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相信很多人对“万元户”这个词儿是陌生的。
这个词,大概盛行于八十年代前后,我之所以对这个词记忆犹新,是源于我们家当年就曾经是响当当的“万元户”。
那时,我们生产队还是集体所有制,队长是我老姨夫。我至今都认为我老姨夫是我们生产队发家致富的功臣。
说起老姨夫,当年心里对老姨夫的惧怕,现在还是记忆犹新。说来也是奇怪,老姨夫从没批评过我,不知为什么,就是惧怕。现在想来,惧怕里,敬畏占一半因素,另一半,大概是老姨夫批评社员的严厉劲儿,把我给惊着了。
老姨夫一表人才,高高的个头,身材魁梧,一双眼睛虽不大,但却是炯炯有神,目光如炬,好像一眼能看到人心里去。多吵闹的地方,老姨夫一到场,立刻鸦雀无声。用现在的话说,老姨夫就是气场大,我妈当年的说法是“压茬”,我爹则不懈,说是狐假虎威,连芝麻粒大的官都不是。
每次去老姨家,或者老姨夫来我家,都是我最打怵的时刻。我小时候胆小,家里来了生人就躲到炕上立柜边的旮旯里,老姨夫一来,我也是这样,气的我妈经常吃饭的时候把我薅出来。
印象中,老姨夫不爱笑,常年都紧绷着脸,说话声音总是盛气凌人,常常会让和他对话的人,话到嗓子眼,刚刚露个头,就咕噜一声噎回去了。若是再有点小是小非,别说说话,还没到老姨夫跟前儿,脚就挪不动步了。老姨夫说话掷地有声,全队老老少少几百口子,除了我爹,没有不怕他的。也不怪老姨夫脸冷,管着那么大一个生产队,再没有点威严,还不乱套了才怪。
那些年,我们生产队,民风极好,可以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家家户户邻里关系,婆媳关系,夫妻关系,兄弟关系,都能和睦相处,和老姨夫的威严不无关系。
我爹不怕老姨夫,有是连襟的因素,也有艺高人胆大的优势,我爹比我老姨夫有文化,上过私塾,在同龄人中凤毛麟角。讲起道理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把老姨夫听的一愣一愣的。
我爹经常说起一件事,说破四旧的时候,老姨夫做了一件蠢事,带头把队里的古书、戏装、锣鼓等老物件儿都烧了。当时,为了保住这些在我爹看来是宝贝的东西,我爹和老姨夫在队部院子里,扯着脖子争论的面红耳赤,眼睛一个比一个大,连旁边生产队牛圈里那头因为眼睛大,被叫做“电灯炮”的老黄牛,都惭愧地把眼睛悄悄闭上了,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斗资批修,与古书戏装有什么关系?”
“批林批孔破四旧,这些都是毒草,必须破除。”
“批林,我没意见。批孔,我反对。克己复礼,乃为人尺度,何错之有?”
“你别跟我扯犊子,我是执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谁阻拦就要打倒谁。”
“我就是反对,你能把我怎么地吧?”
……
结果,那些老物件儿还是都被烧掉了,我爹当然也没被打倒。
老姨夫再铁面无私,也还是不能把连襟咋地,老姨夫心里还是很敬佩我爹的,这大概就是知识的魅力。
当然,这都是老黄历了。
我们生产队家家户户,能够成为方圆百里响当当的“万元户”,都是老姨夫独具慧眼。
为了让全体社员都能发家致富,老姨夫和我爹等几个队委会成员没少开会。老姨夫敏锐地感觉到,发家致富不能光靠种地,要有新的途径,根据上级文件精神,老姨夫提议,把有能力的社员派到市里或城乡搞副业,让能力弱的社员在家务农种庄稼。
出去搞副业,可不能仅仅靠手搬肩挑,要有现代化的设备,当时最先进的农业设备就是拖拉机。
我们生产队当年的拖拉机是多少马力,我现在是说不清的,反正都是大个头的大家伙,不是手扶拖拉机,记得我爹当时把手扶拖拉机很不懈地称之为“蚂蚱子”。
我爹有文化,学什么会什么,就被派到吉林农安学习拖拉机驾驶技术。当几个月后,我爹拿到了驾驶证,开着庞然大物的拖拉机轰轰隆隆回到我们队的时候,简直就像凯旋的将军一样。拖拉机在场院还没停稳,男女老少就啧啧着嘴围了过来,淘气的孩子,像耗子一样,出溜出溜就爬上了车厢。老王家小五子个小,爬到半截没抓住车厢板,扑通一声掉了下来,还磕掉一颗门牙,尽管小五子惊天动地地扯着嗓子干嚎,也没人理他。
这台举全队之力买回来的拖拉机,成了我爹的宝贝,保养维护比经管我家菜园子还上心。
从此,我爹就开始了新的工作,每天开着拖拉机城里城外跑运输,拉煤拉沙子拉钢筋拉水泥。我爹出车,要带两个帮手装车卸车,那时我大哥已经初中毕业了,就跟着我爹跑车,不久大哥也学会了开拖拉机,拿到了驾驶证。
