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点了学差,八月二十起身。贾政刚走,宝玉任性纵情,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时,他接到探春的信,要起诗社。大观园诗会是《红楼梦》最有诗情画意的一部分。大观园诗会的发起人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由她发起,顺理成章。宝玉是十二金钗之冠,大观园的各种活动都得在他这挂号,所以建议成立诗社的信就写给了宝玉。探春说:“我前一段时间因贪看月色感冒了,您派人来问候我,还送了荔枝和颜真卿的真迹给我,我很感激。我想到古人在攻名夺利之场,仍没忘记写诗,我们生活在大观园有泉有石的地方,又有薛林两位现成的诗人,我们为什么不搞一个风雅诗会,让大观园姐妹的才能有个展现的机会呢?难道吟诗做赋只有男人吗?这次就叫我们巾帼展示一下吧!”探春的信写的非常有文采,对仗工整,一句一典。她写道:
“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悼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
“孰谓莲社之雄才”指东晋名僧慧远在庐山创立东山寺,那有个白莲池,他曾经在此邀陶渊明参加诗会,后人用莲社来指诗人之间的活动。“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指东晋谢安隐在东山,他经常和文人聚会,吟咏山水。“悼雪而来”指夜乘小船访戴安。“扫花以待”指杜甫的《客至》有云:“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宝玉本来就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山川日月之精华,独钟于女儿。他看妹妹写的这么好,又提出这么好的建议,马上往秋爽斋走。半路上,一个婆子来找他,手里也拿着一封信,说:“芸哥请安,在后门等着。”宝玉打开信,上面写道: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前因买办花草,忽见有白海棠,不可多得,变尽方法,弄了两盆,大人若视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
这样白海棠成了大观园第一次诗会的题目。两封信迥然不同,一封六朝文人的书启,一封市井俗人的家书。
黛玉是大观园的首席诗人,她用生命写诗。她平时爱使小性,但在诗歌活动中,她从来没使过小性,而且她的个性和平时都不同。黛玉聪明伶俐,不再愁眉紧锁、泪眼蒙蒙,而是活泼可爱,喜笑颜开。黛玉建议大家起个别号。探春称自己为“秋爽居士”,宝玉说:“居士不妥,不如借院里现有的梧桐芭蕉取个号。”探春说:“我最喜芭蕉,就叫‘蕉下客’。”黛玉笑说:“快把她牵了去,炖脯子下酒。”原来黛玉想到了“蕉叶覆鹿”的典故。探春也不是等闲之辈,马上说:“你不用忙中使巧话骂人,我也替你想了一个极当的美号。当日娥皇女英哭舜帝,眼泪洒竹成斑,故名斑竹,又名潇湘竹。如今你住的潇湘馆也有竹子,你又爱哭,将来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就叫她‘潇湘妃子’。”这预示黛玉泪尽而亡。宝钗不干己事不开口,但她总是在宝玉的事上开口。她先给宝玉起了一个“无事忙”,又送了他一个“富贵闲人”。两个号说明了宝钗的人生态度,望婿成龙的她满心不自在,借机调侃。宝玉之前叫“绛洞花主”和黛玉的“潇湘妃子”恰好对应,主对妃,绛洞的红对潇湘的绿。
大观园诗会创作出来的诗歌是这些人物人生的有机组成部分,它和人物命运紧密相连。第一次大观园诗会咏白海棠,限题限韵,黛玉全然不在乎,别人都苦思冥想时,她或是抚弄梧桐,或是跟丫鬟说笑。宝钗谦虚地说:“我虽有了,却不好。”宝玉急得背着手走来走去。大家都写好了,在讨论时,黛玉提笔一挥而就。这里把黛玉恃才傲物,宝钗谨慎小心,宝玉毛毛躁躁写得活灵活现。黛玉灵秀聪慧,她对生活的感受特别敏感,对生活的观察别出心裁。在她眼里,白海棠清纯洁白,它不是种在瓦盆,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而是:
“碾冰为土玉为盆”
