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指。

想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隔墙传过来朗朗的书声,听那声音,不过是五六岁的稚龄童子。一首思妇的相思乱离之歌,倒被他读得欢快无比。

便听得一个清朗的男声在训斥童子,“这首《行行重行行》读起来要一咏三叹,忧伤哀怨,怎的被你读成这样?阿顺,你再这般不认真,我可要告诉父亲了。”

沈兰不由觉得好笑,听那男子的声音,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他又懂得什么叫做忧伤哀怨,这世间又有几个男子,真正的知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绝望?

喜娘刚刚盖上红盖头,沈兰一把又掀了下来。喜娘慌手慌脚捡起来,“新娘子,盖头盖上了就不能取下来,不然会不吉利。”

沈兰听得不吉利,便忍住了没再去掀盖头:她是个跳脱的性子,三更起来,被人摆弄着沐浴更衣,描眉画唇,傅粉着朱,又是开面,又是梳头,再层层叠叠,穿上大红的嫁衣,若不是知道今天自己是个新娘子,若不是知道嫁的那个人是顾飞鸿,一准早把人都给轰走了。

鼓乐声越来越近,外面便有人欢喜的喊,“来了,来了!”

“总算是来了。”她心里吁了口气。便有人过来扶了她起身,拜过了祖宗,拜别了爹娘,上了花轿。她在花轿前停了一停,真想把盖头揭开了,好好看一看阿鸿,为着成亲,他们好些日子没见了,这会子,他一准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吧?

顾飞鸿果真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平日里那么伶俐的一个人,普兰城的风流才子,只会裂开了嘴角,双手抱拳,胡乱作揖。他说,“第一次当新郎,请各位海涵。”

沈兰也听到了,顾不得矜持,在轿子里便噗嗤笑了出来。

便有人哄笑,“顾才子,未必还想着天天当新郎不成?”

沈兰在心里发狠,“他敢!他若是敢,她便..............”她便要怎样,还不待她想出来,鼓乐声又起,轿子颠颠的被人抬了起来。

顾飞鸿用秤杆挑开沈兰的红盖头,前来闹洞房的众人不由眼前一亮,沈家的三姑娘果然是个美人儿,明眸皓齿,风鬟雾鬓,娇娇柔柔坐在床前,便如那深谷幽兰,只看随便看上一眼,便种到了心里。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沈兰一点都不怯,也没有寻常新娘子的羞羞答答,看到她的阿鸿近在眼前,想到她们终于结为连理,从此比翼双飞,她心里被喜悦撑得满满的,哪里还顾得上害羞。

顾飞鸿只顾看她,喜娘引着他去沈兰身边坐下,他忘记脚下的床榻,险些绊了一交,引得房中众人又是大笑,“一会儿我们走了,新娘子由着你看!”

“顾大哥是怕我们把新娘子看走了,所以他自己死死盯着。”

哄笑声中,顾飞鸿牵过自己的左边的衣襟,压在沈兰的右衣襟上,沈兰便怒了,“怎么,你还想压我一头?”便把自己的衣襟翻过来,反压在顾沧海的衣襟上,众人又是哄然大笑。顾飞鸿颇为无奈,只道,“都依你,都依你。”

外面极大的轰隆一声,似乎是有什么重物被推倒。新房里众人甚是不解,便欲出去看个究竟,偏有那促狭的,乃道,“别是新郎官等不及要洞房,使出来的调虎离山计罢。”

众人一路笑一路往外走,将将走到新房门口,便被几把大刀逼了回来,一时众人脸上惊疑不定,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随着大刀进来的是几个公差,满脸凶相,公差进了新房,闪身让出条道来,就见一个着红色官服的武官走了进来,生的尖嘴猴腮,令人生厌,那脸上的神情却得意洋洋,向着众人道,“本官奉命缉拿逃兵顾飞鸿,无关人等,速速离开,免得伤及无辜。”

自然没人敢争辩,便是心中疑惑,顾飞鸿一个风流才子,什么时候变成了逃兵,却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如蒙大赦般着急慌忙的走了个干净。

沈兰却忍不住,冲上去就骂,“刘瑞,你诬陷我相公。”

刘瑞却伸出手来,轻薄的去摸沈兰的脸,“小娘子,这声相公叫得太早了。顾大才子有命入军营,却不晓得是否还有命回来。”

沈兰打开他的手,满脸厌恶,便如吃饭咽下一只苍蝇,“礼既已成,我沈兰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

刘瑞道,“我只愿小娘子三年五载之后,还能说得起这话。”

沈兰还待再说,顾飞鸿早抢将过来,把她护在身后,“刘瑞,你到底使了什么诡计。你这小人。”

刘瑞愤恨的看着顾飞鸿,“当日你英雄救美,今日你抱得美人归,便是坦坦荡荡?”

