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先来说一说《阳光普照》的优点。
《阳光普照》中写到的角色,无论大小,都写得圆润,写得丰富,写得“一个是一个”。
父亲阿文是一个普通的驾校教练,“把握时间,掌握方向”是他一辈子信奉的圭臬,但讽刺的是,这句他总是挂在嘴边上的话,他却一直都做不到。
在故事前半段,他没有掌握好方向,把自己全部的爱与厚望寄托在大儿子阿豪的身上,但这份父爱太重,成为了压垮阿豪的负担,而对于小儿子阿和,阿文却心狠到不愿意承认。当驾校学员问阿文有几个孩子时,阿文总是回答“一个”,在阿文心目中,阿豪是光芒万丈的太阳(正如本片的英文译名A Sun一般,阿豪是他的A Son),阿和则是他视而不见、避之不及的阴影。
爱的不均等,导致了这个家庭的失序与分崩离析。
在故事后半段,阿文一语成谶,真的只剩下了阿和一个儿子时,他依然没有掌握好方向。为了不让菜头摧毁他已然脆弱的家庭,在一个雨夜,他一脚油门开车撞向菜头,并用石头将他活活打死,这无疑将家庭的未来推向了万劫不复。
结尾处,坐在单车后座上的琴姐抬起头,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枝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这是导演的一种昭示:虽然家庭会在阳光普照下继续前行,但血腥的秘密会化作阴影,永远粘附在他们身上。
在阿文身上,我们看到在东方家庭中,无言的父爱是何等的粗粝、纠结、复杂。
它高高在上,为了不与阿和说话,可以在驾校拥挤的办公室里住一个月;又渺小卑微,为了使阿和不受威胁,忍受屈辱,瞒着家人凑20万去求菜头高抬贵手;它斤斤计较,因为阿和回来后没有叫他一声爸,一直不理睬他;又不计后果,为了保护阿和,不惜对菜头痛下杀手。
在有限的电影时空里,阿文实现了与儿子的和解,用自己的方式缝补了父子间的裂缝,却自愿选择被黑暗吞噬。
阿豪的绝望是畸形的父爱辐射下的产物,他的死亡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阿豪是所有人眼中的太阳,“功课好,长得好,什么都好……厉害到这辈子只做错过一件事情”,他“把所有的好都留给别人,忘了留一点给自己”。然而,阳光越是强烈的地方,阴影越是深重。外表看起来善良乐观的阿豪,其实一直在寻找着阴影的庇护,他给郭晓真讲的那个略显诡异的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是他无声的呼救。
他默默承担下父亲的偏爱、弟弟的入狱、复读的重压、家庭的崩溃,所有人都告诉他不能出错,却连母亲这样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了解他到底真正在想什么。
影片中有个场景,展现了他的孤立无援:在补习班教室里,原本所有人都趴在桌子上休息,但阿豪醒来后环顾四周,教室里却空空荡荡,没有人在他身边。除此之外,阿豪在讲述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时,导演也配了一段画风吊诡的动画,这些都暗示了他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内心涌动的暗流。
最终,阿豪用自我陨灭的方式拥抱了阴影,也为家人间的对话与和解留下一线生机。
阿和是阿豪的反面,他一直活在阴影中,渴望着阳光的照拂。
在影片前半段,阿和以问题少年的形象示人,偷盗、故意伤害、斗殴、让未成年少女怀孕……能做的坏事他都做过了。
哥哥阿豪的去世与孩子的降生是他走向新生的转折点。在阿豪的葬礼上,阿和面无表情,而下一幕紧接阿和在少年辅育院拉车时突然情绪崩溃,在操场嚎叫奔跑,直到在心理辅导室,阿和的情绪才平静下来,并对我们敞开心扉。我们看到,阿和冷峻的眼神下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他(阿豪)很厉害,厉害到我越来越讨厌他。他们都说我很烂,很不好,但至少我现在还在这里……”这种情绪上的延宕给人以极大的震撼力,演员巫建和的演绎亦是丝丝入扣。
出狱后的阿和为了养家,开始辛苦地工作,责任与担当不仅使阿和成为父亲字面意义上的“A Son”,更是心理层面上的“A Sun”。阿和的隐忍退让也是他拥抱阳光的过程,他不仅实现了与父亲的和解,也实现了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影片结尾处,在得知菜头死后,他在阳光下的放肆奔跑,与开头处的雨夜狂奔形成鲜明的对比,至此,阿和这个人物实现了性格上的大逆转。
菜头是全片中最让人唏嘘的角色,他没有阿和那么好命,自始至终都被极度边缘化。他在雨夜出场,又消失在雨夜,短暂的一生中从未见到过阳光。
他当年为了义气,砍掉了黑轮的手,却在庭审时被阿和背叛。值得注意的是,在庭审现场,阿和与菜头左右相对,阿和的身边坐满了家人,但菜头那边只有孤零零一个人。菜头死盯着阿和,眼神中除了恐惧还有失望。
命运的天平,从一开始就不是公正的。
菜头的第二次出场是在故事的后段,他摇身一变,成了一名生意人,不断地去找阿和的麻烦,唆使阿和去做违法的勾当。此时的菜头已经摆脱了当年的稚嫩与被动,眼神中充满了阴鸷与杀意。演员刘冠廷的表演十分出彩,几场他与阿和在宾利车里的对手戏张力十足,都看得人心惊肉跳——我们害怕菜头会毁掉阿和好不容易走上正轨的人生。
不过,与其说菜头是在蓄意报复,更像是他绝望的控诉。他不记恨阿和把罪过都推给他,也不后悔当年砍下的那一刀,他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阿和出狱后不去看他?为什么陈家不在他奶奶被赶去安养中心的时候帮一把?可惜没有人在乎菜头怎么想,阿文拎来的20万是一纸尖锐的逐客令,无异于命令菜头滚出阿和的生活。
