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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卓越的打击乐器演奏者不会敲击最重要的音符
此次访谈是在东京西麻布的“雨天咖啡馆”里进行的。有生以来第一次采访村上先生,担心着整个访谈过程会变成什么样呢,所以在准备阶段就极度紧张,乱七八糟地胡想了很多。不过,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那天的访谈竟给我留下如此强烈的愉悦印象。想到这样的促膝交谈以后不会再有了吧,所以我就策马飞奔式地“这个那个”询问着各种问题,不过,村上先生的每一个回答中都凝聚着他的特色和魔力。访谈结束后走出咖啡馆,发现地面湿滑,闪着亮光,似乎在我们身处于地下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地飘下细雨,之后雨又停了。
关于朗读会的回忆
川上未映子(之后用“——”代替):之前我跟您说过,我十九岁的时候,参加过您在神户举办的朗读会。
村上春树(之后用“村上”代替):是1995年神户地震之后因为慈善目的举行的那场朗读会吧。是嘛,那时候您刚刚十九岁啊。
——嗯。那么顺利就拿到了入场券,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村上:我记得那时候在两个地方举办过朗读会,您来的是哪一场?
——两场我都去了。
村上:两场都去了?太厉害了。
——您在元町的会馆和芦屋大学的礼堂举办了两场朗读会,两场我都去了。据说通知的当天入场券就售罄了,不过通知本身还是很低调的。那个时候我恰好作为书店职员,正干着分拣书中补购标签的工作,突然看到您举办朗读会的宣传单。我一边想着这是真的吗、该不是假消息吧,一边打去电话,于是就拿到了入场券。
那场朗读会上令人惊讶的是,您说“现在开始朗读”,然后朗读了《盲柳与睡女》。这篇小说原本有八十多页的长度。(编辑部注:此小说收录于《萤火虫·焚烧谷仓·其他短篇》1984年出版)
村上:是啊,那篇小说很长。之后有些后悔读这篇。
——村上先生把这八十多页都读完了。
村上:记得当时精疲力尽的。
——作为听众的我们从村上先生一登场,就全神贯注地听您讲,生怕听漏一句话,所以在您开始朗读的时候,大家都已经耗尽精力。那时候大家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然后一个人走神、两个人走神了(笑)。不过,在第二天的朗读会上,您说:“昨天读的内容太长了,所以给它瘦了瘦身”,您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那篇短篇小说彻底重新编排了一下。
村上:是啊,因为太长了所以削减了二十多页的内容。
——通常情况下会改换其他的作品,我还在想有什么其他作品合适呢,不过那个时候,在那个场合下,对于那里的读者而言,《盲柳与睡女》似乎是最佳选择。我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村上先生才会修改这篇作品吧。当时虽然不清楚修改的过程到底有多辛苦,不过不知为何这篇修改后的作品特别打动我的心,所以不禁加入到求签名的队伍中。
村上:您也排队求签名了的啊。
——嗯,我也排了队。我还一直在与“不,我不应该成为那种求签名的村上文学读者”之类的自我意识做抗争(笑)。其实我家里有您的签名,所以我当时想只要请您帮我签个时期就可以了。
村上:在那场朗读会上,我感觉比起我自己,会场里的听众似乎更紧张。因为不怎么费事,反而我自己更轻松愉快些。
——嗯,听众们都很紧张。因为紧张造成的虚耗,使得一部分人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那时,大家都在无声地猛烈责难着“你这个家伙到底在问些什么啊,你也看看场合啊”(笑)。对于现在而言,那可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时参加的人也挺多的。
村上:确实非常多。之前在新西兰的时候,有一个在两千多名观众面前演讲的机会。当时门票是四十新西兰币(约三千六百日元、约二百三十元)。门票这么贵合适吗,这么想着,作为演讲者的我反而极度紧张起来。
——有两千人啊。是公开访谈吗?
村上:嗯,是的。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访谈。
“表述”的变化
——村上先生迄今为止经常在访谈和文章里,讲述或书写有关写作或是与写作有关的事。我的印象中,《身为职业小说家》就是将那些内容进行了总括。此次,系统性地完成了这部作品,您有什么感觉呢?
