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破晓了,莫兰芳拿起西式的烛台在窗前妩媚一吹:“尽管在地上待了那么久,我还是一眼看出了,你也是一条鲛人,也早就明白了黄宅水池里的秘密。”
她将烛台轻放在桌上,继续说:“为了这个秘密,我曾偷偷溜进那口水池里去过,可谁想,被夏氏抓了个正着。”她又忍不住冷笑着抱住了自己:“或许吧,如果那日我不杀人,我的下场就和黄夫人是一样的。”
“若说要回到海里,我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你呢?”莫兰芳坐了下来,盯紧我道:“你呢?你想回去吗?”
“我……”我承认,她将我问住了:“我已经在陆上生活了十八年,对海下的情形,也不甚了解……”
查尔斯道:“你们都还是好好想想吧,以后的生活,谁也说不清楚,还得从长计议。”
这时,莫兰芳打了个哈欠:“聊了一夜,我也有些乏了……你们困不困?我可撑不住了……”查尔斯便礼貌地起了身,将莫兰芳请到另外一间房里去了,临走前,他问我:“莎儿,你可要休息?”
“不了,”我答道。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有些睡不着。等查尔斯将莫兰芳带出去之后,我只是坐在窗前发怔。
我依稀记得在亚特兰蒂斯里,曾有一个人鱼公主也如莫兰芳一样相信了海魂的传说,她命人将那海魂的形象塑成了大理石的雕像,放在了她自己的小花园里,魔怔一般整日对着它亲吻,诉说……
直至那日,海上起了风浪,从一轮豪华巨舰上掀进了一位英俊的男子,人鱼公主上前一看,见那人和海魂生的颇有几分相似,连忙带他上了岸,甚至还不惜跟海巫做了交易,用她的声音换来了一双人腿,以一位哑女的身份陪在了这位男子的身边。而这位男子,却是一个小小国度的王子,他不知道身边的哑女对他的情意,便和一位邻国的公主结婚了。从此,人鱼公主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亚特兰蒂斯的子民向海巫问道,她去了哪?海巫不答。有人说,她已经变成了泡沫,在日出之前,飞走了……
从此,人鱼上岸,便会立即拥有一双属于人类的腿,使我们看起来和人无异,可若是在陆上耽搁的时间太长,就会连海洋的记忆也跟着消失,只有当重新接触了海水,一切才会恢复,而人鱼的歌声,也从此有了蛊惑人心的力量。这一切,似乎就像是海巫的诅咒,从人鱼公主渴望一双腿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
莫兰芳不知道这段人鱼公主的历史,所以也不知道,海魂的真爱,并不是命定的,它是内心的期待,是爱的方向,可却不是绝对的。
早些年间也曾听娘说过,村里也有过那么一阵子,下海的男子非死即伤,总是被一阵凄清的歌声迷失了方向,自从有一天,村里救了一只半人半鱼的妖怪,这阵歌声便再也不见了。之后,南海这片海域,也开始成了肥缺,只是不知怎地,只有和村子沾亲带故的人才能靠近……
街上有勤劳的商贩,陆陆续续开始沿街叫卖了,天空已经大亮,教堂里也渐渐响起了歌声,查尔斯端着一份热气腾腾地牛角面包回来了,顺带,还捎上了一杯牛奶,他告诉我说:“今天是向上帝做礼拜的日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和信徒一起唱天使的赞美歌。”
“真的吗?”我问:“我从未信仰过上帝,也可以和你们一起?”
“当然。”查尔斯笑着,他拿出了一件礼物递给我:“这件衣服是我母亲年轻时穿过的,刚刚突然找了出来,我想,你可以试试。”
我还从未穿过西洋的衣裙,接过衣服的时候,心里着实有些激动:“谢谢你。”
“不客气。”查尔斯依然笑着,礼貌地退出了房,我便迫不及待地将这件衣服展开来了。
这是一件绛紫色的蓬蓬裙,泡泡袖,荷叶边,无一不张扬着别致的魅力,它的腰间还系上了一个硕大的蝴蝶结。我将它套头穿上,小心翼翼束紧了腰,生怕自己的曲线不够完美,将它给糟蹋了。整日缩在大鼏宽大的袖袍之中,我极少有这样的机会打量自己的身材,往落地镜前一站,几乎要不敢相信,眼前那个西式的女人,会是自己。
银灰色的长发,微卷着静静流淌在我裸了一半的肩上,胸口上,平常显得异样的它们此刻倾泄在我的腰间,后背,竟然会显得如此协调美丽。上衣紧贴着身体的线条,将它的走向完全暴露在视线之中,而下摆却在腰际处突然膨胀,与上半身形成强烈的对比,真是一场华丽的视觉冲击。我忍不住在镜子前转了个圈,那个过去只会守着规矩的戚莎,终于不见了!
查尔斯在外敲起了门,我学着他的样子唤了声:“请进。”他便踏着马丁靴走进来了。我惊喜的问道:“你们大不列颠的女人,平常都是这么穿的吗?”
他微笑着点头:“喜欢吗?”
