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写出了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引领了宋代尚艺书风的发展。告别黄州路过金陵,与王安石再次相遇,当年的政敌能否相逢一笑泯恩仇?
菊池隆村生活在日本的多摩市,他的祖父是日本著名的富商——菊池惺堂。除了积累财富,菊池惺堂喜欢收藏古董书画。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黄州寒食帖》曾是他最珍贵的藏品。
日本,菊池隆村:“我实在惺堂先生逝世后出生的,从父亲那里听说惺堂先生买进《寒食帖》的故事。那个时候《寒食帖》经历圆明园的大火,之后流落民间,惺堂先生买回来,拿到了那个时代的珍品。”
菊池隆村郑重更衣,他将前往东京的家族神社祭拜自己的祖父。
日本,菊池隆村:“关于那间宅子,我是完全没有记忆的。在我出生之前,由于关东大地震时候的一场火灾,(宅子)已经被烧掉了。从那以后,由于种种事情,已经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了。这里是惺堂先生曾经住过的庭院的附近,这里开始全部都可以看作是当时的庭院,现在都重建了,所以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惺堂先生曾经住在这里的时候,发生了令整个日本都陷入危险之中的关东大地震。他(菊池惺堂)像飞一样冲进屋子,把《寒食帖》抢救了出来。当时我的祖父,他已经六十岁了。惺堂先生当时已经将《寒食帖》置于自己的生命之上了,也要让后人好好保管。”
菊池惺堂对于《寒食帖》的抢救,造就了这幅名作大难不死的奇迹。后来,《黄州寒食帖》辗转来到台北故宫,成为这里最受瞩目的藏品之一。
公元1082年,苏东坡来到黄州的第三个寒食节。按照传统,这一天家家禁止生火,只能吃冷食。苏东坡凝望着窗外的雨丝,突然间有了写字的冲动。他拿起笔伏在案头,写下了《寒食帖》。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衣若芬主任:“刚开始他写‘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自己到了黄州过了三年。”
台湾实践大学:“就春天走得好快!还来不及看花,然后整个(海棠花)因为大雨,就造成了红白花瓣散落在泥污里面了。所以他自己很感伤。”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衣若芬主任:“讲到了寒食节不停地下雨,甚至这个雨呢还流到了他的家里,让他的家就好像是一个小舟一样,慢慢地他的情绪就产生一种波动。”
山中无日月,时间早就被遗忘了。对于寒食节的到来,苏东坡更恍然无知,直到看见乌鸦衔着坟间烧剩的纸钱悄然飞过,他才想到这一天是寒食节。
书法家,刘正成:“他书写的时候,先是比较平和地书写,随着他的感情的起伏的时候,这个字逐渐变大,推向高潮。”
苏东坡把一个流放诗人的沮丧与憔悴写到了极致,心如死灰,不能复燃。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衣若芬主任:“想要去扫墓,没办法去他的一些想法也没办法好好地传递给朝廷,他也表现出来对人生的一种无力感,那个时候真的是心如死灰。”
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东方艺术部,马麟主任:“苏轼想要表达的东西是非常个人的,他在作品中表达的情感是非常强烈的,感觉他似乎一直在挣扎,感觉有点像西方的歌德,他是中国的‘歌德’。”
饱经忧患的苏东坡在四十六岁终于了悟,艺术之难不是难在技巧,而是难在不粉饰、不卖弄,难在能够自由而准确地呈现一个人的内心处境。
美国国立亚洲博物馆中国艺术部,司美茵主任:“看苏轼的书法,你能看到他的坦诚、直率。”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衣若芬主任:“因为《寒食帖》比较像是一个写给自己看的作品,所以其中有一些字,比如说多余了或者是写错了,他就很率性的在上面做一些记号,所以更可以看得出来那样的一种真性情。”
美国斯坦福大学,艾朗诺教授:“他不希望自己受到之前书法大师的限制,他没有一个‘法’。”
十八年后,这幅《寒食帖》辗转到黄庭坚的手上,他挥笔写下这样的题跋:(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台湾实践大学,卢延清教授:“他(黄庭坚)说‘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这是非常高的褒扬,说他(苏轼)诗写的很好。”
台湾书法家,傅申:“他(黄庭坚)认为说《寒食帖》是苏东坡最好的,再写也不一定写得出来。”
黄庭坚的题跋论语精当、书法绝妙,与苏东坡的《寒食帖》可谓珠联璧合。
吉林大学文学院,由兴波副教授:“有一次黄庭坚很苏东坡开玩笑就说,说您的字一个个胖呼呼的、扁扁的,就像石压蛤蟆,拿一个石头把一个蛤蟆压扁了。”
台湾书法家,傅申:“因为黄庭坚是大字,时常有一长竖。那苏东坡也很诙谐地回答,他说你的字像树梢挂蛇,有的时候拉长拉的不好,像一条死的蛇挂在那里没有生命。”
在繁华的东京街头,有一家名叫荣丰斋的书法教室,每个周末书法爱好者都会来这里上课,临摹《黄州寒食帖》是今天这堂课的内容。
日本荣丰斋书法教室教员:“这幅作品里,字与字连续的部分非常的多彩,所以在书写的时候途中尽量不要停下。如果不连续的话,写字的心情也会中断。书法是人的内心画像,人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心,这些都可以通过书法来表现出来。”
