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下来,我、莫兰芳还有查尔斯,都围坐在一张小桌边,议论着此番的行程。我和莫兰芳是匆匆忙忙从黄宅里逃出来的,没有什么可以带的东西,倒是查尔斯,对行装进行了一番整理,又向主教买了些妇人所捐赠给穷人的旧衣物,便带上盘缠,准备择日启程。
不过,漳洲城,也是没有那么好走的。虽然说,黄仁不能带人闯入教堂抓走我们,可是却在教堂周围布下了耳目,时刻准备着,伺机行动,就连那日莫兰芳出门找大夫,也没敢走多远,只在大门前拦了个背着药包,行色匆匆的路人。黄宅,正时刻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黄仁也并不是个守株待兔的主,漳洲城里早已流言纷纷,戚夫人,被一个西洋鬼子拐了去了。凡是想要出城门的人,必将遭到官兵的拦截,对着黄宅所给的画像,进行一次细致的检查,尤其是西洋人。
我们三人趁着半夜,蒙着头巾,牵了两匹快马,从教堂后门溜进了一条偏僻的小道,虽是躲过了黄宅那些懒散的家丁,却还得等到城门洞开之时才能出去。太早了,人少,容易被官兵察觉,太晚了,又嫌疑过大,更容易让人想到,是为了趁着天色蒙混过关。所以只能这么死耗着,等到人多的时候,夹混其中。
可是我和查尔斯的五官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莫兰芳尚且还能糊弄过去,我却即便遮了一条面纱,也还是被官兵盯了上来,恰好这时,巧娘陪完客人从街坊那头走来,她一见到我们,也有些怀疑地凑上前,盯紧我的脸,我只得默默转过了头。这一举动,更是加重了官兵的疑心。
莫兰芳见状,索性朝着巧娘迎了上去:“啊,那不是巧娘吗?好姐们,我可算遇见你了!”
平日里,莫兰芳闭门不出,与巧娘打照面的机会不多,巧娘看到她这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来,脸上闪过一丝狐疑,可是莫兰芳却是认得巧娘的,她故作亲热地拉着巧娘道:“你还不快给我从实招来,又去哪厮混了?”
巧娘还是没有看出来她是谁,只是将手从莫兰芳的胳膊肘间用力抽了出来:“我没工夫搭理你,别浪费我做生意的时间!”说完,她便要走开了,经过我的身边时,还是犹豫着朝我多看了几眼,像是想要确认一般,迟疑着朝我走近了。
“干嘛干嘛?”官爷拦住了她:“没看见告示吗?黄宅里要找两个人,这位姑娘是可疑人物,你不长眼睛啊?”
“黄宅要找的人。”巧娘没有回嘴,但显然她也是听到消息的,于是自言自语停在那不动了,眼睛却直往我脸上瞅。
“那是,黄宅你又不是不知道,给的赏金可多了!”官兵拦着我们,朝着巧娘笑嘻嘻道。
巧娘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敢问官爷,如果巧娘也跟着帮忙,可否有份?”
“我劝你还是省省,你在黄仁身上捞的钱还不够多?”那官兵道:“那黄宅委托的可是官府,官府,你知道吗?就你一个妇道人家,就是见到了也不能怎么样的。即便现在抓到了,你也看到了,但你奈何不了他们,还是得靠我们收拾。黄宅要赏的,是把他们捉到黄宅的人!”
“是呀是呀!”莫兰芳一听,也立马跑了过来:“黄宅赏的,是官兵,我们老百姓是沾不了份的。”接着,她掏出了自己足足装了两个银锭的钱袋,塞到了巧娘手中:“也不怪你今儿个不搭理我,上回我是手头紧,这会我凑足了钱,不立马拿来还了你了嘛!你点点看,算上利息够不够?”
“你欠我钱?”巧娘皱着眉,似乎还在迟疑:“倒是有那么些眼熟……”她上下打量着莫兰芳,又无意中对上我的眼睛时,突然明白怎么回事了。只见她将银锭掏出来,认真掂了掂,这才用力拍着莫兰芳的手,娇媚地笑道:“哟,不说我都要忘了,还算你有良心。”她神气十足,上前一步朝着官兵道:“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见着人就想抓,可真是糊涂!”
