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着。父亲,又在逼我。
他的家,不是我的。我的离开,也算应该。
除了我自己,什么都不是我的。我却挎了那荆篮,那镰刀。
它们是我自己的创造。先前,我上山刈的荆条,照着鸟窝的样子编成篮子。我在山底枯树下拾了块废铁,在崖底瀑布前把它磨得锋利如刀。
它们于我,是行李、武器,抑或凶器。
出村,抬头不见星月。四野的一切,于我不存在。当然我于它们,也是当然的不存在。
一个人,竟不寂寞。想着,竟有几丝快意。如遇猛兽或者劲敌袭击,我就猛地跳起,用这刀断其头颅,用篮子将它盛起。
北行上坡,下沟过岭。斜刺的当口,走出一颤巍巍的老叟。
他很老了,但他不觉自己老。他拄着拐杖,横在当道。
“你是谁?”他问。
“我是我。”我答。
“从哪里来?”他问。
“从我父亲家来。”我答。
“往哪里去?”他问。
没回答。我用手一指,前方。
他轻蔑地笑了,张着没牙的大嘴。不知从哪里弄出一本书,“嗖”地扔给我:“做个好人,聪明人。”
他不见了。
打开那厚厚的书,黑暗中,我看到翻来覆去只写着八个字:仁义道德,功名富贵。
读了它,真的就凑效吗?怎样的人才算好人,坏人真的就比好人坏很多吗?聪明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好人和聪明人,有什么关联吗?
左手把书高高擎起,边走边看。反正长路孤人,就让它伴我一程。
书眼看要翻完,我稍一松懈,被两个大汉劫进一个大屋。每张摆开的桌子上,都摊放着有黑字的白纸。一个个如我的人,都在审视。那上边的内容,和我看的书并无不同。
我拿出篮子中不知何时丢进的一截断木,随意往纸上戳着。
他们竟然给了我红红的册子。我被架起,不知怎么到了哪里的另一个大屋。屋里坐着和我几年前一样的孩子。孩子手里,也是那本书。
我逃。
我回头时,已是悬崖。又转身,是野草和丛莽。
丛莽里是蛆虫,野草间是长蛇。
“回去吧,你这样做不是亲人的期望。你的损害,恰是他们的追求。从这里走出,也许就苦无尽头了。”一个双臂交叉的妇人,冷眼向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要我带那些孩子同命。
“偏不。既然出来,就没打算回 去。我不知道什么是甜,还会怕什么苦吗?”我眼中冷光一闪,上路。
我打草惊蛇,蛇去蛇回。我躲躲闪闪,仍然是遍身腥臭。当我从洼地的积水里看见自己长长的胡须时,所谓的凶险终于在身后了。
我长啸无人应。继续下行,眼前是平川。
竟然有人列队等我。那些自高自美的男子女子,都有着统一的衣服。他们的背上都印着两个字:文化。
他们想当然把我视作了同类。
踏碎了他们意图施舍的帽子,烧毁了那些作为诱饵的衣物,我继续向前。我的脊背听见了不绝耳的“疯子,疯子......”
但我此刻听见了我心的声音。
渴而饮野泉,饥而食五谷,我还活着。
耕作的农人,游方的道士,长衫的学者......都在身后。
向前。泥泞,或者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