顾飞鸿坦荡磊落,“我便是骗了你,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沈兰想起那日,春风送暖,群芳次地开放。闺中两三好友相约一起去赏桃花。便是那刘瑞,走过来色迷迷瞧着自己,出言调戏,“小娘子往这桃花树下一站,是真正的人面桃花相映红。”

自己极讨厌他獐头鼠目的样子,“那也不若公子往这树下一站。”

刘瑞只当自己看上了他,喜得手中的折扇乱摇,“却是为何?”

“自然是一树鲜花种在牛粪上。”自己如是答。

不想这刘瑞却是个贱的,自己嘲弄了他,他不以为忤,反倒越发对自己生了兴趣,纠缠不休。正在自己百计莫施的时候,阿鸿便如从天而降的谪仙一般,救自己于水火。

沈兰知道,自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便把自己的一颗芳心,尽数付与了他。

那日他走将过来,温柔缠绵的拉起她的手,唤一声,“娘子,原来你在这里,却叫为夫好找。”他向着她使个眼色,她便晓得他是来替她解围。心中却有小鹿乱撞,撞得脸都红了,娇生双靥,越发的美艳不可方物。

刘瑞听得人家的夫君找来,倒也不便如何,只得悻悻走了。

可他到底不死心,打听得前因后果,今日便寻上门来。

那刘瑞却不再多话,只命人扭了顾飞鸿,往外就走。沈兰扑上去,却被推倒在地。顾飞鸿临出房门的时候,深深看她一眼,那眼眸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可等不及她细细品味,他只来得及说上一句,“阿兰,等我。”

前堂传来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声,沈兰委顿在地,嫁衣艳红的裙摆覆在她的身子上,层层叠叠,是挣不开的命运无常,妆台上红烛朦胧,是流不尽的血泪相思。满屋的喜气洋洋霎时间灰暗下去,一如她一瞬间灰败了的红颜,一如她那漫长的等待着的人生。

沈兰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说,“阿兰,等我。”他向来一诺千金,他叫她等,便是三年五载,

十年,或者更长更久,乃至于一生,她等着便是。

那一夜她坐在床沿,看着红烛滴下最后一滴烛泪,拂晓时梳妆打扮,出去拜见公婆。婆婆早坐于堂前,见到她便破口大骂,“你果然是个丧门星,才进门就招来如此大祸。你若还有几分良善,快快的滚出我顾家,或者阿鸿还能留得下一条小命。”

她不言语,只把一杯茶,恭敬敬举到婆婆面前,婆婆手一挥,滚烫的茶水便尽皆倒在她的手背上,火烧火燎的痛,杯子砸到地上,碎成许多块,婆婆跳起来,顺手就给了她一耳光,“我不过骂你两句,你这心思歹毒的小娼妇,便想烫死我不成?”

她死死的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从那天开始,婆婆便变着法子折磨她,不让她使唤小丫头,反倒拿她当家里做粗活的丫头般使唤,厨房里的活叫她做,一家子的衣服要她洗,擦洗打扫,每日忙得陀螺般转个不停。

然而婆婆见她白日里不声不响,把自己交代的事情都做得妥妥帖帖,觉得还远远不够发泄她的愤恨,便又生出事情,三天两头的装病,一病便唤了沈兰去房里侍疾,叫她拿了铺盖在房中打了地铺,往往是沈兰刚刚闭上眼睛,她那里又要喝茶又要如厕,一时头痛要揉,一时又腿痛要捶,稍不如意,非打即骂。

日子着实难熬。可沈兰不言不语,不争不辩,都咬牙忍了下来。她想着,阿兰要我等他,便是死,她也要在这里等着他。

沈兰夜间无法安睡,白日里事情原本又多又累,不过一年时间,便被折磨的形销骨立,整个人都瘦脱了形。那日洗衣服的时候,沈兰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栽倒在水井边。

恍惚里是阿鸿轻摇折扇,分花拂柳而来,他那样深情的凝睇,执起她的手,道一声,“娘子,原来你在这里。”