白海棠又从梨花那儿偷来花蕊,从梅花那儿借来芳魂,即: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白海棠像月中仙女穿着自己缝制的素衣,像闺中愁苦的少女在悄悄地擦眼泪,即: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这表现了黛玉的巧思,也是对黛玉个性的写照。李纨自封社长,负责点评,她说:“宝钗的诗含蕴浑厚,当属首席。”探春认同,黛玉也没有不服气,她的小性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宝钗为人低调不张扬,她的诗歌雍容沉稳含蓄。同样是写白海棠,黛玉笔下是娇羞的,宝钗笔下是端庄的,白海棠有意识的把自己严密封闭起来,即:
“珍重芳姿昼掩门”
但宝钗是积极入世的人,她绝对不会一味的退缩,一味的低调,素面朝天才显出天然的艳丽,即:
“淡极始知花更艳”
宝玉总觉得心里有事,但一时想不起来,袭人派宋妈给湘云送东西,他才想起缺了湘云。宝玉一再恳求,贾母请来了湘云。湘云兴致勃勃地说:“我要入社,扫地焚香我都愿意。”她一出手就把宝钗的首席夺走了。湘云豪放宽宏大量,和什么人都能和谐相处,即:
“也宜墙角也宜盆”
她的命运是“白首双星”,即:
“自是霜娥偏爱冷”
探春为人刚强有志气,即: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这也和探春的个性联系在一起。
袭人正找器皿,说:“我们的缠丝白玛瑙碟子哪去了?”晴雯说:“给三姑娘送荔枝还没拿回来。”秋纹说:“那个联珠瓶也还没收回来。园里的桂花开了,我们二爷孝心一动,折了两枝,取下联珠瓶,给老太太、太太各送了一瓶。我管着去送了,老太太见了非常高兴,说就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都想到了,老太太赏了我几百钱。到了太太那,太太正翻箱子找衣服,一看见那花,衣服都不找了。二奶奶在旁凑趣,夸宝玉孝顺,王夫人越发欢喜,现成的衣服就赏了我两件。衣裳是小事,年年横竖也会赏的,但不像这个彩头。”晴雯说:“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说:“这反正是太太的恩典,凭她给谁剩下的,我也愿意。”晴雯说:“要是我,就不要,难道谁又比谁高贵?”秋纹赶快问:“给谁了?我前几天回家了,不知道。”晴雯说:“我告诉你,难道你还退还给太太去不成。”利纹说:“这不胡说,我怎能退,我听听高兴,哪怕给这屋里狗剩下的,我就领太太的恩典。”大家都笑了,说:“骂得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说:“你们这些烂了嘴的。”秋纹赶快给袭人道歉。晴雯不依不饶地说:“我现在要去把那联珠瓶取回来,虽碰不到太太整理衣服,但太太看见我勤谨,说不定也从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什么事我不知道!”晴雯不平则鸣,却把自己未来的悲惨命运进一步敲定了。
湘云要做东道,再邀一社。宝钗当时没吭声,到了晚上,她说:“你开诗社做东,虽是个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要自己便宜,又不要得罪人。你在家做不得主,一个月通共几吊钱,还不够盘缠。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婶听见了,不抱怨你。况且你就是都拿出来也不够,难道你为了做东,回家要银子去?还是在这要?”湘云一下被点醒了,踌躇起来。宝钗又说:“我已经有主意了,我们当铺里有一个伙计,他的田里出好螃蟹,老太太爱吃螃蟹。姨娘已经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有事还没请。你先别提诗社,把大家都一请,等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不能作?我让我哥哥去要几篓大螃蟹,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的果碟,岂不省事。”湘云请客,宝钗买单。宝钗还说:“我是一片真心为你,你千万别多心,认为是我小看了你,那咱俩就白好了。”湘云说:“我如果不是把你当亲姐姐看,我家里那些烦难事也不会尽情告诉你。”两人在灯下讨论拟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