在那场雨夜撞车的高潮戏中,我们看到菜头骨子里的义气。因为阿和告诉过他,上次因为菜头在车里抽烟害他跟老板解释好久,所以这次菜头想抽烟,他自觉地走到了车外,没想到这成为他生命中最后一支烟。大雨冲刷了阿文的罪恶,也洗净了菜头留在世上的痕迹。
菜头用自己的牺牲成全了阿和一家,到头来却只换来阿和的一句“菜头是一个一直找我麻烦的人”。
导演钟孟宏以冷静克制的姿态,以笔为刀,为我们层层剥离开光怪陆离的生活表象下,家庭关系的本质——互相成全,彼此和解。这些成全与牺牲有时并不光彩,会夹杂着自私、谎言,甚至晦暗与血腥,正如有阳光的地方,必然会有阴影。但正因为这些无言的成全与牺牲,缝合了一个个艰深的缝隙,给予了一个家庭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这是生活抛给我们每个人的无解命题。
02
再来说一下《阳光普照》的不足之处。
毫无疑问,本片的摄影与配乐都十分出色。导演对于明暗色调的把握既贴合主题,又匠心独运,在阿豪自白的段落,那一组城市空镜的意象组接堪称华彩。
配乐则请到了台湾音乐人林生祥,他之前曾担纲金马奖大热电影《大佛普拉斯》的配乐。本次在《阳光普照》中的发挥也是极具风格化,比如影片开头,血腥暴力的场面搭配上林生祥舒缓温柔的配乐,荒诞感十足。
然而,这些在情节叙事与主题呈现上的作用,都很大程度上地让位给了台词。尤其是在影片的高潮段落,“菜头之死”真相的揭露全靠着阿文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虽震撼有余,但余韵不足,甚至有了些许台剧腔调。
而影片中,无论是阿文、阿豪,还是阿和,都是金句频出。比如阿豪说“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不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我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再如阿文说“人生就是不断地‘把握时间,掌握方向’。难过的事情总会过去,也会被遗忘。我一直觉得,人生就像是一条路,只要握紧手中的方向盘,红灯该停就停,绿灯的时候慢慢起步,稳稳地开,人生的路就会平平安安”。虽然这些金句都是角色发自肺腑的人生感悟,但它们也几近直白地将影片所要传达的精神内核表露了出来,致使影片沾染了些许宣教气息。
中国古典艺术讲究“留白”,追求“韵外之致”,如果人物台词能收着说,多给摄影机和音乐一些发挥的空间,影片的意境会更上层楼。
其次,《阳光普照》不仅讲述了一则东方家庭式的寓言,同时也触及到了诸多社会现实问题,如青少年暴力犯罪、未成年女性未婚先孕、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服刑人员再就业等。
然而,创作者显然没有在这些议题上进行深度探讨的打算,只是点到为止,使它们或成为辅助叙事的工具,或沦为影片奇观化的噱头。
比如影片一上来,菜头砍掉了黑轮的手,一时间鲜血飞溅,那个残手在火锅中慢慢沉没的特写镜头堪称惊世骇俗;比如阿和从少年辅育院出来后,开始尝试找工作,找前两份工作时均被拒之门外,但在第三次去洗车场找工作时,就顺利地找到了;再如未成年的小玉意外怀上了阿和的孩子,她没有怨言,不仅不顾反对生下孩子,还死心塌地地嫁给了尚在服刑期且毫不知情的阿和。
服刑人员如何直面难以被社会接纳的困境?未成年妈妈的生存现状又该如何?影片并没有过多直面这些疑问,而是用爱与和解取代了对这些尖锐现实矛盾的冷思考。当然,我们不应该要求一部现实主义向的电影必须要针对某些问题指出解决之道,但一部优秀的作品并不能仅满足于对于现实主义元素的调用,如此,影片的厚度也会有所折损。
再次,就观影体验上而言,影片前后有着明显的割裂感,这是一种电影类型上的生硬切换所带来的副作用。影片前半段到菜头出场前,电影的叙事节奏一直都是冷静克制的、不急不躁的,给我们以杨德昌的《一一》一般生活流作品的观感体验(也确实有人将《阳光普照》与《一一》相提并论),所有生活的“针”都是藏在这一层温情脉脉的“棉”里面。而菜头出场后,影片类型开始急速走向罪案电影,融合了复仇、黑社会、违法越货、毁尸灭迹等商业元素,使人心惊肉跳。
但这样一来,影片所精心构筑的现实质感就显得十分薄弱,也难以让人产生一气呵成的流畅之感。
03
导演钟孟宏还在影片中搁置了几处略显突兀的闲笔,值得玩味。
一处是在阿和与小玉结婚时,屋子里所有人都愁眉不展,那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女工作人员却冷不防地拉响了一个小礼炮,把琴姐和熟睡的婴儿吓了一跳,礼炮喷射出来的彩带还挂在了她的眼镜上,令人忍俊不禁。
这声礼炮在表意上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却为沉闷压抑的氛围平添了些不合时宜的幽默感。
另一处是在教室里,阿和被通知可以出狱,其他犯人给阿和唱起了一首周华健的《花心》饯行。起初只是一个人在唱,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此时,背景音乐中渐渐响起的钢琴声和快要溢出画面的阳光与歌声凝聚在一起,共同构成了阿和晦暗混沌的铁窗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暖心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