她婆婆怕弄出人命,不好跟沈家交代,便叫人找了大夫来给沈兰看诊。恰巧那大夫的夫人,娘家便在沈家隔壁,见着昔日花骨朵儿一般的女子,居然判若两人,险些认不出来。回去忍不住跟夫人感慨。

沈家第二日便得知了女儿的境况,沈兰昔日在家时,父兄爱她若珍宝,哪里见得她受如此委屈?沈家便是小户人家,沈家的两个兄长,却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

看到病榻上的妹妹,往日里调皮捣蛋的一个人,瘦得纸片似的,轻飘飘躺在那里,脸上一点血色也无,气息微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走了。二哥最是疼她,忍不住流下泪来,气哄哄便要去找她婆婆拼命。

沈兰却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看到两个兄长,几乎以为自己是做梦。沈家的二哥见她醒来,便顾不得去拼命,拉着妹妹的手,“阿兰,你受苦了,二哥来接你回去。”

沈兰想摇一摇头,却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只用求肯 的眼光看着阿兄,声如蚊蚋,几不可闻,“二哥,我不回去。”

可兄长到底是明白了,满脸紫涨,“阿兰,别怕。二哥给你找个更好的人家,便是不嫁,大哥和二哥也养得起你,好过在这里受这腌脏气。”

沈兰积攒了几个月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从眼角落下,划过脸颊,跌在颈子里,濡湿了內衫,冰冰凉凉贴在身上,便如往日婆婆冷不丁泼过来的茶水一般,冷冷的贴在那里,是羞辱,也是隐忍。她挣出来一点儿力气,拉住了二哥的手,“我不走,我要等阿鸿。”

哥哥们们无可奈何,又气又痛,到底找她婆婆吵了一回,这才去了,又叫人送了许多沈兰平常爱吃的食物,还有阿娘亲蒸的绿豆糕。她勉强拿起来咬了一口,涩涩的,想是阿娘和面的时候,把眼泪也和进去了吧?她舍不得吃,偷偷的都塞在枕头底下。

被两个兄长闹了一回,二哥的脾气沈兰最是清楚,婆婆吓得真病了,于是便有所收敛,待她稍好了一些,晚上再不叫她去侍疾。便是白日里,也不叫她做丫头们做的粗活,然而冷嘲热讽却变本加厉,拣着戳心窝子的话,指桑骂槐。

岁月悠悠,并不为谁而停歇。

顾飞鸿自那日去后,音信皆无。战场上刀枪无眼,婆婆每日除了折腾她,只在佛前虔诚祈祷,她便也跪在婆婆身后,在心里哀哀的向佛祖一求再求,求佛祖让阿鸿平安归来,让他们夫妻见上一面,让她能对阿鸿说一句,“阿鸿,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佛祖坐在那里,悲悯的看着她,不言不语。求到后来,她只敢奢望求得阿鸿的一点儿音讯,她对佛祖再三再四的说,“我只要知道阿鸿活着,我只要知道阿鸿还活着。”佛祖坐在高高的神龛里,香烟缭绕,面目模糊。

十年的时光,那样漫长的岁月。便是梦中,也模糊了顾飞鸿的容颜。

等待是绝症病人每日咽下的苦药,明明知道无望,可是又心存侥幸。

有时候的梦里,翻来覆去是隔墙稚子那日吟过的诗歌,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只是那两句,“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看着铜镜里日渐老去的容颜:不知道什么时候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知道什么时候鬓边已经添了白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眼眸里的秋水已经干涸。然而,更老的是那颗无望地等待着的心。

可是她记得他的话,他说,“阿兰,等我。”飞鸿不会死,连公公婆婆都绝望了,她却坚信。

顾飞鸿果然没有死,那日京中传了信来,只说他屡立战功,待皇帝封赏之后,不日归家。她拿着那薄薄的一张信纸,看了又看,反复摩挲,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牢牢的刻在心上。

顾飞鸿就要回来了,笼罩在顾家屋顶十年的阴云骤然散去,立刻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家里喜气洋洋,婆婆呼来喝去,把下人指使得团团转。

而她,只呆呆的坐在房中,定定的望着信纸,好像只要一眨眼,那信纸就会飞了似的。她也记得掐一掐大腿,那真真切切的痛告诉她,不是做梦,她等了十年的阿鸿,真的要回来了。

她想,等他回到家中,她第一句话就要对他说,“阿鸿,阿兰一直等在这里。”

顾飞鸿回家,是家书抵达的半年之后。她心里焦躁,在回忆里,十年的时光,晃悠悠也就过去了,反倒这半年时间,每一分都是煎熬,每一日都想着也许就是明日,可每一个明日都是失望,天上的白云悠悠,墙边一颗桃花,也灼灼的开得热闹。她的阿鸿,到底是什么阻了他的归途?