“怎么说?你看看他们两个,可不就是西洋人嘛!”官兵反驳道。
“这位官爷,你可要看仔细了,”巧娘倒是不慌不忙:“这是我之前手里的西域舞女,亚娜,而这个男人,则是番邦的乐师,这漳洲城太小了,小门小户欣赏不来这外邦的舞蹈,我便把他们卖给了这位姑娘。”巧娘说着,还拉过了莫兰芳的手:“年轻人,身份又上不得台面,总是羞于启齿的,不像我们,干久了,脸皮也厚了。”她故意向莫兰芳埋怨道:“我说你,没有钱买他们做什么,这赊账赊的,可叫我好等!随便买几个大鼏姑娘,用得着你这么焦头烂额吗!”
莫兰芳听巧娘话锋有变,连忙笑道:“巧娘姐教训的是!”接着,她朝官兵看去:“我说这位官爷,你这要是抓错了人,就算黄仁不说什么,也是丢了衙门的脸,到时候师爷问起来,你可要如何应对?”
官兵把莫兰芳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又忍不住喃喃自语:“是呀,这巧娘,和黄仁的关系可不一般呀……”他听着巧娘的意思,认定了我就是亚娜,便也不敢怎么样,只得大手一挥,放我们去了。
我再次捂紧了面纱,回头朝着巧娘感激地看了一眼,她却转身给我留了个背影,笑眯眯捧着手中的钱袋,远去了。
查尔斯所带盘缠不多,却是要给三个人花的,经过城门口这么一闹,莫兰芳一出手便是两个银锭,我们手里的钱,更是没有多少了。又连着好几日的奔波,才到福州地界,三人钱袋就快要见底,没法子,只能上街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典当些身上的物件,来维持生计。可巧,正遇见福州绣庄大招女工,要赶制大批新衣给一大户人家,莫兰芳本就精于此道,此刻,她就像是抓住了一线生机,恨不得马上大展身手一番,末了,还嫌不够,拉着我的手道:“不如,你同我一起?”
“我?”我惊讶地指着自己:“还是你去吧,我从来没有织过的。”
“没关系,”莫兰芳笑道:“我还从没见过哪个鲛人不会织布的,你同我一起去试试,一定能行的!”
“真的可以?”我还是半信半疑道:“万一不行,叫人给赶出来,那不是要将你也一起连累了?保不准,人家以为我们是招摇撞骗的呢!”
“不会不会,”莫兰芳拍着胸脯道:“我们鲛人是天生就会织锦绣布的,等你碰了织机,自然就什么都会了。再说了,即使你不会,那还有我呢!”
我转念一想,觉着莫兰芳说的有几分道理,况且,我同她一起去了,那便多一个人出力,可多拿一份工钱,于是,我点着头道:“好,那我同你去便是。”
查尔斯见我们俩都要开始做工,也按捺不住了:“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也好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可不能看着你们两个去赚钱,却什么也不做呀。”
莫兰芳却道:“你还是不去为好,人家要的是女工,你去了,只不过白跑一遭罢了。”我也点头表示赞同莫兰芳的话,查尔斯只能作罢,但又不甘就这么白白看着,最后决定就随身带来的一些西洋物件到街上进行倒卖。
因为绣庄缺人,我和莫兰芳赶去的时候,并没费什么力气便被允许上机。期间,倒有不少闲言从女工们的嘴里传出来了。
“听说了吗?这次要裁衣的,居然是个渔商欸!”
“啊?现在商人都那么大手笔了吗?”有好事的女工凑上前问。
“是啊!前些年,也只听得什么达官显贵大肆张扬,现在,就连商人都开始讲究排场咯!”先说话的那个女工道。
“你们说,现在这商人都这么大手笔了,那读书人,可不是更没有出路了嘛!”又有女工加入了她们的讨论。
“可不是嘛!这要是考中了还好,没考中,那可真是吃亏!这不,好多的读书人都已经开始从商了!”
听到这,我和莫兰芳对视一眼,莫兰芳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的长相太过招摇,只能一直低头做工,好不让自己过于显眼,于是莫兰芳走上前问:“你们说的这个渔商,可是来自南海的?”
“南海?不是不是,”一女工道:“这个渔商是东海的。他们家女儿因为曾经当过寡妇,现在要重新出嫁,所以要将府邸所有人的衣服都换成新的,好冲了之前的晦气!”
