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宅的月儿,还是和前几日的一样,冷眼戚戚,绕着一圈又一圈不真实的晕,不同的只是从纸片般的圆变成了一抹月牙弯儿,遮了半张脸躲在厚重的云层后。
莫兰芳就那么从鬼影似的竹柏后溜了进来,我端坐在床前,没有点灯,心领神会的拿出了衣物。有好几日,黄仁不再守着我身边了,此刻,他一定正歇息在夫人的新房里。漳洲城里有这么一个习俗,说是新房里总要有点人烟味,新近来的人才会住的舒坦自然,不会那么孤寂冷清。正是为着这么一个缘故,我才放心大胆地等着莫兰芳。
莫兰芳迫不及待地,将衣物胡乱套上,我催促着她,还不等她反应,便急着将她往房门外推:“夜长梦多,还是快些为好。”临走前,她回过头拽住我的手,眼里饱含关切:“你真的有把握,黄仁不会迁怒于你吗?”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脑海里倒映出那副圣母子画像,那画像被我烧了一半,已是残破不堪地被随意仍在一个屉里,这会倒突然想念起它了。不知道,我的孩子会不会遗传我的相貌,碧蓝的眼睛,深邃的五官,兴许长得会有几分像查尔斯。不是大鼏民间有一句传言,孩子在母胎里的时候,母亲想谁想的最多,孩子便和谁会长得有几分相似嘛。不管这句传言是不是真的,我现在,都有点信了。
“兰芳,”我握住她的手:“我没事的,我没办法,就这么离去……”
“你在犹豫什么?”莫兰芳有些着急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再继续在黄宅里耗下去,你迟早也会浸入那口大水池里,变成下一个为他们牟取私利的奴隶吗?你想想夫人,想想那口水晶棺材,即使你爱上了黄仁,可是你真的愿意吗?你甘心就那样,和行尸走肉般,以同类的血液为生?”
“我……”
“不要磨蹭了,我不会听你的解释的,今天,你必须和我一起走!”说着,她便将我向门外拉。
“可是……可是我没有衣服,怎么出去呀……”听了莫兰芳的话,我承认,我确实动了离开黄宅的心思了。
我已经认清了黄仁和夏氏的真实面目,他们为了钱财,是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的。而我的孩子,我尚不确定,他究竟是一个人类还是一条人鱼,那么丧心病狂的他们,会不会某一天摧残完我和夫人之后,也会对孩子下手?
光是想想,我就觉得够胆颤心惊了。于此同时,我由莫兰芳已拉扯着走进了前院中,背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到黄仁伤害孩子的画面,竟有一股冷意袭了上来。莫兰芳也由于听了我的话,这会犯了难,她回过头,想说什么,却满脸异样的盯向了我的身后。
我正欲循着她瞪大的双眼看去时,身后已经响起了黄仁的声音:“你们一个也走不了。”依然带有磁性,闭上眼,还可以勾勒出他温润如玉的轮廓。
可是我却不敢回头,此时,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一个杀鱼不眨眼的恶魔。我清晰地感受到额前渗出的冷汗,正密密麻麻,如雨滴一般,有往下流的趋势。
我这才醒悟过来,黄宅的下人是被有意支开的,就连朱色大门之前,一个守门人都没有,黄仁这么做,是在等待着莫兰芳自投罗网,嘲弄我们自以为是的聪明。我们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黄仁靠近了我,朝我耳边轻笑着呼着气,还将那块鱼鳞状的金子递到了我的眼前:“你以为,你藏在床褥底下的东西,我是看不见的吗?”
