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在巴嘎淖尔那个沙巴拉尔住了多半辈子,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水都有特别的感情,什么地方长什么草,什么地方种什么苗,什么地方过去怎么样,现在怎么样,就像自己的十个指头儿,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听爷爷说他们为啥能在巴嘎淖尔住下来,就是因为巴嘎淖尔是个水肥草美的地方,草原那种海纳百川的博大接纳了他,养育了他,草原正是他生长发展的根基。
到了七十年代初期,“黄板凳的眼泪”早已流干,爷爷“入社”时的那群牛所剩无几,草原的美景荡然无存,随之而入的便是漫漫黄沙。
为了生存,好多乡里乡亲开始投亲靠友,奔走他乡,可爷爷奶奶不仅不走,还与沙漠展开了斗争,倾其所有打响了向沙漠进军的治沙造林大会战。她常说:“金圪崂银圪崂,不如自个儿的穷圪崂。牛面面撒欢羊羔羔跳,哪圪垯也不如咱这沙巴拉尔好”。
时间走到公元一九七六年,爷爷奶奶已是七十岁的人了,他们已没有多少劳动能力了,加之家乡那个贫穷,日子过得紧巴巴。父亲多次动员,要搬离那个沙窝窝,与儿子搬到城里为他们养老送终颐养天年。
可爷爷奶奶不愿意,他们离不开家乡那个沙巴拉尔,离不开家乡那个自己亲手建造的房,更离不开家乡那些一起生活了多少年的乡里乡亲!
是啊!一个人的根在哪里,心就在哪里。人不到万不得已,尤其老年人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
叶落归根是人的归宿,“少小离家老大回”也是人的本性。自古乡情就是一杯浓浓的酒,越老越醇厚,越老越浓烈。
可是现实不得不考虑,当生活开始不能完全自理,儿孙又不在眼前,跟随儿子进城一起生活,似乎成了天经地义的选择。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姑姑虽然在跟前,但她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纵使有那个孝心,也没那个孝力!
如果我当初不走,继续留在家乡陪伴爷爷奶奶,那么爷爷奶奶是肯定不会进城的。我的离去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进城成了他们唯一的出路。
合 作 化时期,爷爷入社的那群牛,当时作价入社的款项还在生产队的帐上趴着。
与我一起“回归”的那头毛驴还健在,那是奶奶的两只脚,也是他们生活的好帮手,人不吃也得给它吃,视它比自己的命还值贵。这头毛驴也不负奶奶的重望,每年下一个小驴驹,奶奶搬离的前两年,还给奶奶生下个骡驹子。
那时候,生产队最缺的就是耕畜,骡子饲养成本低,吃得毛驴的草,能干牛马的活儿。因此受到所有农人的喜欢和宠爱,价值不菲。能生骡子的毛驴就像现在能生男孩子的女人,值贵的不得了!
决定搬离的那几天,爷爷奶奶怎么也睡不着。俗话说,“破家值万贯”,指的是东西多,过日子针头线脑,叉耙连枷、犁耧耙杖什么也少不了,看着满满一屋子不值烂糙的东西,他们开始发愁了。
父亲在城里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现在住的是公房,而且只有两间,根本没有存放这些东西的地方。一瞬间,奶奶豁然觉得,她的这些所谓的财富都是多余的,它们并不属于自己!
唯一让他们放不下、舍不得的就是这头毛驴和自己的这座房,还有那些自己亲手栽种起来的树柳!离开那个地方就意味着要舍弃他们这些所有的宝贝!
人和动物是有感情的,就像现在的城里人爱养宠物一样,那头毛驴就是奶奶至高无上的宠物!
那头毛驴也善解人意,每当自己饿了、渴了,它就会朝着爷爷奶奶吼叫。爷爷奶奶心领神会,再忙也得给它吃给它喝。晚上临睡时爷爷还要给它上足草料,半夜再寒冷的天气,也得起来再给它补一回饲草。
临搬时,好多邻居跑来想要这头毛驴,可奶奶就像聘自己的闺女一样,挑来拣去的,最终还是给这头毛驴物色了一家好人家。
人家来拉驴时,奶奶看着自己的宝贝,左打量右端详,手在不停地抚摸着它的每一根毛发,那头毛驴也像很懂人的感情似的,临走时一步三回头两眼在看着奶奶,它不愿意离开它的主人啊!
奶奶看着远去的毛驴哭了。
房子是爷爷亲手盖起来的。这座房是当时我们大队独一无二的一座好房,也是爷爷一辈子居住过的唯一一座好房,爷爷围着这座房子左三圈右三圈总也看不够,好像要把这座房子牢牢地印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那个年代照一张相得跑几百里,没有留下一点资料,实属遗憾!
