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年轮故事征文大赛
一.
2005年8月~2006年4月,我在北京。
那时自己在一家杂志社任职,每个月负责出两期期刊,当然还有一些临时性额外性任务,例如增刊,例如年度调查报告等。
在一起工作的共有六名同事,一名是大老板,一般不从事具体的文字工作,只负责外部公关和最后定刊,真正负责具体工作的实际是我和其他五名同事。
五名同事中有两位40后,属于资深前辈,一位曾经任职于中国食品工业协会,一位长期在食品厂工作,退休后来到杂志社发挥余热。
先讲讲陈工往事。陈工最初在食品厂工作,后来企业经营状况不好,他既懂技术又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因此加入了中国食品工业协会。
在协会期间,陈工进一步拓展自己的人际关系,与许多企业的领导都能切磋专业技术市场知识。陈工大长脸,凸眼睛,头发稀疏,颜值不高,但学富五车。
有一次我们一起吃橘子,年轻同事们剥开橘子后都在撕扯橘瓣上缠绕的白色经络,这时陈工发话了:“小年轻们,你们这么吃可就不对了,这个橘络,有清热去火之功效,单吃橘肉可会上火的,所以橘肉和橘络要一起吃才对。”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橘络的概念,原来这些丝丝缕缕的白色脉络还有学名,称为橘络。这时我们的一名小编辑女生呵呵呵地笑起来了:“陈工就是专业,啥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紧跟着竖起了大拇指。我内心也不由得对陈工多一份敬重。
陈工是个心细的人,对于什么事都喜欢深究内里。2005年底他乔迁新居,为了买到真材实料的家具,他曾深入研究了三个多月实木家具,最终才把家具买回家。他的这种精神真是值得我学习,可惜我一直也没真正学到皮毛,更别说精髓。
陈工和我们一起工作时六十多岁,已有些许白发,那时他退休金一个月三四千,在杂志社月收入有万八千的样子,可能不算金领也能沾边了吧。
陈工是老北京人,又比较资深,因此我们对他有一些景仰,又有一点隔阂,觉得是处于两个世界的人。
另一位40后来自湖北黄石,我们尊称为高工。高工属于技术人员,长期在食品厂工作,杂志社专业性文章需要专业人员把关,高工就不远千里来到了杂志社。
按说有陈工在为什么不让陈工把关?因为陈工最大的优势在人力资源,因此他把大量的工作精力放在了广告创收方面,在专业性文章方面自然精力不及。
高工作为工厂退休人员,待遇与陈工比差了一大截,因此没有陈工的优越感,我们的距离就近了一点点。
坊间有句话形容湖北人,“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意在言说湖北人特别精明。工作后我曾接触过五六位湖北人,聪明自不待言,但是高工属于聪明而不外显的那种。
高工工作非常认真,对于专业性稿子必一字一句深究有无谬误。还好专业性稿子在期刊中所占比重不大,否则高工的老花眼必得加重几分。
高工颜值很高,白白净净的皮肤,瓜子脸,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60多岁的年纪活成了40多岁的样子,真是谦谦君子之风。我们有专业问题一般请教高工,打扰陈工的少一点。
2006年春节过后,高工从老家回来,给我们带回来一点黄石烧饼。高工讲是黄石特产,烧饼的味道已经忘了,但是高工带烧饼这件事我倒是记下了。
今天看北京冬奥会开幕式,忽然想到了自己在北京的日子。其实每年自己都会在北京驻足,只是从来没有梳理和北京千丝万缕的关系。
北京啊,北京,你是多少人心中的梦想,又让多少人无奈中离你远去。
二.
