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长大了，父亲老了。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我很自然地有了这个想法。是的，老了，岁月不饶人，当皱纹布满额头，父亲曾经的威严不复存在，电话那端传来的只是一声无奈的感叹！

“我至今做的最宽慰自己的事，就是供你们姐弟三个读书，我的能耐也只有这些，余下的路就靠你们自己去闯了……”父亲是喝醉了酒打电话跟我说这些的。听完后我的鼻子酸酸的，想哭最终还是忍住了。“爸，你能供我们上学就很不容易了。我们都大了，知道为生活拼搏，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一本正经地说道，装得很坚强很成熟的样子。只有身为孩子的我们长大懂事了，做父母的才能稍稍宽心。这一刻我只希望父亲知道，他的女儿大了，可以为他分忧了。

父亲是一个很木讷的人，不善表达，有什么事总喜欢一个人扛着。尤其对于我们这些孩子，他更是不屑于说什么。每每家里出了什么事，他总是很霸道地说：“这不是你管的事，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了。”在他眼里，读书真正成了我们的天职，成了我们生活的唯一。“只有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这是父亲认定的理。我们小的时候，他不厌其烦地说道：“只要你们考上了大学，就是卖房子我也愿意。”虽然当时不知道卖房子跟读书有什么关系，但是认定的一点就是认真读书很重要。

父亲很看中我们的成绩，每一次考试他都要看分数，看名次。自然而然，分数在我们心目中的位置也就非同寻常。所以每每考试，心里总是惴惴不安，还没考就担心分数。考好了也就松了一口气，没考好就有一种负罪感，很久不敢面对父亲的眼神。正因为这，我从小就对父亲有一种畏惧感，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一个真实的自己，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而真正导致我与父亲关系僵化的原因是初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

平时成绩一直稳居全班前五名的我却降到了全班第21名，拿到成绩单时我想的是如何骗过父亲，以过一个安稳的新年。我不想家人因我而闹的不愉快。于是我平生第一次撒谎了，“老师生病没来学校，成绩单要到下学期才发。”父亲虽有几分怀疑，但也没有说什么，或许他根本想不到平时一向很乖巧的我居然会骗他。为了讨父母的欢心，我特意将自己在元旦节表演节目获奖的事告诉了他们。

新年很快过完了，我悬着的心终于找到了踏实的感觉。开学了，我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像往常一样，父亲送我去学校，然后我陪他去找我们的班主任了解我上学期的学习情况。那次我推脱要整理床铺没有陪父亲去，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寝室里等待一场暴风雨的降临。40分钟后，父亲来了，如我预料的一样，脸色很难看，但他并没有骂我。沉默几分钟后，父亲说出了心里话：“你今年初二了，明年就要中考。考上了一中就更好，考不上就不要怪我。你自己也这么大了，是搞杂七杂八的活动重要还是读书重要，你自己看着办。国家规定的义务教育只有九年……”

说完后父亲就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独自品味那些话的真实意义，泪水悄无声息地在脸上流淌。

父亲的话强烈地刺激了我的自尊心，也激发了我的求学意志。只有一年了，考不上就要出去打工。我清楚了自己前途的所在，再不奋发就没机会了。从此我的生活里只有分数，单调枯燥却又那么现实，因为我和父亲的关系就靠它来维持。那以后，我基本不敢正视父亲，不敢独自和他呆在一起，即使是要学费也是通过母亲转达。对于父亲，我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感觉没考上大学就没有和他平等对话的权利。这种负罪感我一背就是四年，直至上大学，而我与父亲的关系也只是在这时才稍稍缓和。

走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的不易，父亲的不易。当年若不是逼不得已，他不会说那样的话的，我相信。至今，父亲总不愿提起当年的那件事，或许事后他感觉那些话对于一个13岁小女孩来说分量太重。但我还是主动跟他谈起了那件事，“如果有你的不忍，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一点也不怪你。”我知道如果我不主动说开，父亲将会内疚一辈子。话说开后，我与父亲之间的坚冰也渐渐融化。有什么事他也喜欢向我诉说了，比如和母亲吵嘴，有些事他还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什么他也能够很耐心地听。记得有一次父亲很木讷地在电话那端说：“我不会说话，难免跟你妈吵嘴。你了解我，多劝劝她。”当时我很感动，能做到这一点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一位可以依靠的大人了。

父亲老了，头发白了，皱纹深了，理解多了，我和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融洽了。岁月磨掉了他的坚强霸道，却也给他一个表露内心真实情感的机会。或许在一个家庭中，每一位父亲都要在孩子面前维持自己坚强威严的形象，无论生活多么无奈，内心多么苦，他都会咬紧牙关独自去扛。只有老了，他才拥有一个自我解脱的机会。酒后的父亲是脆弱的，却也是一个最真实的存在。这么多年来，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打拼，屋里屋外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这么多年来，我没听到他的一句怨言与悲叹，除了今晚酒后的醉言。酒后吐真言，我明白父亲是把自己压得太狠了，他太需要一个可以诉说衷肠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