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憋着什么就要迸发出来的东西,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又轻轻地关上门,门锁滑进槽里,“嗒”的一声,好像关上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防空洞的大门,顿时整个身子从门上无力地滑下来,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在那个不停挣扎的青春期、叛逆期中,最记得的是这一件事。
小学三年级以前,往往会做一个噩梦。在一个白色的——连影子也没有的庞大而空虚的空间里,我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和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其中。这里跟没有鸟雀和月亮的夜晚一般寂静,这样的寂静是没有美感的,这个单调得恐怖的空间也是,就连呼吸也是轻柔缓慢地,尽管胸肺在那么难受地渴求着氧气,但我心中隐隐知道,若是发出了什么声音,她就会消失掉。
这是个没有声音的梦。我总是用眼神拼命地暗示那个牵着我的手的人,拼命得面目狰狞,拼命得快要窒息,拼命得在深夜惊醒时,发现眼睛竟然沾着泪。我本不用这么拼命的,但是以往同一个梦中的结局,其恐惧让我无法忘记。
只是我从未和母亲提起过这个梦,那时梦是短暂的,早上仍然可以牵着母亲的手,在道路上一块块的石砖上跳蹦。
三年级以后,这个梦从我的夜晚离开。与此同时,我开始厌烦于母亲。按我当时的话说,我是“生活在她的生活中”的。或许哪一天午餐,饥肠辘辘的我从学校赶回来,书包一甩沙发上,就坐在餐桌前,一手举起碗,带着筷子碰击瓷碗发出的“哐哐”声,死命地把饭往嘴里扒。
而按母亲当时的话说:“你拿碗的姿势是要饭的,给我留意点!”
我吃饭的姿势你都要管?
我把碗从手中放下,酝酿一会台词,顶她几句嘴。母亲就把口中的饭弄到一边腮帮子,皱起眉毛来——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颓废的流浪汉。她轻蔑地说:“翅膀硬了?还会顶嘴。”我和她盘旋几个回合,顶不过,便只好像哽着一喉咙屎一样,哽着几天,就忘记了。
到了后来,翅膀是真正的硬了,我沿袭母亲的套路,学会了眼神,学会了讽刺,学会了如何去轻蔑。更多的时候我不用说话或耍眼神,把还留有热量、米饭的碗“乖乖”地轻置桌上,回到房间,自个写作业去,只留下那令人心疼的“嗒”一声锁门的声音。
还好那时我关上的是自己房间的门,而不是家门。
值得庆幸的是,我在后来改变了。其实周围的人一直再告诉我们,父母总是良苦用心,尽管他们常常说话要带着“给我”这个令人不悦的字眼。也许你经常听到老师一边在讲台上踱步,一边一本正经地讲:“你们要理解你们的父母……”可是我们总不会听进去,大多时候只是盯着自己木课桌上的裂缝发呆罢了。
同样的,哪一天要家长会了,学生要给家长写一封信,我也只能提着笔啃着指甲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左顾右盼的,希望能从同桌的信里得到什么灵感。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不再厌烦于母亲,别的孩子的笔下,总是因为看见了母亲打扫卫生或厨房做饭辛勤的样子,流泪的样子,就改变了自己,而我则没有留意过母亲的什么模样,她在家中好像都是急匆匆的,每一刻都是,并不仅局限于做饭打扫,大概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我就改变了吧。
这之后的第一个家长会,我突然多了好多东西要写。我仍然是提着笔啃着指甲,这次是在思酌整理要说的话了。那时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要跟母亲说,“我在叛逆期,以往很多时候讨厌着你,你要理解。”我也的确这么做了。然后我又写了好多好多,手腕酸了,停下几秒钟又开始写。我低着头,不再左顾右盼。
之后放学,乘上母亲的车回家。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有发动机响着的“嗡嗡”的鸣声听得清清楚楚。但是这种气氛并不尴尬,我托着下巴,时而望车窗外阳光下的白云,时而又看倒车镜中母亲的脸庞。
母亲平淡地说:“我看过你写的信了。”
“嗯。”我这样回答。这样的回答也已经够了。
那时以为母亲真的懂得了我。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我在家中写着作业。边挥动着笔,其实心里边仍惦记着那封信。我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噩梦,如今想起来也会会心一笑。还有更多的过往,那一块块我在上跳蹦的石砖,那一次次我在母亲怀中的温暖,那一句句我对她稚气的“我爱你”。
“别写作业了,来吃饭。”母亲说着,已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
“噢,我再写一会。”我答道。我又想起我和那只碗的老仇旧账,那时我把它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跟母亲一句句顶嘴。母亲总会说我在强词夺理,而我哪会认同,我若说错了你还不能反驳我?可今天想想,我也算不讲道理的了。
想着想着,越想越想笑。母亲已在饭桌上吃饭了,我仍在写作业。
“别写了!”母亲有些生气。
“噢。”可我忍不住去想那些东西,它那么让我得意、满足、开心。过了好久好久啊,我和她在争吵,在对峙,小时候的亲近被我一句句无理的话给骂走了,可今天它终于要回来了!只是这句话刚脱口,一股熟悉的不安感降临心中。
“你还写!不知道你更讨厌我些还是我更讨厌你一些!”她指着我大吼。
这是突然一落千丈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样的表述方式是否让读者感到突兀,但那是我的确是一落千丈。
之后,没什么。我吃完饭,回到房间,“嗒”地关上门。开头我说,“我憋着什么就要迸发出来的东西”。其实当我关上门时,我已经憋不住了,泪啊,留不住了……你为什么就看不懂呢……
我以前不能理解身边人的话,不能理解老师的话,不能理解你的那个字眼:“给我”。但我现在懂了啊,我不是以前了啊,你为什么懂不了我呢?
就再这一次又一次对空气的盘问中,我默默说,我想再做一次那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