“真当我是瞎子!”黄仁口气骤变,发怒着吼道。
莫兰芳拉过我:“你不要仗着她性子软欺负她,有什么事,冲我来。”
“你以为你逃得了干系吗?”黄仁发出一串魔鬼般的笑声,那声音合合,在这凄清的月下,显得那么骇人。我大胆着回过头,这才发现,黄仁是一个人出来的。他继续道:“你放心,我做的这些,都是冲着你来的,要不是莎儿不听话,你也不至于连累她……”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鼓足了勇气转过身,冲他道:“你以为你抓了莫兰芳真的有用吗?你和夏氏大概还不知道吧,你们的夫人,早就死在水底下了,她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黄仁此时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他的眼睛鼓得像个小球,金鱼一般的往外凸出,还忍不住连连退后了几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他时而压着音,时而吼着声,继续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突然仰天长啸,这长长的嘶吼声,伴着他的绝望,伴着他的怒火,伴着他的哀鸣,还有,他的怨恨,一时间,地动天摇。他发起疯,揉掉了头上的冠,头发也乱蓬蓬散在了脸上,太阳穴出鼓出一根一根膨胀的青筋,他开始朝着身旁的红木柱、树木开始疯狂地撞击的身体:“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莫兰芳见机握紧了我:“趁现在没人,我们赶紧走吧,等会黄宅的人醒了,我们就走不成了!”可还没等我们跑几步,黄仁便追了上来,挡在了我们面前,他红着眼,怒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颤抖着问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你对她做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开始朝我们扑了过来,莫兰芳眼疾手快拉着我朝门口飞奔而去:“快走!”“不许走,都不许走!”黄仁伸手拽住了我的裙子,此刻,他就简直成了一只阴魂不散的鬼:“来人,快来人!你们不许走……一个都不许走!”
“他疯了。”我难以置信地说。从没有想到,黄仁会有如今日一般癫狂。他的力气很大,我怎么也逃离不出他的手心。
有一双白皙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横在了我和黄仁面前,那双手将黄仁狠狠推远,我的衣裙便被狠狠撕扯开了,借着只露着月牙尖的月光,我看见了查尔斯的脸。他也是一脸焦急,拉着我和莫兰芳:“快走!”
黄仁被推倒在地,没一会他又追上了还在石阶上的我们,他撕着查尔斯的衣服,一个劲喊道:“你是谁……你是谁?你居然敢违抗我?你是谁!”拉扯之中,查尔斯的佣人帽不小心被黄仁碰掉了,露出一头金色的发。黄仁怔怔地看着,狂笑着喊道:“居然是个洋人……居然是个洋人!你这个洋人竟敢闯入黄宅!”
眼见黄宅的人都纷纷醒了过来,左邻右舍也依稀亮起了灯,查尔斯不敢和他多纠缠,只能脱下早已被撕碎的外衣,匆匆忙忙带着我和莫兰芳离开了。
我们在黄宅外的街道上跑了起来,有阵阵脚步不紧不慢跟了上来,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黄宅的家丁出动了……
大鼏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带人大动干戈擅闯寺庙教堂,一并以冒犯神灵的罪名进行逮捕。我从教堂内彩绘玻璃窗外偷偷看去,纵是黄仁披着发,千万般不甘,也只能挥一挥手,带着家丁,打道回府了。
莫兰芳还在一旁讲究着大鼏人的礼节,向着查尔斯一遍又一遍作揖道谢,查尔斯笑着,不知说什么好。我却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只见门口处只摆放有一张书桌和一张西洋式的小床,一支羽毛笔端端正正插在桌角处,墙上挂有一副帘子,我好奇着走近,猛然将帘子掀开来,却是一张五颜六色的油画。
莫兰芳突然停住了,她窒息着朝这方看来,我听见她啧啧惊奇着哇了一声,查尔斯因是背对着我,还不知就里,可朝着莫兰芳的方向看来,他便了然了。
墙上是一幅油墨重彩的夕阳西下图,与大鼏画的秀丽典雅不同,此画色彩鲜艳,泼墨夸张,倒像是恨不得张扬自己的艳丽,生恐吸引不住人的眼球,在这小小的一方炫耀着华丽多彩。
画的中心是有红色、胭脂色、橘黄、金色逐渐晕染而成的“上帝之眼”,那一只小小的太阳,隐了半张脸在远处朦朦胧胧的青山之下,四周肆意宣张着他的光芒四射,他与众不同的魅力。一个金发男人和一个银发姑娘一起坐在一块大岩石上,旁边还立着一只悠闲的马,他们在这青山绿水间,不知是望着快要落到地平线下的夕阳,还是俯视着脚下楼阁林立的漳洲城,也或许,只是靠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查尔斯静默着看向了我,我却结巴着明知故问:“这个……是你画的?”
