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人皆言迷山有神,然迷山终年白雾,入者皆迷,不得已于迷山脚下建一神庙,供奉参拜以求安稳。
我站在神庙之外,眼见庙内香火鼎盛,心中不由觉着悲凉。
神庙犹在,神灵已逝,如今这神庙也不过同世间其他庙宇一般,所求者不过求一心安罢了。
二
时间倒退至十年前,那时我还是迷山上最受神灵喜爱的小妖,我跟在神灵身边,勤习法,苦修炼,以求达成正果。
神灵名为期,她是这世间最后一位神灵,许是因为如此,她的脸上时常流露出孤单而落寞的神情,眼神总是古井无波,好似任何事物都无法触动,直到她遇到那个迷失于白雾之中的男子,那个俊朗非凡,才智过人,目光澄清,以为必会是专情之人的男子。
初见时,男子满身狼狈,青衫已被山间枯枝勾破,他说是为了家中重病的母亲入山采药,只因听到传言,漫山白雾之中隐藏着世间罕见的万年灵芝。
世人皆爱貌好之人,但我不知,一副好的皮囊竟能连神灵都给迷惑。
看着男子清俊的眉眼,期撒谎了,她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医者的身世,还给了男子一个合理的上山理由。
男子不疑,两人结伴同行,期引导男子采到了稀有的万年灵芝,又误打误撞地走出了迷雾,可笑男子居然真的认为这只是巧合。
为了圆谎,期于山脚下变幻出府邸,我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往,而期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我知道那是动情了的缘故。
男子赠予期虚幻的誓言,而期赐予他奢华的现实。
期已经忘记自己神灵的身份,她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如同凡尘女子一般同男子相恋,然后水到渠成地成了亲。
二
期作为神灵,受人供奉,掌控一方天地,是身为小妖的我所不能及的。
我曾经虔诚的问过,究竟要修炼到何许境界方能成神,方能如她那般厉害。
她说只要潜心修炼,终有一日可修得正果,不过成为神灵,最重要的就是断情绝爱,于情爱之中沉迷愈深,离神灵也就愈远。
她说情与爱会让神灵忘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责任,会受其左右,甚至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
我将神灵的话牢记于心,当男子说出海誓山盟时,期的脸上浮现出羞涩而甜蜜的笑容,我便知道,她早已将她曾经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她嫁与了男子,像礼教所规定的妻子那样,侍奉丈夫与公婆,每日操持家中所有繁杂琐碎的事务,她以为男子也如同当初山盟海誓那般痴心不改,但她不知道,这个除了好皮囊一无所有的男子早已识破了她的身份,正盘算着怎样将她利用得彻底。
从身上不知从何处购回的精美服饰,到家中逐日更新的家具瓷器,她找个理由,他便信,她不说,他也就装作没有发现,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
就这样,男子成为了街坊邻居都羡慕的存在,貌美持家的妻子,日益变好的家境,可是还不够,他还想要权势。
终于,这个机会来了。
当朝国师路过此地,看出了期的不凡,便向男子承诺,只要能捉住期,自己会向天子进言,保男子加官进爵,赏良田万顷。
男子动心了,这是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他接过了国师手中的精细锁链,趁着期熟睡之时,环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那锁链亦非凡物,被锁链圈住,期便毫无反抗之力。她恼怒,声泪俱下地质问男子为什么,可怜她竟然到了那种时候,还相信男子是有苦衷。
男子惊惶地躲在国师身后,露出他丑恶的嘴脸,念叨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为期痴心错付而不值,我想为她而哭,可我却只是一只小妖,没有情感,也不会落泪。卑微的实力让我对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我解不开锁链,救不了我心中的神灵,最终只能在国师手下狼狈地逃走。
三
情爱让期变得脆弱,可是仇恨却让我变得强大。
我回到了迷山,像之前一般潜心修炼,我寻了一把剑,修炼着能杀人的剑术。
期说想要成神,一定要谨记切勿染血,那是罪孽,一旦沾染,便是无法摆脱的因果。
我相信,所以我食野果,饮清溪,不曾伤害山中任何生命,哪怕是随处可见的虫蚁。五百年清修,我从不曾修炼过任何致命的法术,我以为这样能成神,直到被国师打的满身是血,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堪一击。
