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敬、穷理、尽性。说回擦桌子,要敬那桌子,穷那桌子的理,尽那桌子之性。要尽那桌子之性,得先尽自己的性,最后你要让这办公室里的所有桌子、板凳、灯泡、地板、设备……都能尽性;让这办公室里所有同事都能尽性;让走进这里的每一个客户都能尽性。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
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在论及先生的弟子时,说到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王阳明说:“专注于涵养的,每天都会发现自己德性上的不足。专注于识见的,每天都会发现自己识见更多。每天发现自己德性不足的,德性便会日益富余起来。每天自满于自己识见富余的,识见也会越来越少。”
王阳明讲这个道理,是圣人不知,所以能知;小人知之,所以不知。圣人因为觉得自己不知道,所以要追求;小人觉得自己都知道了,自满了,止步了,不去追求了,就永远不知道了。
不过,我自己的体会,专注于涵养,确实是每天都发现自己“缺德”,缺得厉害,而且有些地方还补不上,找不到办法。专注于识见呢,也不会因此每天觉得自己知识又多了一些而觉得富余。因为每多知道一点,都会发现更多不知道的,学无止境,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好多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学习,要向内求,也要向外不断的寻找启发。内外结合,涵养与识见,在不同阶段,自有不同体会。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
居敬穷理,是程朱倡导的学习修养方法。居敬,就是你心中始终保持敬意,对人敬,对事敬,对物敬,恭敬自持,就像饭前要祷告,也是对那食物的敬。前一段,我请日本羽田机场的清洁大师新津春子来华与华指导清洁,在一楼大会议室,讨论那个白色的会议桌面不容易清洁。她看着桌面的污渍说:“哎呀!这么漂亮的桌子,真对不起它呀!它该伤心了吧!”这就是敬,她擦桌子的时候对桌面有敬,擦地板的时候对地板有敬。
穷理,就是探究事理、物理、人理、天理。还拿擦桌子说,敬那桌子,然后探究什么方法,怎么清洁,怎么保持清洁,怎么提高清洁效率,怎么节省清洁工作时间,怎么保养桌面使用长久,永不停歇,持续改善,一路穷尽下去。
程颐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朱熹说:“学者功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此二事互相发。能穷理,则居敬工夫日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工夫日益密。”
还拿前面擦桌子的例子来说,你能居敬,敬那桌子,爱惜它,自然穷尽清洁保养它的道理,二十年后看它都跟新的一样。你在清洁保养它上下的功夫越多,你投入的感情也越多,你就越发敬它,爱惜它。只有亲手劳动的人,才懂得珍惜劳动成果,就是这个道理。
梁日孚的问题是:“朱熹老师说,居敬和穷理是两件事,先生您却认为是一件事,为什么呢?”
梁日孚这个问题,有点纠字眼,朱熹说“学者功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并不等于他说那是两件事,不是一件事,根本不涉及这个问题。你问朱老师这是两件事还是一件事,他可能也告诉你是一回事。
王阳明说:“天地间只有一件事,哪有两件事?如果从一理万殊的角度来说,《中庸》说:‘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礼仪有三百条,威仪有三千条,又何止两件事?你且说说,居敬是如何?穷理又是如何?”
王阳明说的“万殊”,是程朱理学的理一分殊,一理万殊,朱熹说,总合天地万物的理,只是一个理,分开来,每个事物都各自有一个理。
梁日孚回答说:“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存养什么呢?”
“是存养此心中的天理。”
“这么说,也是穷理啊!”又问:“你再说说看,如何穷事物之理?”
“比如事奉父母,就要穷孝之理,事奉君王,就要穷忠之理。”
“那忠与孝之理,在君王父母身上,还是在你自己心里呢?如果在自己心里,那还是穷此心之理而已。你再说说看,什么是敬?”
“只是主一。”
“什么是主一?”
“比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这么说,那喝酒便一心在喝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这是逐物了,怎么是居敬功夫呢?”
梁日孚被问住了。请教老师:“先生教我!”
王阳明讲解说:“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主一,不知道一就是天理,把一落到具体事物上,那有事时就会追逐事物,无事时心里就空空落落。真正的修养,是有事无事时,都在天理上用功。所以说,居敬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处说,就是居敬;就居敬的精密处说,就是穷理。不是居敬时另外留个心在穷理,也不是穷理时另外存个心在居敬。说法虽然不同,说的功夫只是一件事。就像《易经》说,敬可以使人内心正直,义可以规范人的外在行为。敬就是无事时的义,义就是有事时的敬,两句话说的是一件事。孔子说,以恭敬的心修养自己,就不用再说义;孟子说,要集义,也不必补充说个敬。你懂得时,横说竖说都是一回事。你若不懂得,纠字眼,不识根本,不得要领,就支离破碎,没处下手用功。”
梁日孚继续纠字眼,从居敬,穷理,又纠到“尽性”上去:“那穷理怎么又是尽性呢?”
先讲讲什么是性。《中庸》第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性,是天命,是本体,是本原,率性而为,不是现在说的任性胡来,而是天人合一之道。
王阳明说:“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就是理。”这可以用物理课、化学课学的物质的物理性质、化学性质来理解,那就是物质的性和理,性就是理。人也一样。
“穷尽仁的理,就是要把仁做到极致,穷尽义的理,就是要把义做到极致,仁义只是我的天性,所以穷理就是尽性。孟子说:‘扩充其恻隐之心,到了极致,则仁不可胜用。’就是这个道理,恻隐之心,是仁之端,是性,把这性放大、扩充,扩大到极致,就是至仁不可胜用,这就是穷理功夫。”
梁日孚还是没懂,又来一个问题:“那程颐说一草一木都有它的理,不可不察,这又怎么理解呢?”
王阳明说:“要是我,我可没空去做那个功夫,你要先去理会自己的性情,你要先能尽人之性,才能尽物之性。”
“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这句很深了,出自《中庸》,最高境界:
“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与天地参矣。”
只有全天下最至诚无息的人,才能居敬、穷理、尽性,率性而为,无不中理。至诚者得天命,天命在我,察之由之,听天所命,巨细精粗,无毫发之不尽也。
他人之性,万物之性,亦我之性,只是所赋形气不同而有异耳。能尽我之性,也能尽他人之性,尽万物之性,则可参与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并列为三:天、地、我。这就是圣人了。
所以成功者是尽我之性,成就自己。领导者要尽人之性,成就他人,让每一个人都各得其所,得到最恰当的安排,得到最充分的发挥。伟人是尽天地万物之性,让天地万物都各安其位,各得其所,万类霜天竞自由。
说回擦桌子,是要尽那桌子之性。要尽那桌子之性,得先尽自己的性,最后你要让这办公室里的所有桌子、板凳、灯泡、地板、设备……都能尽性;让这办公室里所有同事都能尽性;让走进这里的每一个客户都能尽性。
怎么办?居敬、穷理、尽性。
日孚悚然有悟。梁日孚猛然有所领悟。
我的《传习录》学习参考书目:
《传习录 明隆庆六年初刻版》,王阳明撰著,谢廷杰辑刊,张靖杰译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