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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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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死亡告示栏”上出现的第一个人是我姥姥。这个一生坎坷,但又不好闲着,总想着做些什么的人。我完全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毕竟在我看来,他那如钢铁般笔直的脊梁和干练的身板,是完完全全能活到一百岁的人。但是他就这么死了,张着嘴巴死了。
一个人死前会说什么,我不知道,至少在我所见过的死人里,从来没有人在死前开过口,或留下过什么遗言,死就是死,没有太多要说的话,他们走得很平静,仿佛在不经意间,如同空气中破碎的泡沫,消失不见。所以关于我姥姥的生平,知道与不知道,总有那么些不可捉摸,而他的死,也成为记忆中的点点星光。
我妈说,从我生下来起,注定是姥姥的心头宝,原因不外乎我是男的,可以传宗接代。我以前很不理解这种想法,直到出来工作,看见许多人被逼着结婚、生子,甚至用廉价的工资买房买车,好让自己过得体面点,我开始明白这种想法,这种旧时期到现在还不过时的想法,如同一块顽疾,贴在每个人的身上,无论如何都甩不掉。或许我家严重了些,但这也是件奇怪的事,到现在为止,小一辈的人里,只有我一个男的,仿佛从我出生,注定是要用脊梁骨挑起整个家,身上贴着许多顽疾的膏药,可惜,我想让我活得像个人样,希望像姥姥一样,有这笔直的脊梁骨。不过对我来说,这是件很难的事,毕竟我的脊梁骨到现在都没有硬过,至少现在看不见硬朗的迹象。
我姥姥不仅骨头硬,态度也很强硬。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无论是站着还真是坐着,腰板必须是笔直的,绷得紧。腰板硬朗的人自有一股强势,从我记事起,他要做什么,基本上是说出口,就要做到。当然,胆子大自不言说,毕竟身为医师的他,在下刀时从来没有手软过。如果手软,我也不会活着坐在电脑前敲字。
在家里,姥姥见到我,喜欢对我说,当年接生的时候,眼看着只有寸多长的娃儿,一转眼都能在餐桌上拿鸡腿。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握着啤酒瓶,在竹藤椅上端着架子,如同土财主的模样,像是喝醉酒坐在龙椅上的帝王。那时我还小,所以做起事来也没规没矩,喜欢问东问西,有一天他喝醉了,他看着我,眼睛眯成一条缝,白色的头发一根根向后倒,口吐酒气地说,还是我过的日子舒服。我对着他不觉眨了眨眼,问他,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他不说话,用手沾了沾桌子上的汤水,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字。写完告诉我,这两个字叫“书田”。不等我听不听得懂,他对我说:当年我父亲,也就是我祖父告诉我。这两个字就是我的命。如果书读得好,继续读书,走仕途的路。读不好,乖乖回家种田。一辈子当个农民。
读书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我不这么认为。有的人聪明,一读就透,有的人死活读不进去。我与姥姥的区别就在于,他读书是真厉害,我是假大空。在他读书的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得是千里挑一的成绩,要靠着硬功夫,勤学苦读,挤破头,才能从乡村读到镇上,再从镇上考进县里,最后通过高考,进入大学。这条路很艰辛,至少在那个年头,在许多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能读出个名堂,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还好,姥姥家不怎么穷,能供他读书。而这供得起,也对他以后毕业出来造成莫大影响,以至于好好的前途毁于一旦,否则他也不会指望我能读出个名堂,再给家里增光添彩。