十年的时间对于修炼来说转瞬即逝,我可以将剑术修炼得更加高明,但是期却等不了了。
灵鸟告诉我,当朝天子病重不起,国师想要摘取期的心脏来为天子续命。
京城比迷山脚下的小镇繁华得多,歌舞升平,人来人往,只是这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的却是让人几欲作呕的权利斗争。
国师府邸戒备森严,我跟着灵鸟悄无声息地找到了期被关押的地方。
再一次见面,期又变成了昔日山上那位高高在上的神灵,神情淡漠,只是眼中却是一片死寂,银白色的锁链依旧环在她的脖颈处,而另一头则被砌入墙壁之中。
我知道这缚仙链除非持有者亲自解开,否则任何外力都是无法将其破坏的,当然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持有者死亡。
国师觉察到自己设下的阵法被触动,从宫里赶了回来,我惊讶国师居然还保持着十年前的容貌,更惊讶他精进了不少的法术,但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因为他抽取了期的血液辅以药材制成丹药服用的缘故。
可他毕竟是凡人,想要掌控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所付出的代价便是满头青丝皆成白发。
当银白的剑上染上血色的时候,我知道他已不是我的对手,杀了他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可笑他竟然以为能用男子的命来胁迫我,十年的时间已经将男子磨成了平庸的中年男子,怎么也找不回当初俊朗的模样。
我厌恶他,是他害期落到今日这种境地,又怎会为他停手。
剑尖没有丝毫停滞地刺向二人,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期竟然还对他有情,剑身没入期的身体,鲜血滴落在地面上,散发出清淡的香味。
四
期同我说了很多话,无一不与成神有关,她引导我修炼成神,可是我又如何能想到,我沾上的第一份因果竟然就是她的鲜血。
我最终还是杀了国师,解开了缚仙链。我要带期回迷山,我相信在那里她一定还会变回我心中高贵的神灵,只是在离开之前,我却还想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杀了那个欺骗了神灵的男人。
他果然是一个很善于保全自己的男人,在这场战争中,国师死了,期危在旦夕,我身上的白裙血色斑驳,可他竟然缩在一角,安然无恙。
我提着剑一步步朝他走过去,他眼中浮现的惊恐让我心头很是畅快,就在我即将结束他之时,期却阻止了我。
她说不想再让我背负因果了,她接过我手中的剑,亲手毁掉了男子的双眼,她曾经被那双眼睛吸引,又被里面的深情所欺骗,可是今天一切都幻灭了,红色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疼到她的心里。
我知道她还是放不下她,否则又如何能这般简单就报复了他。
五
那一剑我是拼尽全力了的,刺在被缚仙链锁住的期身上,怎么能那么简简单单地就好。
因此期即便没了缚仙索的束缚,伤势却仍是吓人,可是期是天生的神灵,本就具备强大的自愈能力,仔细养上百来年,也就无碍了。
眼见着期一日比一日虚弱,我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经历过情爱,便再也无法忍受回归曾经的孤寂,她的心同那个男人一样迷恋人世间的情爱。
在最后的日子里,期不再同我说修炼成神的方法,她沉迷于我从山下带回来的一些俗世小玩意儿,每让我带回一件,她就会将曾经与那个男人之间的回忆讲给我听,甜蜜之处,她苍白瘦削的脸上还会浮上一丝不正常的嫣红。
她放不下过往,尽管那个负心的男人已经伤透了她的心。
六
期消散的那日天气很好,山上的白雾都好像淡了些许。
期问我还想要成神吗?
我却反问道,我的手上已经沾染了罪孽,还能成神吗?
期叹息了一声,没有回答。
生于天地,散于天地,期死后,身体融入了迷山上的白雾之中,白雾浓厚了许多,遮天蔽日的。
我站在期消散的地方,周身白茫茫一片,方才还高挂在天上的太阳,此刻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迷山仿佛被白雾覆盖了一般,有些许逸散的白雾飘入了山脚的小镇中,不少人都跑了出来,看到这种情形还以为是神迹呢,纷纷跪拜在地,祈求神灵保佑。
我最终还是杀掉了那个男人,他的眼睛已经瞎了,看不见我站在他的面前,直直地撞在我的剑上。
我剜出了他的心,埋在期消散的地方。既然他伤透了期的心,那就还一颗吧。
七
我随着人流,进入神庙,神庙内供奉的是一个慈眉善目,头戴宝冠的神像,和期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庙祝递给我一炷香,我没有跪拜,只是盯着神像看了片刻,才将香插在了桌前的香炉内,在袅袅的烟雾之中转身离去。
也许这世间还会有神灵诞生,却不会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