱他们吗?”

秦宁不知道怎么回答,回头看到粒粒仔拿着烟走了过来。小吃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粒粒仔,你买包烟买了这么久?是不是又贪玩去了?快来帮我收拾下桌子。”粒粒仔回答道:“没有啦。这烟好难买,我走了几家才买到。”

接过粒粒仔递过来的烟。秦宁突然问她:“你讨厌你爸妈使唤你做事吗?”

粒粒仔诧异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我爸妈很辛苦,我怎么会讨厌帮他们做事啊?”

“看来你还不懂。”秦宁苦笑着摇了摇头。

女孩耸耸肩,往她爸妈那里走去。嘴里嘟囔着:“我看你才不懂!干嘛要讨厌自己的爸妈呢!”

听到女孩的嘟囔。秦宁点燃一根烟,把思绪吸入胸腔,化成烟雾喷鼻而出。他对胡小妹说道:“或许,我该按你的试一试。或许,那才是我新的人生。”

胡小妹笑了。她倒满两杯酒,递给秦宁一杯,举杯对他说道:“碰一个!为了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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