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年少读古龙，只有故事，没有人生，顶多是别人的人生。

人世间，谁不是一面不想活了，一面又热爱生活，努力活着？

读懂已是老司机，一壶浊酒，满目风雨，一身刀痕不须看。

成年人心有泪，目无泪，因为上有老，下有小，中有己，一剑在手，无暇他顾，心硬血热，已成斗士。

更因为世事洞明，明白了一个道理。

你就是你，江湖就是江湖。

你即是你的命运，江湖即是你的命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一面如《英雄无泪》中砍去自己双腿的蝶舞，处处渗透着人性情感的挣扎与无奈。

一面如《三少爷的剑》中把刀刺向自己的简传学，面对情境抉择的冲突与压榨，默认模式已开启。

一面也如《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美学，剑无情，人有情。

总而言之，现实的撕开，是为不灭的追求，更好地活着。

剑的锋利，“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的豪情，终须与生命的安顿，心灵的安放，他人、朋友、亲人，和自己的美好同行，或者为之让路。

故而，江湖无非人生，古龙便是江湖，你与我与人生，都在其中。

只不过在我看来——

读懂古龙，二本书足矣。

读懂江湖，二本书足矣。

读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二本书足矣。

这就是《多情剑客无情剑》，和《三少爷的剑》。

（朋友照，中古龙）

1 

 我的江湖，你不懂

古龙作品到底有过多少改编，就连古龙自己都不知道。

古龙的写作，很早就已经在往电影上靠，往往直接拿去拍就可以，像《萧十一郎》，那原本就是为电影而写。

但是古龙，向来是不看自己作品改编的电影的，几乎全都不看。

他曾经很坦率地说，我拍电影只为赚钱。

但这真是他唯一的，真正的原因吗？

不，真正的原因是，他对那些电影改编、电影表现，甚至选角，基本都不满意。

影视与文字的形象感、想象力，是相当不同的。

那些改编不是他的人物，他的故事，更不是他的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古龙创造的这一名句，必将千古，他实际在电影改编上，也尝到了这种滋味。

那么古龙的江湖，古龙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这首先需要了解一下古龙的为人。

古龙的江湖，是酒与剑与女人构成的江湖。

有市井处便有古龙，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最足以得意的事情。

但是也知古龙处，便知道他爱女人，也绝情。

只是古龙是何种绝情呢？

虽然为友可舍，情断则去，但总留有余地。

古龙谈武侠，谈自己可，谈别人，则坚拒。

遇事情，谈自己可，谈别人，则回避。

他实际上对他身边的女人也是如此态度。

（蝶舞剧照）

当年的赵姿菁事件，颇弄得古龙有点焦头烂额，然而当后面有人采访追问，古龙一面陷入沉思，一面语气哀悼而镇定。

“这件事，自始至终，我没有发表过一句话。

因为我无论说什么，都会有人受到伤害。

过去了，没什么好谈的。

简单说，我对她确实有感情，如果没有第三者，绝不会弄得如此糟。”

与他人有关，尤其与朋友有关，尤其是能够伤害到别人，那就绝不可谈。

所以古龙小说中的人物，就大多是孤独天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角色。

为着别人绝不惜命，苦到深处，挣扎而已，扛着而已。

即便再难以消解，也要带着人性的光辉行走。

孤狼一般的傅红雪，是无奈的，浪子李寻欢、楚留香，是侠义的，善良的。

这基本就是古龙的影子。

一个人若非如此，怎懂得什么是人生江湖，怎可能知道其中滋味，怎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一个人若非如此，怎可能有那样的构建，怎可能孤独匹狼，仗剑远行，让刀光剑影化为感人的境界、情怀与温暖？

