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病房10床，补位进来一个特别喜感的老太。
她本地农村人，69岁，农保。个头矮小，圆呼呼肉坨脸，眼睛很小，只两条细缝儿，看起来总是在笑。倒也一副弥勒相儿。
我妈很是看不得人家，一边看一边皱眉蹙额撇嘴翻白眼。人家刚进来，哪里惹她了？
我觉得，她就是嫉妒，她躺床十天了，新来老太能走能动、能说能笑、神气活现。老鼠似的蹿进蹿出。
辣么不方便的电梯，她也不嫌麻烦，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一会去医院小花园遛弯，一会去哪个小餐馆吃点啥，一会又去超市逛逛。去就去呗，还总嘚瑟。（每个病床有一张检测核算后申领的陪护卡，凭卡出入。她不必卧床，病房呆不住。）
我妈憋着气，受不了她。
我和邻床女儿都奇怪：她这样子，哪里有病啊？
陪护的是她姑娘。她妈来回蹿，她倒很安静，坐墙角椅子上坑头织毛线，圈针细线。她真有耐心。
下午三点多，她妈玩的影儿都没有。她老公来了，替换她去接女儿放学，回家，做作业弄饭。（她一家住市区）。
女婿耐不住冷清，找我们说话，问问各家病人情况。
我问他，你丈母娘是定期来疏通的吗？看起来挺好的呢。
他说，她是脑梗第二次发了。去年也住过一次院，常客。
她哪里像犯病的样子？你们怎么看出她犯病了？
女婿笑出一口白牙说，她是昨晚救护车送来医院的。她白天午饭不做，人也不见了。后来在茶园沟陇子里找到她，她躺在里头正拔草吃，跟头羊似的，吃得津津有味，味道好极了。
我们都没忍住笑。他自己也笑。
她接着说，晚饭时，她把饭碗倒扣，不吃米饭，啃🥣碗儿…这就发现不对劲了，赶紧打了120。
这回我们都没笑，她这是老年痴呆征兆吧？
女婿说，医生说，还得做检查再看。现在就当脑梗治疗，挂水疏通。
正说着，老太回来，往床头靠被上一躺，估计是玩累了。
女婿从胸袋里掏出一沓钱给她。她欠身接了，随手塞进被子夹层里，说，你回去吧，我这挺好的，也没啥事。你上班呢，别来了。
女婿走了，她立马弹起，伸手从被子里掏出钱，哗啦哗啦数，蜜蜜笑说，嗯，又给2000。
我说，女儿陪你看病，给你买那么多好吃的饭菜，又给你交了3000住院押金，你还拿女婿钱？
她笑，他们有钱。我女婿在机关上班的。我家有十来亩茶园，几亩水稻田（其时11月份）还有油菜。他们一年到头吃得米和油，都在我家里拿的。
晚饭点，来了一对年轻男女，微胖界的。
她笑的眼睛都被脸上的肉挤没了，从床上一跃而起，自豪地告诉我们，这是她大孙子大孙女（孙媳妇），在市里开店做老板的。来请她出去吃饭。
她一落地，就把女婿给的钱，一股脑给了孙子。跟他们一起出去了。
回来兴奋的不得了，也不睡觉，前面后面乱跑，开门关门放炮仗似的“砰！砰！”响。后来被桂圆说了几句，才躺床上烙了一夜饼，天蒙蒙亮又出去了。直到早上九点，女儿电话喊她回来，挂了两小包降压、疏通水，又跑出去了。
下午，她女儿从护士站拿进来一张预约核磁共振申请表，说医生让签字。老太不肯签，说费钱，不做。女儿也不肯签。
我们很奇怪。女儿说，她有儿子的，我虽照顾她，却不敢做她主。她儿子从来不管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家有故事。我心里感叹，没言语。
傍晚，老太坚持要出院。医生让她再住院观察一晚，明天办出院。她答应了。
但却跟女儿死活闹着要回家，说家里稻子要割了……让女儿自己明早来给她办出院手续。
女儿拗不过，给老太孙子打电话，孙子开车来，送她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没见她女儿来。倒是护工阿姨来说，10床老太没了。晚饭时闹着回家，半夜急救车又送来，凌晨两点多，人没救过来……
我们听得心里沉沉的，昨天还有说有笑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生命，真是脆弱又无常，且行且珍惜。
我妈自打听说这事后，又闹腾了，天天闹着要出院回家。
当天下午，10床又来个病人，从icu 移进来的脑梗，职校教师，才53岁…
都说，银行和医院生意最火爆，但谁都不希望医院生意兴隆吧？可事实就是，病人前仆后继，一浪接一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