那日她偶感风寒,只坐在房中绣着一个荷包。猛听得前堂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她心里一喜,不提防绣花针戳进了手指,鲜红的一滴血便滴在荷包上刚绣出来那只鸳鸯上面。

她却顾不得,扔下荷包,提着裙裾往外就跑,老远就看到阿鸿坐在堂前,官服高帽,十年的战场生活,并没有磨旧他的容颜,反而在他的身上雕琢出坚毅,刚强的,让他看起来比十年前更加丰神俊朗。

她冲上前去,顾不得仪态,也顾不上旁边许多陌生的仆从,她只想快快的冲进他的怀中,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

可是,在距顾飞鸿两三步的地方,她生生刹住了步子,才唤出一句“阿鸿……”剩下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那样容颜娇美,声若黄鹂的一个女子,盛装华服,盈盈站将起来,向她施了一礼,“阿珠见过姐姐。”恍如晴天霹雳,炸得她头昏眼花。

顾飞鸿忙忙的站起来,并没有来牵她的手,眸子里微有歉疚,“阿兰,你受苦了。”

沈兰紧紧的抿住嘴唇,手指掐在掌心里,整个人都木木的,只是死死的盯着顾飞鸿。这半年里,她千次万次想过重逢的场景,然而,都不是这样的,都不是这样的.......她想,莫不是又在做梦吧?可是掌心的痛那么清清楚楚的传来,残忍的告诉她,不是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她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半夜里悠悠醒转,窗外幽冷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妆台镜子上,十年前贴在镜子上的大红喜字已经褪色,灰白颓然。

屋子里静悄悄的,枕畔依旧是她放着的十年前阿鸿穿过的那套衣裳。这衣裳放在枕边,她就觉得阿鸿在她身边陪着她,跟她一起熬那些似乎再也熬不下去的岁月。她怎么会做那样的梦?明日起来,阿鸿也就回来了。

第二日一早,顾飞鸿轻轻推开沈兰的房门,默默走了进去。房间还是保持着十年前他们成亲那晚的样子,他不由怔怔的出了半日神,才要张口唤沈兰。

沈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门口的顾飞鸿,“阿鸿,我又做梦见着你回来了。”她祈求的望着他,“你能不能在我梦里多停一会儿?”

顾飞鸿回过神来,急走几步,半蹲在床前,轻轻抓住了沈兰被子底下的手,“阿兰,我是真的回来了,你没有做梦。”

沈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为什么?”

顾飞鸿却懂得,“阿兰,对不起。她是将军的女儿,我受奸人陷害,是她救了我的命。后来皇上赐婚,我没有办法.........”

沈兰心里痛极,好像有人拿着刀子,正在那里一刀一刀,慢慢的,慢慢的,把心切成极薄极薄的一片又一片,再放在烧红的铁砧板上,烤得滋滋作响。

顾飞鸿把脸埋在她手心里,“阿兰,我没有办法。请你原谅我。以后,我会加倍的对你好,相信我。”

沈兰又默然了半响,“就是我不原谅你,又能怎么样呢?都已经这样了。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听得沈兰松口,顾飞鸿松了口气,却还是不走。抬头看着沈兰,欲言又止。

沈兰想起成亲那日他们坐在床沿,她拿起自己的衣襟压住他的衣襟,他说,“都依你,都依你。”

心也许是痛得太过,反而麻木了。沈兰皱了皱眉头,“你还有什么事情?一并说了吧!”

顾飞鸿支支吾吾,难以启齿。

沈兰气道,“你若是不说,就永远不要说了。”

“阿珠是将军的掌珠,是将军府的嫡女,皇上赐婚的时候说了,不能委屈了她。阿兰,只好委屈你,你放心,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沈兰不由冷笑,“你是想要我做小?”

“阿兰,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嫡妻原配。皇命难违,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没有办法么?果真是没有办法的!”沈兰眼神空洞,喃喃自语。是啊,一个人若是变了心,能有什么办法呢?