无奈所以浪子，有爱所以情深，有心所以守真，有梦所以飞剑。

这才是古龙。

剑是人生，剑是解药。

余生很长，边战边修，边痛边养。

最醒目的痛，如血，最欢乐的生，在情，最伟大的活，在心，最能拯救自己，征服世界的，是为人。

这才是古龙。

最他妈最他妈让人爱的，真正的古龙。

来，喝上一盆。

2  

江湖，无路可退，无路可逃

“他平生厌恶的就是寂寞，但他却时常与寂寞为伍。”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这是《多情剑客无情剑》开头，李寻欢一出场时的话。

李寻欢如何解决的？

他叹了一口气，“自角落里摸出个酒瓶”，大口喝起来，即便酒如地狱火焰，焚烧身体灵魂，一直咳嗽不断，他也要喝。

再到53章，李寻欢与龙啸云交谈，他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人生中本来有些事是谁也无可奈何的。’”

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生最大的难处，不在武功不高，而在无处挥剑，剑挥不得，只能酒。

这就是。

这一切如何形成的？

（林诗音剧照）

本书中，李寻欢爱林诗音，又重友情，但是他为了友情的割爱、牺牲，却不但伤害了林诗音、龙啸天，也伤了自己。

醒悟已晚，谁也无法原谅，无法挽救。

龙啸天父子，是本书极端的丑恶，但是他们的行为，难道就不是道理？

86章，龙啸云凄然笑道：“也许我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林诗音目光迷离，喃喃而语：“错的是谁呢？错的是谁呢？”

结果——“他无法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龙啸云是为尊严，为保家，保妻子而战、而恶，他错了吗？他不过现实俗子罢了，他的人生，同样充满人世的无奈。

李寻欢是浪子，赵正义等之所以能构陷他成功，是因为大多数人视他为恶魔。这无奈不？

李寻欢淡泊名利，厌倦争斗，但情不许，人不许，江湖不许。这无奈不？

铁传甲义薄云天，仗义出手，但为兄弟之情，江湖道义，却又只能承受误解，背负恶名，亡命天涯。他的性命，最终是赔在无处可逃。这无奈不？

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生如网，江湖如网，无处可躲，无缝可过，无路可退，无路可逃，对与错全不相干。

这也是。

而这一切，《三少爷的剑》的渲染，可谓尽矣。

3  

左手剑，右手医，人生无非如此

《三少爷的剑》中，谢晓峰厌倦江湖，隐身市井，成了“无用的阿吉”，但他因为不能不保护弱小，终于还是潜伏不成。

天尊要用毒药害死谢晓峰，但医生简传学却绝难从命。

因为天尊学的是剑，他学的是医，剑是杀人的，医是救人的，简传学对人命的看法，已经根深蒂固。

不同的职业，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伦理，不同的生命观，不同的需要，在人世间构成无穷复杂的矛盾，而简传学遇到的是一个更大的困境。

人，他是必须救的，这世上恰有一个地方，一个人，救得了谢晓峰。

可是谢晓峰被救之时，也就是被杀之时，因为能救谢晓峰的那个人，必须要杀了谢晓峰。

杀手杀人，既是权力，也是义务。

杀手不杀人，或杀人不成，那就是失职、失败，就只有被别人杀死。

简传学加入杀手集团，那就有了杀手使命，但他又是医生。

一个人既要杀人，又要救人，活人之时又是杀人，这还怎么活？

于是简传学就陷入人生极端抉择，先是不知所措，后是把刀刺向自己。

左手剑，右手医，一面魔，一面人，人生无非如此。

不能救，也不能杀，那就只有选择解脱，选择心安。

人生的矛盾无奈在于此，侠者的高贵在于此，他们这种人，是绝不肯在生与死、名与利、义与鄙的抉择中，苟且偷生的。

而那个救人杀人的人，是燕十三。

谢晓峰的选择，是一战之后隔去两个拇指，从此不能使剑，只求心安——“无论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

