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天生的释谜者,立于高山之巅,期待着未来,置身在当今和未来以及这二者的矛盾之间,是下个世纪的头胎婴儿和早产儿——现已看到那即将笼罩欧洲的阴影了,然而究竟是何种原因使得我们对这阴暗不抱丝毫同情、丝毫不为自己担忧和惧怕,反而期盼这阴暗的来临呢?也许是我们受这一事件的近期影响太深之故吧,这影响也许与人们估计的恰好相反,断不是悲伤和消沉,而是难以言说的新的光明、幸福、轻松、欢愉、勇气、朝霞⋯⋯”
——《快乐的科学》,格言343
在题目为“尼采的愉悦感”的第三章,对上面这段格言的解读让人印象深刻,尼采颠覆我们的认知,最终让我们叹服。
借助于评论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区分两类思想家:一类佯装是新见解和新真理的教育者,但缺乏勇气,不能交流,不知晓为获胜利而付出的代价,他们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另一类浅薄的思想家试图使我们相信,事情远比其实际所是的要容易得多。这两类人都只是戴着思想家的帽子招摇撞骗,就像一些低劣的股评家并不比股民更了解股市和经济,一些所谓的灵修课程紧紧盯着的只是学员的钱袋而非灵魂的修养。
“尼采认为,要使我们的思想变得更有价值,我们所考虑的事情就必然会带给我们痛苦。我们必须热爱我们的问题,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问题的深度和重要性有所把握。⋯⋯与人们普遍的想象不同,哲学家并不是一只会思考的青蛙,也不是去除了内部结构的机械之物。”尽管人们肯定不会承认,但事实就是:人人都是哲学家,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提出问题、应对问题,希望解决问题。不过我们倾向于逃避痛苦,因为灰色的、黑色的、暗淡的抑或令人沮丧的往往是不好的、让我们远离幸福的东西,就像北方天空中冬春的雾霾,仅仅看一眼整个心情就大受影响,更不要说进而想到那对健康的危害。我们希望少一点问题,最好是没有问题,尼采说,最好的选择是热爱我们的问题。
“思想必须脱胎于生活的苦难和考验,然后被赋予‘鲜血、心灵、热情、喜悦、激情、痛苦、良知、命运和灾祸’。尼采说,生活,在其本质上是指,将我们所是和所成为的一切,也包括那些伤害我们的一切,都转化为光明与火焰。只有在掌控自我的各种练习中,人们才会成长得与以往大不相同,并开始思考此前不曾考虑过的更多问题。”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愿承认自己是没有思想的动物,有人常常在“高贵”与“低俗”的话题中为了凸显自己是活生生的寻常人而强调自己就是一个俗人,特别是在饭桌上。这就像你说“太阳系中存在着金星”时,你已经开始用认识论的观点看待金星,它不再是与你无关的一个不可认识的客观物体,而是被纳入认识视野的被建构的“客体”;同样,一个人承认“低俗”,本身就证明他明白“高贵”与“低俗”的区别,他不但绝不会在妻子、孩子、父亲、真正的朋友面前如此说法,当他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他只会嘲笑那个自己,因为思想具有自发性的推导能力,最终只会将“高贵”而非“低俗”作为人生的终极追求。
令我们血脉贲张的是“光明与火焰”,它将无时无刻不照耀着心灵,燃烧着精神。尼采说,“光明与火焰”并非难以到达,但“思想必须脱胎于生活的苦难和考验,然后被赋予‘鲜血、心灵、热情、喜悦、激情、痛苦、良知、命运和灾祸’。”为生活奔劳的外卖小哥在顾客的抱怨、不期而至的红灯、毫无规律的住宅楼号、雨天激增的订单中经历考验。拾荒的老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楼前的几只流浪猫的口粮操心,她的热情和喜悦让衰老不值一提,一年级的小学生如果不能学会慢慢应对作业和不再像幼儿园一样的校园生活,就不会比老人更加有生命力。面前摆着十把小葱的大娘坐在一条小路的人行道上,等待生意上门,经过的城管和她一样都假装没有看到对方,尽管前者的职责似乎谴责这一行为,但此时“命运”和“灾祸”被“心灵”与“良知”所打倒,我们不禁盼望着明天、后天直到大娘不用卖葱的那一天截止都能看到相同的画面。
生活的苦难与考验似乎无穷无尽,防不胜防,歌手只有在被烟酒和放纵的生活毁坏了身体才会意识到健康的可贵,医生必须面对喋喋不休的问询、激动的情绪或绝望的眼神,律师为嫌疑人甚至罪犯的辩护永远面临着被害人有关正义的灵魂拷问⋯⋯“扶不扶”的问题永远悬在每个人的头顶,无论你怎样精致地考量、计算、假设,都无法为“不扶”导致的道德责任开脱,你会谴责自己,在夜深人静孤身一人的时候;它和被讹诈的痛苦不可相提并论,那时你问心无愧,地狱的烈火将在不远的将来炙烤讹诈者而非你这个做出善行却蒙受冤屈的人,你得到的是“光明与火焰”。电影中,男人站在站台上准备跳下自杀,一个老者突然晕厥跌到铁轨上,人们纷纷拿出手机,男人千钧一发之际把老人拉了上来,他的自杀行动失败了,不如说,他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尼采是个悲观主义者么?答案是否定的,他是行走中的、无比乐观的哲学家,他用一个个颠覆性的问题刺激我们:苏格拉底的精灵其实是恶魔;人的真理可能只是他无可辩驳的错误;主张上帝存在(因为否认上帝存在会剥夺这个世界的价值)和否认上帝存在(因为承认上帝存在则似乎剥夺了一切事物的意义和价值)都会陷入虚无主义,仿佛无路可逃⋯⋯
通过《如何阅读尼采》这本书,我们不会认为“存在之恐怖”和“生活是女人”是任性而武断的结论,它们有阐释的合理性。真理只有采用“透视主义”的视角才可理解,即“事物实体仅在某一种视角之内和某一阐释视域内才得以存在”。永恒回归要求“对生活的肯定,始终要着落于这一任务上,即,要平等地对待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即使在面对生活抛给我们的最为严峻和最怪异的难题时,也应作如是。”
“我们的任务是,要在我们今生有且仅有一次的生活中,铭刻上永恒的印迹。”就算陷入人生最低谷的时刻,最为艰难的时刻——失业、入狱、高考落榜、房子变成噩梦、爱情的缺失、婚姻的沦落、工作的迷茫或无望——,永恒回归告诉我们,我们希望寻求安慰和救赎,但我们必须对自己足够诚实,那就是必须面对冷冰冰的现实:知道安慰和救赎一个都不会来临。“尼采之所以选择这种时刻,是为了向我们提出可以想象到的终极挑战,而且不带有任何怜悯或同情。永恒回归的思想最终将改变我们,或者也许是压垮我们(因为它会使我们对生活感到更加绝望);也许这种思想也会激发我们,让我们对自身和生活变得更有把握,除了迫切渴望得到它所提供的终极的永恒肯定和保证之外,我们别无欲求。”
这就是说,那种似乎必定会压垮我们的东西,绝不会压垮我们。生活是“至重”,但我们是“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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