顾飞鸿微有些不耐烦,“阿兰,皇命难违!”

“好一个皇命难违。是圣命要你停妻再娶?只怕是你贪恋荣华富贵,如花美眷,没有告诉皇上你家中已有妻室吧?”沈兰冷笑。

“皇上并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便下了圣旨,我又能怎么样?”顾飞鸿羞恼起来,“阿兰,三从四德,想必你父母也曾教过你,你不要无理取闹。”

顾飞鸿甩袖而去,到了门口,他回头又道,“她是官家小姐,我是朝廷堂堂三品,便是做小,也不至于辱没了你。”

十年前,他正站在那个地方,深情缱眷的看着她,说,“阿兰,等我。”

十年后,他站在同样的地方,说,“便是做小,也不至于辱没了你。”

顾飞鸿的脚跨出房门的时候,沈兰想,她的阿鸿,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在这一刻,真真正正的死了,就这样死在她的眼前。

十年的刻骨相思,十年的忧虑煎熬,十年的操持劳苦,早已经掏空了她的身子,她吊着一口气,不过是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可是,阿鸿死了,阿鸿真的死了。沈兰这一场病,来势汹汹。便是前来诊脉的大夫,也只是摇头,道,“但凭天意。”

顾飞鸿到底心里有愧,便日日来房里探视,那将军府的小姐,却也不摆架子,跟着顾飞鸿一起忙前忙后,伺候汤药,又嘱了丫头,只管去城里请最好的大夫。

顾飞鸿见得阿珠温婉贤淑,又不拈酸吃醋,心想,果然是大家里出来的小姐,做事周到,处处熨帖。沈兰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昔日的如花美貌早已经凋零,脸色青白,只剩下苍老憔悴,他竟然想不起那年桃花树下见着的,曾经令他惊艳的样子来。

沈兰昏昏沉沉,依稀是她站在桃花林里,羞答答问他,“沈兰多谢公子相救,不知道公子的大名是?”顾飞鸿微微一笑,“在下姓顾,名字取的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

“原来是顾五弦公子。”她不待他说完,忙忙的抢过话头。他哭笑不得看着她,“在下顾飞鸿。”

恍惚里鼓乐齐鸣,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花轿里头,顾飞鸿在那里大声道,“第一次做新郎,请大家海涵。”

迷糊中他在新房门口扭过头来,深深的看着她,“阿兰,等我。”

可这些美妙的场景纷纷褪去,他扭曲着面孔,恶狠狠的说,“你不要无理取闹。”

“便是做小,也不至于辱没了你。”愤恨忽然间就把心胸塞得满满的。

正是这一腔愤恨,使得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力气,努力一挣,便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双璧人,四只脉脉对视的眼睛,说不出的刺目,刺心。

她想起小时候念过的两句诗来,“及尔偕老,老使我怨。”轻轻的开了口,“我要回家。”

她的阿鸿已经死了,她不要留在这里看他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他们对视的眼神,便是鸩死她的毒药。

她有太多的不甘,有太多的怨,有太多的恨。十年的岁月,不过换来一句,“便是做小,也不至于辱没了你。”这怨恨牢牢的种在心里,用不甘浇灌着,蓬勃茂盛的长出来,枝展蔓延,焕发出无限的生机。

前日替她看诊过的大夫,又被请过来,抚须感叹,“真是奇迹!”

这是恨出来的奇迹,怨恨让她不愿就此撒手。到时候不过是风风光光一场丧事,多费几两银子,倒让他博个情深义重的美名,换旁人一声“红颜薄命”的感叹。

她想起二哥说的话,“大哥和二哥也养得起你。”

便是没有大哥二哥,她也养得活她自己。

顾家十年,坐吃山空,他的父母能呼奴使婢的过着日子,难道不是她一手操劳的吗?

她恨,恨十年最美好的年华,尽皆磋磨;恨一颗真心,错付予人。

她要好好的活着,她活着一日,便一日是他心上的刺。

若是她即刻回了娘家,总有人会说,“看看,顾飞鸿那个负心人,妻子苦苦等了他十年,他得了意,连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也忘记了!”

她回了娘家,她这个污点,便会一直在他光鲜亮丽的人生中作梗,宛若黥面的犯人,若要灭掉印记,便须生生割下一块肉。

她要好好的活着,活得光鲜亮丽,活得长长久久,看着他,死在他的后头,看他到底能得着怎样的结局。她想,佛祖总不会一直闭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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