村上:这本书并不是接受某家杂志社或出版社的委托才动笔写的。关于写小说这项工作,我之前一直希望把自己想说的话写成文章,这也可以说是为自己动笔写作。我是从五、六年前开始的。原封不动地将自己想说的话写了下来。当然,其中也潜藏了许多棱角(笑),之后我又动笔对它做了修改,让其可以公之于众。不过,基本上我都是坦率地写下了自己想说的话。
——写完的时候,您有没有“总算把该讲的都讲完了”的感觉呢?
村上:没有,没觉得该讲的都讲完了。虽然谈了很多话题,不过感觉还有很多话题没有涉及到。比如,翻译的话题。
——这样啊。
村上:不过,我觉得关于翻译可以独立写一本书。之前和柴田元幸先生悠闲地交谈过,所谈的内容大致有一本书的厚度。但是即便如此还有一些话题没有谈到。之后,谈翻译这个话题的时候,因为有些内容与特定的个人有关联,所以稍显麻烦。
——《身为职业小说家》中出现的各种主题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吗?
村上:是的,我原原本本地将脑子里浮现出的内容写了下来,然后以篇章标题的形式将它们总结成各种主题。然后花费时间完成每一章。对我而言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所以我就不慌不忙地写了下去,也不用担心截稿日期。
——此书的魅力之一是,村上先生似乎以某人为对象讲述着自己想说的话。书中有些内容是面向职业作家写的,有些是面向以作家为志向的人写的,有些是面向不写小说的纯粹读者写的,还有不少内容是面向十几岁、二十几岁时的村上先生本人写的。在这本书中,虽然对象并不确定,但村上先生确确实实在面向某个存在的“谁”书写着,您的这个姿态很有魅力。
特别是在第一篇,就是在《MONKEY》创刊号中发表的那篇《小说家是宽容的人吗》的末尾,读到那句总结语“欢迎来到文学摔跤台”时,我稍有些惊讶。因为我觉得之前您很少写这种呼吁式的语句。在这本书中,关于写作,村上先生深挖了许多个人化的东西,不过,我觉得这次您表现出一种微妙的差异,或许是以“我们”的视角,面对着与之前不同的被讲述者或是听众诉说着。这是您有意识的转变吗?
村上:我年轻的时候,身边的作家们基本都比我年龄大。处于他们之中,我就会不禁采取一种反抗的立场,或者说是保持一种强烈局外人的意识。我基本就是以这种态度对待年长一代的作家的。或是稍微斜视他们,或是有意识地远离他们,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不过,当我到了他们那个年龄的时候,也就没什么可让我远离的了(笑)。因为现在身边的作家,年龄几乎都比我小。比如,芥川奖的评委们,年龄或是和我相同,或比我小。
——是啊。
村上:所以,我对于作家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之前摆着强力对抗的架势,现在抱着“请按您喜欢的方式做吧”之类的态度。不需要刻意靠近,也不需要强力对抗。
——您有这样的变化啊。
村上:所以现如今我只是简单地说:“我是这么想的”。我不会提倡什么。在这本书里,我假想自己在做“个人演讲”,听众中有比我年轻的作家,也有还没成为作家但希望成为作家的人。他们不是之前朗诵会里的听众,他们中的一些人曾热忱地读过我的书,一些人却从来没有碰过我的书。对于这些种类繁多的听众,我自然会产生一种很强烈的意识,就是将整个总体吸纳进来。这或许与年龄的增加有关吧。我讲的东西有些人能产生共鸣,有些人却不能。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尽可能流畅易懂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讲出来。
——之前的访谈中,如果问您“您有培育晚辈或后进的意识吗?”,您会说“没有”。您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依然觉得应该让他们自由成长?
村上:是的,我大致还是这么想的。不要施予援手,也不要扯他们的后腿。
——但是,书中的“欢迎来到文学摔跤台”这句话中,存在着一种村上先生之前未曾表露过的感觉。作为读者,也能感受到这种不同的东西,这是一种跃跃欲试即将开始的感觉。
村上:在被问到对于年轻一代的作家有没有共通感,我都说似乎没有。如果说是同一职业者的职业伦理观,这个说法又太大了,不过作为同一职业者的那种共通的认识,我还是具有的。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
——这本书中,您说您对长期坚持写作的作家,“一样抱以敬意”。
村上:对于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当然有些性格与我相合有些不合,有些我喜欢有些我讨厌,不过,对于坚持创作这种行为本身,我还是要给予敬意的。因为并不是谁都可以将写作作为职业,长期坚持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