拖拉机跑的虽是副业,给队里带来的经济效益,比主业种田多的可不是一点。老姨夫于是就开会征求大家伙意见,大家一致同意再买一辆拖拉机,大哥理所当然成了驾驶员。
后来,二哥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也是先跟着我爹我大哥跑车,考了驾驶证,成了驾驶员。到我二哥这个时候,我们队已经有了六七台拖拉机,徒弟都是我爹带出来的。
每天早上出车,一辆接一辆的拖拉机,从车库开出来,呼呼啦啦,浩浩荡荡,那叫一个气派。惹得其他队的人,个个都红了眼。那时候,谁想把户口迁到我们队,连门儿都没有。
我爹是个很有情趣的人,每天跑车回来都不空手,饼干江米条槽子糕常往家带,最不济也是水果糖。我每天黄昏会沿着土路去迎我爹,想我爹不假,想好吃的也是事实。一边拉着我爹的大手,一边吃着饼干什么的,我爹给我讲城里的新鲜事儿,我给我爹讲学校的事儿,那是我童年最美的回忆。
以前,要吃冰棍都得去城里才可以,自从我爹开上拖拉机,我们家隔三差五就可以吃上冰棍。我爹出车习惯带一个暖壶,到了收车时,开水也喝完了,我爹就会买几根冰棍,放到暖壶里,回来给我们几个孩子分着吃。我妈的东西也不少,今天雪花膏,明天尼龙袜子,后天花手绢。
那时候,都是年终开资,记得是我大哥当驾驶员那年,因为我爹和大哥是两个壮劳力,年底开资,我们家成了我们队第一个“万元户”。我当然无法换算出,八十年代的一万元,是现在的什么标准。总之,我们家,我们队,在方圆百里一下就摇了铃了,让人啧啧称慕。那一年,我们队的其他人家,虽没过万,工资也都不低。转过年,家家户户,就都成了“万元户”了。
“万元户”让我们队名声大噪,最直接的体现是,小伙子不愁找媳妇了,本队的姑娘都不愿意外嫁。我大哥的女朋友,就是本队的,比大哥大三岁。他们俩自由恋爱,尽管我妈再三干预也没拆散,大哥的理由是“女大三,抱金砖。”抱没抱金砖,我们没看见,他俩隔三差五吵架,倒是看见了。最直接受益的是二哥,娶了邻县如花似玉的二嫂。“杨柳细腰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队里人经常这样夸赞二嫂,美的二哥合不拢嘴。我大姐嫁给了本队也是跟着我爹跑车的老冯家的大儿子,大姐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嫌贫爱富,没有嫁给在我们队插队的知青王新华。也是,我大姐当年那么漂亮,怎么就看上了“大喇叭”呢?大姐夫说话声高,动不动就扯着嗓子喊,得了“大喇叭”一名。
我和我老弟也是沾了大光,上中学每天不带饭,天天中午一放学,就直奔供销社,一个面包1角钱,一瓶汽水7分钱,每天固定2角午饭钱。衣服不是涤卡,就是涤确凉。
记得我小时候,还有两个外号。那是上小学时,我妈给我做了一件,金光闪闪的缎子面的棉袄,因而得了一个“地主婆”外号,我嫌这个外号磕碜,常和一些男生打架,不但没能去掉“地主婆”,反倒又多了一个“小辣椒”外号。领头起外号的是老姨夫家的小栓子,他大我一岁,我俩一个班,他经常被我不是挠破脸,就是告老师。我怕老姨夫,小栓子怕我,一物降一物。他对付我最常用的招数,就是往我文具盒里放毛毛虫。我至今都害怕毛毛虫,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病根儿。
好在那时我没有被富足蒙住眼睛,享受生活的同时,没耽误念书。我老弟可是没好好念书,穿着喇叭裤,骑着一两二六自行车,整天东游西逛。
大概九十年代初,老姨夫由于成绩突出,升官了,先是大队书记,后是镇长,还当过人大代表,到北京开过人代会。
“万元户”家境下长大的我,最大的特点是,从小到大蔑视金钱。特别是年轻时,当文艺青年那会儿,视金钱为粪土。如今也是,骑个自行车也想捎人一程,吃个馒头恨不得也掰人一块儿,自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还全然不知。
我老公经常调侃我,说我穷大方。
这一点,我承认。我信奉“达则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
“万元户”,作为曾经一个时代的符号,已经淹没在历史的滚滚红尘中。我们生产队,如今变成组,已进入另一个发展时期。遥望那远去的时代背影,仿佛那拖拉机的轰隆声还回响在耳畔……
注释:我们那儿,习惯这样的称呼,比如,父母会把家里最小的儿子,叫老儿子;最小的闺女,叫老闺女。于是,就有了老姨,老姨夫。老姑,老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