关于他读书的故事,我听过许多版本,乡里乡亲的人说,他是拿钱走后门上的大学,在我小时候还半信半疑,直到长大后,明白当年读书给钱上大学,是不切实际的事,毕竟村里有钱的人,未必能买通大学里的领导,况且在那年头,老师还没有太多伤风败俗,多是在钻自己的项目,希望研究出些成果。有的人说,在高考的时候,我祖父请来算命的,给姥姥算了一命,摆了一卦,才考上大学,但在我看来这却既不现实。因为在我家,如果要算命,并不需要请人,只需要找祖爷爷。他天生靠算命行走江湖,不仅能算别人,还能算自己,家里常常流传着关于他算命的传说,其中传得最广泛的,是给我姥姥算,说他过了七十,人生才太平。想来这也不靠谱,他怎么算,到最后也没算到自己何时会死去。总之,听完这些零碎的八卦,只有一条消息可靠,那就是姥姥只能靠灯下苦读,一步步考进大学,而他引以为傲的,自然是那段无论冬夏,躲在厕所灯下,熬夜读书的往事。每次他说起这件事,不免鼻子一哼,对着家里人说:当年我读书的时候,哪儿像你们(全家人),前怕虎后怕狼。说来也怪,从我爸他们开始,到我,家里再也没有读书考大学的人。我猜想,这读书的根脉,算是断了。
二
姥姥一生中经历过两次读书,一次在他通过正经渠道,一步步考上大学。另一次是他60岁后的事。
家里人说多读书人的,除了我爸妈,自然是姥姥,和我爸妈那种只允许读课堂内的书不同的是,姥姥喜欢最喜欢说的两句话是“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每次喝完酒,他会摇头晃脑,摸着我的头对我说这两句话。说完,又开始絮叨他年轻时读书的经历。至于是不是真的,那也未必,毕竟是他喝酒后的胡言乱语。
在还没有任何娱乐设备干扰的年代里,人生只有两件事可以做,要么下地干农活,要么读书。姥姥选择了后者,他的其他兄弟选择了前者,所以在他们相继去世的过程中,一直做着农活儿。而姥姥在死后的体面程度,与他们不一样。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姥姥喜欢读书,就像没有人知道常在农田里的人,为什么不想象着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许每个人都在寻求安逸的生活,而姥姥骨子里有种血性,有种反抗。
他常回忆自己读书的日子,仿佛那时,他脸上的神色才显得年轻,哪怕是他说冬天点着蜡烛,在楼道中读书,冻得缩手缩脚,也是种快乐。这种影视剧里反复上演的戏码,是他人生中的美好回忆。像是安徒生笔下那不断擦亮一根根火柴,希望回到奶奶怀抱的小女孩一样。还好,读书的酸甜,并未影响他前行。只是他除了读书,做过与他同龄孩子一样调皮捣蛋的事情没有,不得而知,依着他古怪的性格,想来读书时,也不会有太多朋友。而他一生中,和同学聚会的日子,也只有在他65岁以后,才有机会。
那段时间,国家需要有资质的医生才能看病,而我姥姥唯一的证明是泸州医学院的毕业证。但经过几十年的变化,他的毕业证早已消失。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是重新参加考试,再拿一次毕业证。
从那刻开始,姥姥每天除日常出门行医(上面还没严格要求起来),回家后径直在家读书,那些打麻将的牌友怎么呼唤,他也是摆摆手,偶尔也会粗鲁地骂他们,不要影响他学习。一家人看着他备战,但心里打着鼓,谁都没把他能拿到毕业证当真,在内心盼望着政策严格执行,他得以在家闲适,颐养天年,不要再出门赚那点儿辛苦钱。
日子一天天过,姥姥从复习到考试,用了半年时光,那段时间,他在家的时间久了,外面的应酬少了。也不知是那天,他一个人带着几件行李,坐着车,回到自己的母校参加考试。他一个人看见曾经破旧的教室换了新颜,校园里蓬勃年轻的朝气,许多青春的气息在空气中飘荡。他像位老教授,硬朗地挺着胸脯走在学校,那一刻,年轻的力量仿佛在身体内苏醒。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他在时隔几十年后,重新坐在教室,答题。
几个月后,一封通知书寄来,上面是崭新的毕业证,照片是他满头白发,一身藏蓝色中山装时的样子。全家人都没想到他能拿到的毕业证,在他认真刻苦的努力中,摆在餐桌上。那刻他是自豪与骄傲的。当然,最满意的是回母校,与他年轻时的同学们聚了聚。那一排排苍老的面孔,在雕像下定格,一个个同学渐渐老去,死去。到最后无论是谁,再也回不到读书时那种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境界。大多数人各自在岗位中退去,过着闲适的生活。没有谁在为想办法赚钱或工作而努力。除了姥姥,他这辈子哪怕是在去世前的最后一天,也站在医疗岗位,保持着自己看病时的那点骄傲与尊严。仿佛是在寻找他曾经被耽误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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