那时,我们住在蒲黄榆。
顺着蒲黄榆路一路北行,过了玉蜓桥、天坛、东单,走到建国门内大街西拐不多远,就到王府井商业区。王府井新华书店,那时我经常去。
在北京印象深刻的是赶车。那时我的工作单位在芳城园,离我的住所很近,骑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到,所以不用赶公交。
和我一起租房子的朋友就没有那么幸运。他的工作单位原来离住所很近,由于公司人事变动他离了职,再找工作找到了北三环外,工作就异常辛苦。
每天不到六点,他就匆匆起床,简单洗漱,从蒲黄榆往南三环走。到了南三环,看到300路车拼了命地往上挤,司机在驾驶室喊:“等下一辆吧,等下一辆!”然后强迫关门。随着咣当一声车门关上的声音,300路绝尘而去,甩下一堆上不去车的人在马路上甩手顿足。
蒲黄榆位于北京南二环和南三环之间,接近二环,离三环远一点。那时还没有共享单车,不方便坐公交的两点之间或者徒步走过去,或者骑自行车蹬过去。我的朋友每日早上骑自行车放到三环桥上公交站点,每日晚间下班再把自行车骑回来。
只是当时北京的治安委实说不上好,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我俩丢了六辆自行车。经常上班时把自行车放到了熟悉的老地方,下班时自行车早已不见踪影。我们非常气愤,又毫无办法。很想以暴制暴,又没那个胆量,只好自认倒霉,换一辆了事。
北京的街道非常有特点,东西走向,南北走向,基本横平竖直,转向的人一般不会找不着北。
但是如果要记北京的街道名称,那是一件非常头大的事。因为北京的街道以段命名,仅以我们熟知的长安街举例,即可从东到西分为:建国路、建国门外大街、建国门内大街、东长安街、西长安街、复兴门内大街、复兴门外大街、复兴路……其实都是同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不同段名称不同而已。
与街道同样难记的,是北京的桥。北京立交桥众多,二环、三环、四环,每个环路上都有几十座大桥,加起来就有百余个,如果不是出门带地图,那些桥的名称我是断然记不得的。
当时我的生活非常单调,每天两点一线,早上从家里到单位上班,晚上从单位回家。每逢周六日到天安门广场转转,或者去陶然亭公园、天坛公园、北海公园附近散心。
北京太大了,过于宽敞的街道、街道两边厚重的建筑,无不让人意识到个体生命的渺小。而满眼急匆匆的行人、地铁里睡眼惺忪的职场人,又让人感觉到生活的窘促。
每次期刊定稿后,我们会到胶片厂出胶片,然后印刷成刊。每次拿到胶片,基本都是深夜。我们或者坐地铁,或者打车,到家基本深夜一两点。
但是想到又一期期刊终于出来了,内心还是松一口气,起码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第二天,我们基本都会睡到自然醒,下午赶到单位,开始下一期期刊内容的筹备。
三.
继续聊聊北京的同事。
单位里除了两名40后资深老前辈,其余的三位算是年轻人,一位卢先生,一位李小姐,还有一位姜诗人。
卢先生年龄最小。大老板刚刚创业,卢先生就入了职,可算公司元老级人物。卢先生没有学历,主做广告业务,兼着干点跑腿活儿。
卢先生业务能力说不上好,人也有点慵懒。大老板心上多少有些意见,又念及初始创业一起打拼过来,辞掉心有不舍。
那时我们的工作时间朝九晚五,中午一小时吃饭休息时间。每日早上,卢先生提前两三分钟匆匆到岗打卡,笑吟吟对着大伙说:“哎哟喂,电梯等了老半天,差一点没赶上这拨儿,要不是我使劲挤,准得迟到了。”话音刚落,一头扎进厕所,没了声音。
李小姐和卢先生邻桌,瞥一眼卢先生的桌子,一纸装着鸡蛋灌饼的袋子正腾腾冒着热气。陈工、高工都在埋头整理资料,李小姐哗啦啦翻着一本杂志,正在找从前的一篇稿子,姜诗人凝着眉毛,眼神深邃透过窗子看向远方。
半点过后,伴随一阵哗啦啦啦水流声,卢先生轻轻关上卫生间的门,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座位上,开始吃鸡蛋灌饼。不消几分钟,鸡蛋灌饼的香味满屋子飘起来,所有人跟着享受福利。
李小姐本不很懒散,但也不勤快。李小姐祖籍山西太原,后随父母进京。年龄二十四,还没结婚,在北京仍属妙龄女。由于有些贪吃,身材微胖,圆圆脸蛋圆圆眼,笑起来呵呵呵非常友好。
李小姐性格确实善良,偶然背后说点八卦轶事,但是绝无埋汰他人之心。她在卢先生之后来到公司,也算资深。我是后加入者,所以蒙他们照顾,一点点熟悉杂志社各项业务。
我和李小姐是邻桌,她经常给我递零食,还要伸出食指做一个“嘘”的小手势,配合撅起来的小嘴唇。有时候我会接过来把零食压到杂志下,有时候直接摆摆手委婉回绝。当然这都不影响李小姐偷偷往嘴里塞一粒话梅糖,或者巧克力。
姜诗人是最晚到公司的。他入职时带了几本书,是他出的诗集,公司里人手赠送一本,那本诗集至今还在我书柜一隅安置。
姜诗人来自山东青岛,2005年刚刚毕业,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要在北京圆自己的文学梦。向几家文学杂志社投了简历,可惜杳无音信,只好屈身进了专业期刊杂志社。
姜诗人一边做着杂志社的工作,换取面包糊口;一边不断投稿,继续自己的文学梦想。他有着胶东人特有的国字脸,高眉骨,还有一双浓眉毛、大眼睛。
姜诗人有时候给我们讲他的成长故事,讲他住的地下室,讲哪些人搬了进来,哪些人又搬了出去。北京的地下室,曾经承载着许多北漂的梦想,在那里确实也有一些人一朝声名鹊起,直至鸡犬升天,只是所占比例极小。
社会上总有两类人,一类人生下来嘴里叼着金钥匙,一类人生下来掉到了柴草堆,只能一切靠自己。对于北漂一族来说,住地下室算什么呢?阳光,白天能看到就可以了,晚上,有没有阳光又有什么意义?
