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一根扁担挑了全部家当,携妻拎子,越过明长城,穿越大沙漠,一路北上,最后在毛乌素大漠的北端巴嘎淖尔滩安营扎寨。
那时的巴嘎淖尔,如一轮明月镶嵌在大漠深处。巴嘎淖尔的前半部是嘎劳图和石拉驹两大湿地草原,草原上长满了马莲、寸草。草原的四周属于典型的沙巴拉尔地貌,梁壕相间,沙丘与洼地相连。梁上沙蒿长得有半人高,低洼处都是竹芨林(芨芨草)、寸草滩、马莲壕,名副其实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美景象。
面对北国草原如此壮丽富饶的风光,爷爷用两石糜子倒了一头母牛,打算养牛致富。从此,牛逼哄哄成群结伙,这群牛就成了我们爷孙三代人的命根子,及至我接过爷爷那根牧牛棍,头牛黄板凳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为我争光,令我骄傲!
一年,爷爷突然决定要阉割黄板凳。我极不情愿。爷爷说:“灰孩燕儿,一个爬牛(公牛)在一个群最多用三年,再让打栏他的后代就长不大。”后来才知道,阉割是为了避免近亲繁殖。
那天,爷爷叫来几个后生,用绳子把黄板凳四个蹄子套住,五花大绑撂倒,然后用两根杠杆把牛压住,硬是活生生把两颗睾丸给割了下来,然后用烧红的烙铁把伤口烫住。
黄板凳在牛界称霸一方,威风凛凛,面对人类则无能为力,任人宰割,阉割时疼得哞哞直叫,眼泪唰唰地流淌。阉割后站起来浑身颤抖,摇摇晃晃挪到属于它的那片草原,卧下几天不敢站立。
从此,黄板凳失去了那股倔犟的雄劲,也丧失了寻花问柳的功能。
从此,黄板凳被驱逐出群,成了孤家寡牛,威风不再,一度辉煌的日子成了美好的回忆;它的妻妾也远它而去。它的生活被切换到了另外一种模式,变成了任人使役的犍牛,极不情愿地任由人类对它的摆布……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毛乌素大漠能够提供的资源基本消耗殆尽,少吃无燃的农民瞅准了那些水草丰美、风光旖旎的草原,展开了大规模的“扒荒皮”。
黄板凳两眼圆瞪,喘着粗气,愤怒地拉着笨重的铁犁,把不知给它带来多少欢乐的那片草原,翻了个底朝天。
“扒荒皮”如爷爷吃了孙子粮。大漠的生态本来脆弱,一旦破坏难以恢复。民间说“头年收,二年丢,三年四年风沙走”,后果是自然对人类的无情惩罚。
爷爷奶奶原居坐北朝南,背靠沙蒿林,面迎大草壕,就这么一块儿漂亮的风水宝地,却被明沙撵断地无法居住,被逼无奈,只好沙进人退,另择新居。
一年的大年三十,财神没接来,风神却不请先来,霎时,沙借风势,风助沙威,门外北风呼啸,家里一炮黄尘。爷爷给我准备了几个麻雷无法燃放,父亲背着一支半自动步枪,朝天鸣放几枪,算作过年。初一早晨,我们一个个像从地里钻出来的“土神爷”。
黄板凳的子孙一年没一年多,每年一到春季,人困牛乏,骨瘦如柴,草原上到处是乏得站不起来的牛,看见人泪眼婆娑,口流涎水,但无任何站立的能力。
每天早晨,我和爷爷去牛圈,把那些乏牛一个一个抬起来,让它们站立一会儿,活动一下筋骨。多数到了这一步,生还的希望渺茫。但爷爷还是不忍心让它们离去,总是想尽办法给它们一把草吃,让它们多活一些时日。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爷爷都要巡视一遍那些乏牛,害怕躺倒,反刍动物一旦躺倒直死无活。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再去看时,总有些瘦弱的乏牛还是大躺在地,肚子膨胀得就像一面鼓,被活活饿死。
黄板凳也没逃脱这场厄运,饿得骨瘦如柴,卧在我家门前再无站立的能力。临去的前几天,眼泪就像渗漏的水管嘀嗒嘀嗒流个不停,湿透两片土地。
可怜无助的黄板凳,虽然不会表达,但它思维清晰,知道不久于人世,它眷恋这片土地,眷恋曾经的草原!
然而,曾经水草丰美的草原,就像美丽的少女,被强行剥去了漂亮的外衣,剩下的只是一具具一丝不挂的裸体。
我们生产队当时有十户人家,五十三口人,原有两群牛,一群马,四坡羊,耕牛骡马还有一大群。到这时,除了舍命保住的部分耕畜外,其他牲口几乎死光。生产队颗粒无收,我们吃过灯香、绵蓬、沙蓬、盐蒿等草籽,吃过国家救灾发放的糖渣子、红薯干等等。
对此,大小队的头头们愁眉不展,一级一级往上汇报,上面只能解决一点点救济款、救灾粮。后来不知是哪位领导良心发现,我们一直强调“以 粮 为 纲”,却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布连图(大队村名)立世以来就是一块天然牧场,开荒种田生态将会更加恶化。因此,决定将我们大队由半农半牧划为以牧为主,牧民的粮食全部改为国家供应,这样才解决了吃饭问题,制止了倒山种田“扒荒皮”。
奶奶面对持续恶化的生态,只要碰见大小队干部就语重心长地说:“我们是土淹脖子的人了,迟死早死一个样,我们的后代还要靠这片沙巴拉尔过日子,我们得想办法治呀!再不治,你们扑的养儿了,养下儿也是打光棍!”