“可不是嘛!”又一女工插了进来:“这位新娘,还托绣庄的老板给她找最好的料子,最好的绣娘,给她赶制一件格外不一样的嫁衣呢!要是制好了重重有赏!”
“真的?”莫兰芳一听,眼里露出欣喜的光:“老板在哪?我去找她说去,这件事,我包了!”
“诶,姑娘!”那女工拦住了莫兰芳:“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啊,虽说这赏金丰厚,可若是搞砸了,人家不满意,那可是要自己赔偿老板的,正是因为这样,才没人敢包揽这件事情。要与别人格外不同的嫁衣,这……我们哪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嘛!”
莫兰芳却更有信心了,她回头冲我狡黠一笑,便朝女工道:“没事,你快领我去见见老板吧!”女工见她如此坚持,便带她去了。
下工之后,我与莫兰芳从绣庄出来,一同在街上走着,我问她:“你真的有把握缝制嫁衣吗?听大家的口气,那个新娘要的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艳压众人,但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你怎么揣度得了她的心思呢?”
莫兰芳却不答我,只笑道:“之前还在教堂里,你的那身衣服不就很漂亮嘛!”
“衣服?什么衣服?”我有些不明白。我与莫兰芳只是身着素装匆匆忙忙逃出黄宅,哪来的什么漂亮衣服。
“就是你来葵水那次啊!那件紫色的裙子,想必大鼏人都没见过吧!”莫兰芳打趣着看向我。
“你在乱想什么呀!”我听她这么说,倒不乐意了,甚至还有些气恼:“那可是查尔斯母亲的衣服,他已经送给我了,我是不可能拿给你的。”说完,我便急急走到她前头,不想看到她,可还没走几步,就觉得不解气,又回头补上一句道:“那衣服给大鼏人穿她们也穿不出去,她们接受不了的!”
“哎呀你着什么急,”莫兰芳却扑哧笑了出来:“我又没说要拿你的衣服给她。我是说她们都没见过那样的衣服,我们可以结合大鼏的喜服,加上西洋的元素,再用上鲛峭的工艺,不就是一件不一样的嫁衣了吗?”
对呀,我听了,忍不住向莫兰芳投去赞赏的目光。鲛峭,沾水不湿,光是这一点,也够奇得了。隔日,莫兰芳便从绣庄老板那领了衣料,经过查尔斯的指点之后,便动手做了起来,查尔斯教她的是一件哥特式的衣服,荷叶边的长袖,垂纱似的裙摆,再罩上一层撒金流光纱,真是神秘不失典雅,华丽不失尊贵,连绣庄老板看了也啧啧称奇。
我和莫兰芳领了这几日的工钱,欢欢喜喜地回到客栈,准备筹划着下一个地方,查尔斯却站在窗边,脸色有些犯难,我问他何事烦心,他只道:“这几日从街上得了消息,大鼏和西域的关系有些紧张,看起来可能是要打战了,现在,只有得了天子手谕的商队才能从那通行,别人是出不去的。”
“那该怎么办?”莫兰芳方才的喜悦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如我们干脆化成西域人的模样,夹混在商队中?”我道。
“这是个不错的办法,”查尔斯说:“我和莎儿本就和西域人长相相似,西域也有些姑娘长相和大鼏女人无异,这样一来,莫兰芳也不成问题,可是,我们从哪去找这么一支商队呢?”
正在这时,绣庄一个小厮过来了,他一进门便问:“你们几个,嫁衣是谁做的?”
“我,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莫兰芳一听是嫁衣的事,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她急急地问。
“这个我们老板娘没说,倒是小姐,看了嫁衣便立马过来了,叫你们即刻去一趟绣庄。”说完,小厮便离开了。
“兰芳,嫁衣可是出什么差错了?”我有些担忧地问。
“这应该不会。”莫兰芳道:“这样的衣服,福州肯定没有,总之,我还是先去看看吧。”
我总有些不放心,担心莫兰芳被人讹上了,曾经在黄宅里就听人说过,商人之间总是有这样的事情,我拉住莫兰芳说:“我和你一起去。”查尔斯见状,也跟了上来。
按理说,莫兰芳的嫁衣是绝不会出错的,这一点我确信,难道这是一个刁钻的主?不知为何,离绣庄越来越近,我的心里,倒觉得越来越危险了,这一趟,简直像去赴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