“非常喜欢。”看着镜子中的我自己,我才发现,原来我也可以笑得如此张扬,从没有哪次,我会这样笑得连牙齿都露了出来。大鼏的女人都讲究笑不露齿。
“戚莎……”查尔斯唤道,他将手扶在我的腰上,轻轻拥抱住了我,我也同样回应着他,头跟着靠在了他的肩上。有那么一会儿,我也想过,要是永远这样,永远停格在这一刻,该多好。
可是腹部偏在这时传来了一阵痛,将我从这短暂的美梦中拉醒,我还怀着黄仁的孩子呢。
我忽地推开了查尔斯,慌慌张张地回过头去,他不解地问:“怎么了?”镜子里反射出他那张局促不安的脸,他定是以为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情吧。
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今天不是要做礼拜吗?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查尔斯自然而然地朝我伸出了手,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任他牵着,带我去了教堂。
漳洲城里,天主教的信徒并不多,教堂空荡荡,陪伴上帝的,只有那一阵又一阵祥和的歌声。主教威严地站在十字底下,眼里略带惊喜地看着我和查尔斯的到来。他的脸上是仁慈的微笑。我就那么提着裙,如一个真正的西洋女人一般,走进这明亮的空间里,加入了这些修士中,虔诚地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你知道吗?”我们坐在一方长长的木凳上,查尔斯对我说:“我们刚刚就像一对新人。”
他继续笑着:“在大不列颠,新郎新娘就是那么手牵手,站在上帝面前,宣读爱的誓言。”我只是贪恋着靠在他的肩头上,不去理会他所说的话。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向查尔斯开口,我的身上,还有一个流淌着一半属于黄仁血液的孩子呢。
我到底该怎么办?
腹部的绞痛,又是一阵一阵传来了,这次似乎有些厉害,我站起身来,在查尔斯不知所以的眼神中,匆匆告了别,莫兰芳这时已经起来了,我顾不得和她解释,便歪身倒在了她的床上。她见我表情怪异,问道:“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我点了点头。掀开重重裙衬,居然看见亵裤上,是晕染开的血迹。我顿时惊慌失措,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这次我不想再失去第二个,此时的我,只能着急地向莫兰芳求救:“兰芳……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先别哭,”莫兰芳也是茫然,她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她一边听着我的诉说,一边盯紧了那摊血迹,将它看了好半天,这才问:“你说你怀孕了,可是黄仁告诉你的,你有见过大夫?”
我摇了摇头。正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我才犹疑着要不要离开黄宅,要不要接受查尔斯。
莫兰芳蹙着眉,又问:“那你是否时常感到头晕恶心?吃东西有没有过干呕?”
我仔细回想一番,似乎她所说的这些我都没有过,早上我还有滋有味的吃着查尔斯送来的牛角面包,并没有感到有些不适。
莫兰芳沉思了一会儿,道:“我怎么觉得,这血不太对劲……”接着,她扶着我躺下,道:“这样吧,你先好好休息,怎么说,我都得找个大夫替你瞧瞧,至于这个孩子……我看,一切都不好说。”
说完,她便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戚莎,”莫兰芳前脚刚走,查尔斯后脚便跟了进来,他焦急地看着我:“戚莎,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对他有所隐瞒,只是有些事情,总是那么难于启齿的:“我……我大概是小产了……”
“怎么回事?”查尔斯问。
“就是黄仁的孩子。”我道:“这是第二次了,之前是夏氏给我下了药,这次……这次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下,我倒是越说越慌了。也不知怎么地,我便突然握住查尔斯的手:“查尔斯,这样的我,你可以接受吗?我曾经是黄仁的妻子!”
查尔斯不由愣了一会儿,这才明白我的意思,他安抚我道:“莎儿,这里不是黄宅,你不用守着那么多规矩,你真的……多虑了。”
莫兰芳不敢耽搁,这时已经在漳州城的大街上抓了个大夫过来,她风风火火地领着路,站在了我的床边:“大夫,你快看看,她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她到底有没有孩子。”
大夫连声应着,随即便拿出了一根红线,拴在我的手腕上,为我诊起了脉,他摸着胡子,晃悠了半天的脑袋,才问我道:“敢问夫人,是谁告诉你,你有了身孕的?”
我想说黄仁,可是现在境况不同,我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大夫似乎顾不了那么多,继续说了起来:“夫人的身子,大概是小产过,可是绝不是这个时候。以老夫之见,近些日子,夫人是不可能怀有身孕的。”
“那这个是?”我拿出了那条亵裤。
“这不过是女人的葵水,正好证明了,夫人根本没有怀孕啊。”大夫道。
没有怀孕,我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没有别的事,老夫就告辞了。”莫兰芳送大夫出门去了。
是呀,是黄仁告诉我有了身孕,而我并未见过任何大夫,他也从未嘱咐厨房做过什么东西与我进补,他何尝不想要个孩子啊!他对我说这些,只不过是想将我拴在黄宅,安安心心做他的妻子,好一个良苦用心啊!而我,居然愚蠢到连葵水都认不出来了!
“查尔斯,你带我去大不列颠吧!”我一横心,揪住了他的衣袖:“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想清楚了?”查尔斯有些不确信:“大不列颠路途遥远,你真的承受得住?那里和大鼏是不一样的。”
“我想清楚了。”我坚定地看着他答道。既然没有什么孩子存在,那我也终于没有什么羁绊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我是来自西方的人鱼,我的家乡就是在西洋的大地上,我想跟你走,我请求你,带我回家!”
查尔斯还是低下头,认真思索了一番,回房拿了一张地图给我,画出了一条最近的道,再三问道:“即便这样,你还要去?”
我点了点头,没有什么可以撼动我如此强烈的信念了:“海下的世界,我快记不清了,但是我相信,我渴望和你一起去西方。”
“好,”查尔斯重新将地图卷上:“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们便回到西方。这样,你即便后悔,也可以很快回到亚特兰蒂斯……”
“不,我不会回去的……”我止住了他:“我会和你永远在一起。”
门突然被打开了,莫兰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了,她怯怯地探头探脑,问:“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吗?”
“可是,你的家在东海啊……”查尔斯道。
“我不回去了。”莫兰芳道:“狮城离那儿太近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戚莎,查尔斯,你们就带上我吧,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莎儿,我只有你一个同类啊!”莫兰芳哀求地望向我,此时的她,就像一个生怕遭人遗弃的无助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