头头们一筹莫展,也在苦思冥想着治理沙漠的对策,他们反问奶奶:“咋治?”
奶奶斩钉截铁地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人家乌审召能把明沙梁治住,我们咋不能治,我们不缺胳膊,也没断了腿!”
乌审召在巴嘎淖尔的西头,我们在巴嘎淖尔的南头。两个地方虽说由伊金霍洛旗和乌审旗所辖,但同住一片沙漠,同牧一片草原,属于地垄挨地畔的近邻。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乌审召因“治沙造林”名扬天下,被誉为“牧 区 大 寨”。 奶奶把乌审召这一身边的事例搬出来说服队干部。
可是,队干部也有队干部的难处,当时的队长毛增栋与我们家为邻,一有空就来奶奶家串门,坐下抽烟喝茶,与奶奶商量生产队的一些事情。毛队长不无难色地说:“吃苦受累不怕,我们农民就是吃苦受累的命,怕就怕上面怪罪下来,放着地不种,种树,一旦怪罪下来,说你不务正业,走资 本 主 义 道路咋办?”
奶奶给毛队长打气鼓劲:“管它这主意(义)那主意(义),眼下最好的主意就是沙治。我们不能老吃国家的返销粮、救济粮,我们农民连自己的肚子都啄不饱,还算甚农民?他们成天‘以 粮 为 纲’,粮哪了?春天种了一坡,一场黄风刮了个净光,一茬庄禾种了三茬,还缺苗断垄,冒进去的籽种比打得粮还多。我们全队十来户人家,前几年还有两群牛,几坡羊,如今呢,死的死,亡的亡,我入社时的十几头牛哪走了?再不治,恐怕连耕地拉车的牛也没了。管它‘钢’(纲)还是‘铁’,白猫儿黑猫儿,逮住老鼠就是好猫儿,治住沙就是好主意!”
奶奶的这套说辞,与后来某位大人物的理论如出一辙,得到了社员们的一致拥护。在一次社员会上,见队长犹豫不定社员们说:“你就是个生产队长,还莫非把你开除当公社书记呀?大不了还是修理这些沙圪蛋,坐不了禁闭!”
光棍老汉抽着一锅烟开玩笑:“能坐禁闭更好,不愁吃不愁穿,老婆没人管,我来管!”当时虽然没有小岗村社员们签字画押的豪壮,但也表达了老百姓治沙造林的强烈愿望。
那时候的治沙造林主要以灌木沙柳为主,可是全队连一株沙柳都没有,首先遇到的是苗条问题,生产队穷得连二分钢镚子都拿不出来。
见毛队长面漏难色,奶奶将自己积攒下的五十块钱拿出来说:“你先拿上买苗条,有了还,没了算我老婆子一点心意。”社员们也说,卖了耕牛骡马也得干!
奶奶把毛队长推到了风口浪尖,再不动连父老乡亲的面也对不住了,就这样,一场治沙造林的群众会战,在布连图五队悄悄展开。
记得爷爷走亲串友背回一捆树苗,率先在自家的房前屋后打响了治沙造林的第一炮。
那几年植被稀疏,黄沙漫漫,老天爷好像也在专门跟人作对,通年滴雨不下,为了那几颗树、那几苗柳,爷爷和我不知担了多少担水!务艺一棵树就像务艺自己的孩子一样,每当看见爆日下的树叶蔫了的时候,不管营生有多忙,误了啥也误不了给树浇水。没几年我家的房前屋后,地垄地畔那些树柳长得满满的。
穷则思变。在爷爷奶奶的带动下,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着队干部。左邻右舍都自觉地开始了在自家的房前屋后植树造林。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上面也号召治沙造林,我的家乡掀起了一场以治沙造林为主的大规模的生态综合治理大会战。上至七八十的老人、下至七八岁的儿童,全民上阵,向沙漠进军。
奶奶首当其冲,她说:“我栽不动,但我能铡栽子。”奶奶仍旧把她那个“护膝”往腿上一绑,就像佘太君挂帅出征,拉了一把板斧就上阵。青壮年在前面挖坑栽树,奶奶在后方跪下铡栽子。每年春秋两季一刻也不耽误。
我也参与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史无前例的大会战。 那时还是人 民 公 社大集体,现在回想起来确实令人感叹!有人将十 年 内 乱和大 集 体说的一无是处,然而这些大工程却都是那个时期的杰作!
人们虽然饿着肚皮,吃着没米的饭菜,挣着贴钱的工分,但精神亢奋,步调一致,毫无怨言,思想和行动高度统一。没几年,家乡变了样,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
现在毛乌素境内起伏不平、连绵不断的沙丘上,植被将沙丘裹得严严实实,草丛掩人膝盖,那一棵棵、一片片毛乌素特有的“砍头树”、那一行行、一丛丛毛乌素固有的沙柳、柠条,像成行列队的卫兵在固守着大漠,默默地绽放着生命的绿色。
爷爷奶奶于一九七六年搬离家乡,到现在老屋的痕迹已无踪影,但当年我和爷爷栽得那些树、那些柳都还健在,现在都长成一人都抱不住的老树!
故乡确实变了,变得越来越美,变得越来越富!
下篇预告:1973年,我虚十七,迎来了人生命运的第一次转折,我由一位农村青年华丽转身为城市知青,参加了那场声势浩大的上山下乡,敬请继续关注下篇《广阔天地好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