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姑,并不是我的姑姑。
熟悉村里生活的人都知道,几百人的村落,不足百户人家,出门遇人,不是叔叔大爷,就是奶奶婶子,根据辈分称呼,既亲近又有礼。
香姑的母亲比我的父母高一个辈分,按道理,我们该称呼她为姑姑。
香姑家住在房台上。
我们村地处湖区,多年前,为了防止地势低洼遭水祸害,村人专门堆砌了高台,以备发水时庇身。
高台位于村子中间,高出四周好几米。上面跟平地一样,平坦开阔,整齐地建着房屋。
我们称高台为“房台”。
从四周地面通往房台有几条斜坡,我们称为“马腿”。村里有三条这样的斜坡,东西南各有一条,南边的叫“前马腿”,东边的叫“后马腿”,西边的就叫“西马腿”,北边因为挨着巨大的沙坑,无法行人,没有“马腿”。
香姑家便建在房台靠近“后马腿”处,绿漆的大门,开向正东。
不记得从哪天起,我们放学往房台上跑时,发现“后马腿”跟房台相接处,一个人坐在石头上。
那是香姑。
她那时大约十六七岁,是女孩子极好的年纪。若是别人,定是在上学的。可她不同,因为天生智力缺陷,憨憨傻傻的,连小孩子也不如。
她坐在那里,歪着头,斜着身,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有人从旁边过时,她会抬头看一看,口齿不清地说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分不清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人打招呼。
刚开始我们都怕她。从马腿上经过时,眼睛看着她,身体却尽量远离。有时正和姊妹朋友打闹着,看到香姑,赶快停止了,一溜烟跑过去。似乎她有很大的威胁。
事实上,香姑既不打人,也不骂人。至少我没有见过。
她极少站起来,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坐在那里的,坐着又如何打人?至于骂人,她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又怎么骂人呢?也只有大奶奶,她的母亲,对她如婴儿般的咿呀之语能够明白吧。
来回经过的次数多了,大家见香姑只是整日坐着,也就不再怕她。一些胆子大又淘气的,甚至故意到跟前逗弄她。
手里掐根长长的草,去撩香姑的头发。香姑初以为跟她玩,脸上现出小孩子的高兴来,就用手去抓。但那根草总也抓不到,她便有恼怒的意思,嘴里大声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但无论如何,她不哭,也不打人。
有时大奶奶看见小孩子逗弄女儿,便拎着正干活的家什,或者一个桶,或者鸡食盆,从敞开的大门里一边走一边虎着脸喊“还不快走,小心她抓你们的脸”,听得这话,再淘气的也不再逗留,一哄而散。
我没有见过香姑抓人脸,不知道大奶奶说的是真是假。
有段时间,马腿上忽然不见了香姑的身影。她常坐的那块石头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异常落寞。
问大人,得知香姑出嫁了。
大些的女孩子,略懂些人事的,说:
她那样傻,怎么能结婚呢,谁会娶她呀!
我也好奇,她嫁的人怎样呢!
只知道那户人家不富裕,嫁的男人倒不傻,只是身体有残疾,记不得是腿还是胳膊了。
听说香姑出嫁时,她的哥哥嫂嫂很高兴。大奶奶却是喜忧参半。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女儿有了着落,做母亲的可以略略放些心了;只是这样一个心智连孩童都不如的女儿,能适应新家吗,人家会好好待她吗?
我们无从得知。
日子照旧过着。家家户户的炊烟照旧袅袅地升起,小孩子照旧淘气,只是跑上跑下时,马腿上不见了香姑的身影。
正当我们习惯了只见石头不见人时,忽然有一天,香姑回来了。
她仍是坐在老地方,连姿势都是一样的。
我们不明原因,但看到她还是很高兴。仿佛一个久违的老朋友,不声不响地离开,又默不作声地回来。虽不曾问候,心里却欢喜。
听婶子大娘闲话:
媒人当初只跟男方说,人不太精明,人家哪里想到是这样傻,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本想娶进门添个帮手的,这样的……唉,嫁妆再多人家也不留她了……
原来如此。
被送回来的香姑还是跟以前一样,憨憨傻傻的坐在那里,垂着头,咿咿呀呀自言自语。只有大奶奶喊她吃饭时,才会在母亲的帮助下回家。
后来我上了初中,不再经常往房台跑。偶尔去,香姑还是如常。
不久以后,香姑又出嫁了。这次嫁的人,不仅家穷,人也不好,比她大十几岁的光棍,好像脑袋也不灵光。
我知道时,已经是香姑被送回娘家以后了。
原因和上次一样。
再见到香姑,她仍是在那里坐着,只是比先前安静了许多,嘴里嘀咕的时候少,沉默的时候多。
时间在她静静的沉默里和呆滞的目光里倏忽而过,一天,一月,一年……
我的学业越来越重,极少再去房台,自然也不常看到香姑的身影了。
许久以后,听母亲说大奶奶一家搬到外地去了。香姑的哥嫂在外挣了钱,买了房,安顿下来,让老人帮忙看孩子,大奶奶便带着香姑去了。
自那以后,我再未见过香姑。
偶尔回娘家,车子路过马腿下方的路时,虽明知早已没人坐在那里,我也总习惯向上看一眼。
不知道香姑有没有再嫁。
希望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