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板仓圣哲教授:“我认为苏东坡,给日本书法巨大的影响,直至今日苏东坡作为现代日本书法的一个憧憬而延续着。”
大阪大学文学研究科,浅见洋二教授:“有一句有名的话,‘东坡、山谷、味噌、酱油’,也就是把苏东坡与黄庭坚(山谷)比作如同味噌、酱油一样,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日本从古至今出现了很多“东坡迷”,在京都这个古老的城市,便住着一位“东坡迷”。
日本书法家,杭迫柏树:“我非常喜爱苏东坡,一度甚至想要收集一切关于苏东坡的东西,想要临摹他的所有作品。”
十几年前杭迫柏树来中国时,看到一幅落款为苏东坡的墨竹图。虽然他知道不可能是真迹,但还是因为太喜爱苏东坡,便买了下来。
日本书法家,杭迫柏树:“虽然不是真迹,我非常珍惜这个卷轴。”
直到今天,年近古稀的杭迫柏树依然一遍遍地临摹着苏东坡的书法作品,希望通过这些优美的线条,来完成自己与偶像的心灵对话。
公元1082年,年轻的米芾从遥远的湖南来到黄州拜望苏东坡。那一次相聚,酒酣耳热之际,苏东坡拿出一张宣纸,叫米芾贴在墙上,自己面壁而立,悬肘画了一幅《枯木怪石图》。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李山教授:“文人画主要不是以技法取胜,以这种寓意取胜,像枯木,你不(会)感觉到萧索、落寞、死亡,按照中国人古代的理解,冬季万物皆枯,但是大地在孕育着生机。”
苏东坡用自己独具功力的书法功底,引领了中国“文人画”的潮流。
中国国家博物馆,陈履生副馆长:“苏东坡提出了‘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文人画的美学标准,在这样一个主流价值观中,人们对于绘画评判的标准已经不在于你画的像与不像,重要的你是表达画面的意趣。”
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东方艺术部,马麟主任:“同时代的欧洲,其实还是很原始的状态,只有宗教画,没有表现、没有委婉的书法,不会更加细腻地表现。但是中国在当时的艺术就已经有了很高的美学标准,一种对于美的品味。”
除了喜欢画石,苏东坡也爱画竹,他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美国国立亚洲博物馆中国艺术部,司美茵主任:“竹子在风中、雪中弯曲,但是雨雪之后,它有挺拔回来了,那是一种‘正直’的代表。竹子身上有坚持和不屈服的品格。苏轼自己经历了很多挫折,觉得自己和竹子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追求。”
有一次,米芾发现苏东坡画的竹子没有竹节,而是一笔从底部画至竹梢,就好奇地问为何不一节节分着画?苏东坡回答,竹子生长时哪里是一节一节长的呢?
中国国家博物馆,陈履生副馆长:“他(苏轼)提出的‘成竹在胸’的理论,对于竹子的这种基本的观察,他是至为重要的一个内容。”
公元1083年,在黄州生活了三年后,苏东坡见到了自南国北归的好友王定国。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冷成金教授:“这个‘乌台诗案’以后,受牵连的人很多,其中王定国就是受牵连的一个人。被贬回来的时候呢,在苏轼给王定国接风的席上,王定国的这个妾啊,也叫柔奴,唱的非常好,她的歌声非常地美,使人心静。本来(苏轼)以为(王定国)贬到岭南去,应该回来非常憔悴吧?”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康震教授:“他(苏轼)觉得很奇怪,他就问这个柔奴,就说你这个心态为什么能调整的这么好?这个柔奴就回答他几个关键词——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柔奴的回答触动了苏东坡的内心,当即作词一首《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康震教授:“你到了那个地方,你就把自己当作本乡人,只有这样,你才能去掉那个陌生感,你才能让自己的身心获得一种舒适感。这并不是说强迫你便认他乡做故乡,(而是)因为你得生活,你得活下去,而且要想办法活得好一点。他从这个柔奴的身上,提炼了一种价值观。而苏轼自己事实上也是这么做的。”
临皋亭下的江水不舍昼夜,一晃,四年过去了,就在苏东坡把黄州当作自己的故乡,决心做个安然的农夫时,他的命运再一次发生转折。公元1084年的春天里,苏东坡收到了调离黄州的一纸诏令。天高地远的黄州,将他生命中的悲苦、艰辛、安慰与幸福都推到了极致。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创作,几乎都在这里完成。
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涂普生会长:“黄州成为了苏东坡的精神地标,那么东坡文化又成为了黄州的文化标识。”
黄州的乡亲好友同样不舍,纷纷携酒相送。
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谈祖应副会长:“四月一号决定走,他又给乡亲们留下一些纪念品,给他写这个前后《赤壁赋》,花了好长时间。四月七号离开黄州,黄州有十几个人,十九个人把他送。”
苏东坡就这样离开了黄州,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以后的日子里,每当他遭遇政敌迫害,痛苦无解时,他都会想起黄州,甚至打算逃回黄州去,在东坡上重新开始耕种生涯。