但燕十三所求，却是与天下第一的谢晓峰一战，败也好，死也好，全无所谓。

于是燕十三最初以为谢晓峰已死的时候，就沉剑江中，目标失去，面临枯萎。

于是燕十三最终的选择，就只能求仁得仁，死。

胜，并非他真正的目的，战才是。害人的武功，即便能取得胜利，那也必得消灭，不让流于江湖。

燕十三之死，原因真正在此，这才是侠客和古龙最大的闪光，最伟大的胜利。因而性格对比强烈，实则为同一种人的燕十三和谢晓峰，最终便殊途同归。

就连一身怨毒的慕容秋荻，也从此告别江湖，销声匿迹。

幸福，外人无法衡量。

每个人都被观念、情境、选择牢牢拴住，每个人都在为了寻求而活，每个人也都在为命运拨弄，这就是江湖，这才是江湖。

这也正是真正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因此，这世界，也不免就有了禅者善恶两忘的空明，和古龙世界中，如李寻欢这样的选择：

善恶两忘，不为超脱，而是为建立在世事人情洞明上的特殊悲悯。

但是这世界真会为此而结束，为此而重新开始吗？

不！

4  

你一旦做了谢晓峰，就永远是谢晓峰

惟带着思考的输入输出，才是高质量的。

古龙刀光剑影，酒色迷离的江湖，正是人生的思考，人性的集合，极端情境下的压榨、冲突、毁灭与升华。

他的情境思考连接时间、空间，深入、深刻，天地无尽它无尽。

不能使剑的谢晓峰，依然为江湖追逐。

他和慕容秋荻的孩子，成长为新一代剑客后，又开始了新一轮循环。

已经深深厌倦的燕十三，依然要杀人，古龙说：“只因为他从无选择的余地。”

陷入生命深井的阿飞，一直在义与情，人与我，观念与行为中坚守、冲突，孙老先生说：“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但他却已将自己锁住。”

这一切正如谢晓峰所说：

“江湖中本没有绝对的是非……

他们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连他们自己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一点，更没有人能否认。

这就是江湖人的命运，也是江湖人最大的悲哀。”

这更如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开诚所说：

“只要你一旦做了谢晓峰，就永远是谢晓峰，就算你不再握剑，也还是谢晓峰。”

——英雄一念之间，转眼是人，转眼成神，转眼成魔，一如现实中人，所以古龙的作品中才没有绝对的神魔分界。

人生无处不江湖，年轻也是一种江湖，一种命运，一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江湖，无所逃遁，命运，无所逃遁，年龄，无所逃遁，每个人必既是个人的命运，也是江湖的命运。

个人是限制，江湖也是限制，人一旦处于某种情境，那就只能不是断裂，就是变异，就是狼突，就是死亡，有时候就连放弃逃跑的机会都可能没有，更别说打破。

古龙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是如此这般！

人读此，怎可能不一阵阵冷汗，一波波震颤，又怎可能不对生命，不对自己的处境，自己的作为，有一番思量？

（萧十一郎剧照）

古龙对江湖是了如指掌的，所以他本身也厌倦争斗，基本一生都在酒与剑与女人构成的人生迷雾中，梦游。

他一面是享乐的、飞扬的，一面是深刻的，寂寞的，他把自己的真实，与武侠的虚幻，都写成了诡异。

但是这诡异，却充满了特殊的生命情调，和人格魅力，是滚滚红尘的另一种看破、突破和坚守。

所以他归根结底在做的，并非提问，而是苦苦探求——你和我，到底该怎么活。

古龙，应该早点读懂。

探求，不怕慢，只怕停。

武侠的世界绝不是标准，古龙也不是，但是这世界一定有一个永恒。

那就是：

你，你逃不过。

江湖，你逃不过。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逃不过。

过去决定当下，当下见于将来，你逃不过。

——世间最深的学问是因果，最好的利己是利他，人的烦恼、安宁，痛苦、快乐，迷惑、觉悟，拒绝、接受，失去、得到，黑夜、白天，向下、向上，等等等等，都取决于它。

再小的个子也有长长的影子，“再小的个体也有自己的品牌”，蚂蚁能上树，狗窝也是窝，所以，人活不到最好，难道还不能活得更好？

文/九鸦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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