无疑,他舍不得这座房子啊!这座房子是他人生的一个荣耀,是他一生的财富!他对这座房子有着太多的、美好的、也许是心酸的回忆,亦或是难以割舍的情结。
他身为一个农民,一个男人,自从为人夫为人父那一日开始,就刻骨铭心地懂得,他这一生最大、最庄严的就是要为自己盖一座好房,一个不需要太华丽的家。他也深知房子是一个农民家庭富足的标志和象征。因此,他要倾尽所有精力和财力,在他的有生之年实现这个心愿。
可是,那时候穷,爷爷还无力能盖起日思夜想的那座房。父亲当时在伊金霍洛旗人民武装部工作。作为儿子,理所当然要为父亲盖房子承担责任,尽自己的义务。所以,所有需要买的材料父亲全部承担了下来,他在伊旗物资局买好了盖房所需的檩材,全是松木。
爷爷赶了农业社的两挂骡子车,到阿镇拉回来,生产队出动所有劳力来帮助爷爷实现这一梦想。事后,父亲给了生产队一百五十块劳务费。
墙是土打的,椽檩是父亲买来的,门窗虽然不是玻璃的,但也不是从前那种三十六眼小窗窗,而是改换成了大窗子,还有一些简单的雕刻。
房子的形状也由过去千篇一律的拱棚改为平顶,正面墙上还压了两根松檩,房的西墙还挂了一个耳房。显得非常气派。
家里盘了一面大炕,奶奶用米汤把炕面一遍一遍地刷出来,然后再一遍一遍地上麻油,用一块光滑的石头不停地打磨,就这样那面大炕被打磨的光滑鲜亮,和现在的釉面地砖差不多。显得非常干净又十分美观。
那时偏远的山村还没有砖瓦、水泥、玻璃等先进的建筑材料,虽然是土打墙泥巴房,但可以说爷爷是把拱棚房改为平房的第一人!
事实上,爷爷那座房子,的确在我的家乡,有着极高的影响和声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前卫很时尚,对许多农民的日子起着一种引领和榜样的作用,爷爷常常引以为豪。
记得所有路过我们家门前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要立下脚步,端详一阵那三间平房,他们的脸上,都一律挂着惊羡的神色和默语的称颂。
我们家那面大炕常常坐满了邻里村人,他们坐在那面不见泥沙的炕头来抽一锅老旱烟,喝一壶红砖茶,青年男女说笑啦话、讲述着家长里短和生老病死,我们家那座宅院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人气十分旺盛。
后来,人们只要盖房子一律仿照我们家的房子,把拱棚房全部改为了平房,直到现在仍然未脱离那个样式。
听说爷爷要搬离,哪个人能不心动?然而那时的农民“蛤蟆想站腰背没力”,个个囊中羞涩,连肚子也填不饱,哪能谈得上置地买房!
父亲只好和大队商量,也只有大队有这个实力把这个房子买下,大队也是咬咬牙才下了这个狠心,四百块钱卖给了大队。大队也是看下了这座房子的这些椽檩,也就给了个椽檩的价钱。我们搬走以后大队把那座房拆了,把那些椽檩拉到大队部盖了民办学校。
“此处如今已荒芜”。偶尔我们这些老王家的后代时不时地回去看一眼老宅,现在唯一能看着的还是我和爷爷当年栽得这些树柳,这是爷爷生命的延续!爷爷当年劳作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然而物是人非,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常常引来无数感慨!
爷爷奶奶搬离的那天,我们那个老宅院挤满了前来送行的村里邻人,这家给拿几颗鸡蛋,那家给送几碗黄米……“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木讷善良,不善言辞的乡亲胸中涌起的岂止是千言万语,万语千言,然而他们发自肺腑的最朴实的一句话还是“常回来看看”。
面对前来送行的几十双红红的眼睛,奶奶把她那些无法带走的,积攒了一辈子的坛坛罐罐摆下一地,激动地说:“这些东西我也带不走,用不了,放下留个念想,谁家能用得上,你们就拿回去。”
是啊!人生再多的东西,再大的财富,老了都是多余的,都是别人的,能用得着的其实就是一间房,一张床,一双筷子,一袋粮, 再多的东西都成了用之无力,弃之可惜的累赘。他们苦心经营,勤俭奋斗一生,到头还是红楼的结局,只剩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下篇预告:爷爷奶奶搬到城里,与父亲住在一起,本该清清闲闲地安度晚年,然而劳作受苦一辈子的他们一刻也坐不住,所有的家务事她全包了。她还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地种菜、养鸡,父亲怕她累着不让她干,她却说农村人做惯了,坐不住。敬请继续围观下篇《我的祖宗我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