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谈祖应副会长:“黄州是苏东坡先生最美好、最温暖的人生记忆,是他梦魂萦绕的精神家园。这里有临皋亭,这里有东坡,这里更有雪堂,这里给他的记忆太多太多。用我们现在的话说,痛并快乐着的地方。”
苏东坡辞别了黄州,过金陵时他要去拜见隐居多年的王安石。当年王安石力主变法,希望借由变法富国强兵。初入政坛的苏东坡挺身而出反对变法。
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谈祖应副会长:“王安石和苏东坡之间,他们都是君子之争。”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冷成金教授:“我们的政治观点可以不同,但是我们的人格都是高尚的。”
王安石虽曾掌握相权,但晚年命运坎坷,经历了亲信的背叛,变法失败,又经历了丧子之痛。王安石选择了归隐金陵,从此不问世事。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康震教授:“但是他很关注苏轼,特别是(对)苏轼在黄州的动向是非常关心的。那么,有一次黄州有人来,来人告诉他,最近苏轼喝醉了,醒了之后写了一篇文章,写的非常好。王安石说那赶紧去拿来啊。这个拿来的时候离掌灯还有一段时间,可是呢夕阳已经西下,外面的院子已经很昏黄。王安石等不及,立刻就着晚霞的昏黄的日光,在这个地方阅看,一边看一边说:苏子瞻(东坡)真是人中之龙啊!说这个文章写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听闻苏东坡过金陵,王安石迫不及待地赶往江边,去等待苏东坡的到来。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康震教授:“苏轼应该算是王安石的晚辈,而且从官职上来讲,他(苏轼)是他(王安石)的下属。苏轼开玩笑说,今日子瞻敢以野服见大丞相,作揖。王安石挽着他的手说这世间的礼俗岂能适用于我等二人。(就是)我们这样的人沟通是没有障碍的,甭跟我来这个。”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赵冬梅副教授:“两个人就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当世两大才子之间的一次会面,两颗最耀眼的星星,论学问、论性情,都是最出色的两个人。在金陵,那也是属于千古一遇的这样一个会见的场面。”
在金陵相会的日子里,苏东坡与王安石唱和诗文,谈佛论道,从前的争论也都成了过眼烟云。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康震教授:“苏轼跟王安石两个人在政见上是有不同的,甚至是有相悖之处的。但是宋人他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有时候有这种意气之争,或者政见之争,这不奇怪,但是好像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影响到私人的关系。政事于他们而言反而是低一个层次的问题,他们有一个更高的一个层次的沟通渠道,在这个渠道上(沟通)是畅通无阻的。在这个渠道里边,尽力地展示的是他们的才华,他们在才华上彼此认同度是非常高的,引以为自己的友朋。”
那是苏东坡在羁旅困顿中最痛快酣畅的一段时光,艺术在不知不觉中弥合着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鸿沟。那一次金陵相别时,王安石慨然发出这样的长叹——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苏东坡回到汴京后,慢慢地在动荡中离散的朋友们又重新聚集起来,他们在驸马王诜的西园举行一次雅集。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衣诺芬主任:“宋代的文人他们本身文化的品味非常地高,而且喜欢彼此交流对于文化的或者是艺术,包括书法、诗歌和绘画的看法。”
李公麟作画描绘当时的情景,这就是《西园雅集图》。在北宋,一个小小的私家花园就成为融汇那个时代辉煌艺术的空间载体。
台湾实践大学,卢延清教授:“虽然有十六个重要的文坛的人士,其实整张画是以苏轼为中心的。因为这些人几乎都是跟他有密切关系的人。”
《西园雅集图》后来也如“夜访赤壁”一样,成为被历代画家不断回放的经典场景。当西方文明的光泽隐遁在中世纪的幽暗里,中国则在宋代迎来了自己的“文艺复兴”。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衣诺芬主任:“有人问我,你最想回到中国的哪一个时代?我常常说我最想回到的是宋代。”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冷成金教授:“大学者陈寅恪先生曾经说中国的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
东京大学,小岛毅教授:“在日本,大约一百年前,一位叫做内藤湖南的学者曾经说过,宋代以后就是近世了。”
在这个时代里,个性个创造力得到了充分的舒展,而所有艺术种类的变化,都在苏东坡的身上汇拢交织。在政治漩涡里挣扎沉浮的苏东坡,虽然在艺术上并无野心勃勃的构想,却在无意间争得了那个时代的文坛首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