那时我们一整天都在办公室蒙着,只有中午饭后才会偶然下去放放风,十几分钟后又回到办公室。每当此时总会想到我们多像关在笼子里的鸟,一关就要被关八个小时,只有中间十几分钟的时间放风。可是,为了生活,又能怎么样呢?
四.
2006年春节过后,由于家中房子装修,和我一起租住房子的朋友返回了老家,我们的两室一厅剩我一人留守。
一起租住房子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因为他上班走得太早,下班回来得太晚。周末时,是少有的我们可以共处的时光。
我的室友来自陕西宝鸡,我喊他小杜。小杜圆头圆脑,个子不到一米七,有着陕西人的憨厚和豪放,心情好时给我做陕西刀削面、臊子面。
他是厨房里一把好手,穿一单薄短裤,光着膀子在面板上对着一块面敲敲打打,活好面后左手持面伸至锅沿,右手持刀上下翻飞,眼瞅着一坨面块一点点变成一条条小鱼,在锅内翻滚雀跃。几分钟后刀削面新鲜出锅,我俩一人一碗,头碰头吃得满头大汗。
只是这种时候并不多,大多数的时间,我们都是单独进餐。早上他吃饭时我在床上,晚上我吃饭时他在路上。中午,我在单位吃工作餐,他在外边吃百家饭。
销售工作就是如此,赶到哪里就在哪里吃,哪有什么固定场所?我倒是有固定地点吃饭,但过的是笼中鸟一样的生活,所以自由自然有好处,但也必然有坏处。
小杜本有公职,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所以停薪留职一年,出来闯荡世界。他眼睛小,圆润的鼻头,有着一对性感的嘟嘟唇,配上他的圆头圆脑,看上去很有几分诙谐。
我俩一起骑着单车游北京,他经常和我发发感慨:“赵哥,你做啥子来北京?回你老家不好么!”“赵哥,没走出来的时候总觉得一辈子不出来走走,心有不甘,这一出来么,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适合闯世界!”
他有着浓重的陕西口音,抑扬顿挫,个别词发音很重。我用陕西话回他:“谁说不是么,你说你出来做啥子?好好地工作不做,受这幺蛾子罪!”他嘿嘿嘿地笑起来,一边脸被阳光晒得闪亮,一边脸遮在路边电线杆投射的阴影里。
小杜回去后,没有再回来,妻子怀了孕,他需要相妻教子。我们始终是北京的过客,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这座城市,即使在这里生活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终归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人啊,总是这样,就像钱钟书先生《围城》中对于婚姻的论断:“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工作与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
小杜回去后两个月,我于五一前回到了自己生活了8年的城市。在那个城市,有我更多的同学。它没有北京的厚重,没有北京的恢弘,没有北京的多元化,没有北京的名胜古迹,但在那个城市我有一种踏实感、归属感。
此后我与北京的交集,或者到京参加展会,或者清明节前回老家上坟在京倒车,但再无长久逗留。只是每到北京,总会心生感慨,觉得异常熟悉。
我还会利用边角料时间,去到蒲黄榆、芳城园,陶然亭公园、王府井书店,北海公园、三里屯,看一下北京的日新月异,感怀下曾经的逝去青春。
而在北京有过交集的人,除了大老板和小杜偶有联系,其他人都已杳无音信。如今想来十几年已经过去了,曾经的陈工、高工,现在已然年近八十了吧?不知是否依然健在?卢先生、李小姐,估计都已儿女绕膝了吧?姜诗人,不知他的文学梦是否已经成真?
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们偶然撞见,又悄然走失。许多人许多事都远去了,年轮不会放过置身于其中的每一粒棋子。
小杜曾经和我说:“身在北京,才知道什么叫孤独!”我回他道:“只要你可以和自己对话,那你永远不会感到孤独!”
北京会感到孤独吗?在漫长的时空隧道里,她一步步走来,缓慢又稳重。曾经荣耀,曾经屈辱,曾经苦难,曾经繁华,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版图一扩再扩,大到自己都无法一眼看清自己的身体。但在深夜,她会静下来,她会自己和自己对话,絮絮叨叨诉说三千年来的流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