“……嗯。”查尔斯终是点了点头。
莫兰芳一眼便看出了我们交情不浅,似笑非笑道:“什么时候认识的?”
查尔斯直言不讳:“在黄宅里。”末了,他又对着莫兰芳疑惑的眼睛道:“换了佣人的衣服,进去的。”
莫兰芳爽朗地笑开来:“难怪她能想出贿赂佣人的法子,原来是跟你学会的。”这时,莫兰芳也忍不住上下打量起这个房间,她说:“这是在天主教的教堂里,那你必定是个修道士,可是,你和戚莎这般,可是被清规戒律允许?”
“我只是帮忙传教,远道而来,不曾皈依。”查尔斯笑道:“难道你们大鼏,不当和尚就不能信奉佛祖了么?”
莫兰芳笑着点点头:“这倒说的是。”她又看向了我:“戚莎,你的意思呢?人家已经如此直白,我不信你是不懂的。”
我想答,却又突然想起身上还怀着黄仁的骨肉,便胆怯了。莫兰芳只当我是害羞,也不追问,眼睛只从我俩身上溜来溜去:“看你们这长相,倒颇有几分相似……莫非……”
“你想的没错。”我抢先一步道:“我的母亲,是一个来自远方的古希腊人。”
“什么?”这回查尔斯倒先震惊了:“古希腊,那可是远在千年以前,戚莎,你在说什么?”“是真的。”我看着查尔斯的眼睛道:“正好,你们还不知道我的来历,我的身份,就让我慢慢说给你们听吧。”
“这倒是奇,我还真不曾见过鲛人一族有如此长相呢!”莫兰芳已经坐在一旁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戚莎,你说便是。”
于是,我们围坐在一块,我便把那日记忆觉醒之后所看见的一一说给了他们听,又和莫兰芳一起把黄仁的罪行还有那之后的日子一一向着查尔斯揭露,查尔斯也把他拿了我的字条后,怎样的怀疑,怎样的不放心,一一告诉了我们,最后,终是按捺不住性子,想着偷偷去黄宅远远望上我一眼便好,却奇异地撞见黄宅无人看守的怪像,接着,便看见了黄仁在前院里对着我们发疯般的那一幕。查尔斯用力朝着桌子砸上一拳,愤愤不平道:“这个黄仁,看着斯文,实际上干着不是人做的事!”
莫兰芳只得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夫人最大的错误便是以这荒谬的方式满足了黄仁的私心,可谁知,这最难填补的便是人的贪欲,一旦冲破了道德底线,上了瘾,那可真是覆水难收。”
“好在,你们已经出来了。”查尔斯宽慰道。
“难说。”莫兰芳道:“黄仁他今天要不到人,以后还会来的,我们也不能日日躲在这教堂里,总归不是个办法,总得想个法子,以绝后患。”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问道:“莫非我们只能尽快回到海里去?”说到这,我突然想起了莫兰芳是被黄仁打捞上来的,可见,海里也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当日你怎会如此大意,钻进了黄仁的渔网。”
“哪是我钻的!分明是那黄仁看见了我的真身,硬要追上来的!”莫兰芳冷笑道:“那是我刚回海中不久,不然,哪能让他给开着那辆破船追上!我们鲛人离岸入海,怎么说,也得好些时日才能恢复。”
这时,莫兰芳便絮絮叨叨起她的故事了,令人没想到的是,她身后的故事比黄宅的秘密更为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